6 青梅竹馬

靈堂門窗大敞,夜風沁涼,直湧而入,吹動白紗幔晃晃蕩蕩,刮得白燈籠搖搖擺擺,香灰紙錢屑亦被卷起飄飛。

兩口棺材黑漆漆,山一般橫在上首。

家逢巨變,靖陽侯郁憤病逝,未及有壽;其長子乃禦賜毒酒而亡,不得善終……細想想,滲人極了。

猛一陣強風,嗚呼襲來,滿堂白幔層層鼓起,“撲撲~”作響。

“啧,唉喲,真吓人!”幾個陪同守夜的下人瑟瑟發抖,寒毛卓豎,刻意擠成一團,誰也不敢落單。

在這種場所,姜玉姝沉入夢鄉,眉目如畫,玉白臉龐透着紅潤粉光,娴靜動人。

郭弘磊彎腰注視,虎目炯炯有神,感慨暗忖:昨夜洞房的花燭,彼此誰也沒心思觀賞;今晚守夜,你可算想通了,不再哭哭啼啼尋死覓活,倒省了我不少憂心。

甚至,方才還主動與我交談,委實難得。

憶起成親之前,我幾次登門拜訪,有意坦率詳談,你卻總是借病躲避,拒絕見面。

原以為,來日方長,大可成親後再細談、逐漸消除彼此心中的芥蒂。

然不料,兄長闖下彌天大禍,郭家轉眼傾覆,前路渺茫,令我完全不敢許給家人以富貴安寧的日子。

郭弘磊畢竟才十七歲,對妻子心懷歉疚之餘,千愁萬緒,五味雜陳,他看不清前路,三日後只能硬着頭皮保護家人北上西蒼。

忽然,門外傳來腳步聲,郭弘磊迅速直起腰,轉身見是侍女娟兒與碧月,一個抱着鋪蓋和披風,另一個端着茶盤。

“二公子,請用茶。”娟兒近前。

郭弘磊揮了揮手,“先擱着。”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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碧月四下裏一掃,詫異打量睡在矮榻上的姜玉姝,關切問:“夜裏涼,公子添件披風可好?鋪蓋是老夫人吩咐的,她讓您別連着熬兩晚,當心累壞身體,困了得歇會兒。”

郭弘磊拿起披風,吩咐道:“鋪蓋放到東耳房去。”

“是。”碧月腰肢一擰,抱着鋪蓋去了耳房。

姜玉姝窩在矮榻裏,身子突地一輕,整個人懸在雲霧裏似的,輕飄飄,吓得她心跳得蹦起來,猛睜開眼睛!

“吓着你了?”郭弘磊打橫抱着妻子,穩步邁過門檻,沿着廊朝耳房走去,“別怕,是我。”

姜玉姝驚魂甫定,迷糊發現自己被一件墨藍披風裹着,不甚清醒地問:“去哪兒?”

“這兒。”郭弘磊邁進耳房,把人放在榻上,低聲囑咐:“靈堂裏風大,我看你也走不動了,不如就在此處歇息。”

娟兒和碧月站在榻旁,前者垂手侍立,後者絞弄衣帶。

姜玉姝掩嘴打了個哈欠,拍拍自己臉頰,一咕嚕坐起來,不慎把一支銀簪甩在了地上。

郭弘磊幫着拾起,發覺妻子眼睛一亮,欣喜說:“哎?我這才注意到,今天抄家時,那些官差沒搜我們的身啊,他們沒拿走佩戴着的首飾!估計是法外開恩。”說話間,她摸完頭上摸耳朵,摸完腰間摸雙手,愉快道:

“你瞧,簪子、耳環、玉佩、手镯、戒指,等我想辦法當了它們,換成盤纏路上用。對了,銀錢允許帶着去西蒼嗎?會不會被沒收?”

侯門貴公子心裏滋味難言,低聲安撫:“放心,同一道聖旨,不可能抄兩次家。據我所知,像咱們這樣的人家,被流放時帶些銀錢是可以的,但不允許以財謀享受。畢竟流放是懲罰。”

姜玉姝點點頭,默默盤算。

“你歇息,我去守夜了。”

“等等!”姜玉姝環顧四周,了然問:“這是她們幫你鋪的床吧?給你用,我回房。”

夫妻之間,何必如此生分?郭弘磊板着臉,淡淡答:“我的便是你的。”

“但你奔波操勞兩天了,哪怕鐵打的人也需要休息。明後天還有得忙呢,你也該睡會兒。”姜玉姝欲下榻,結果被丈夫一把握住肩膀、強硬按得躺倒!她愕然,下意識掙紮,卻毫無對抗之力,動彈不得。

“你——”她揉揉被摁疼了的肩膀,有些羞窘。

郭弘磊見狀,倉促收手,撂下一句“我困了自會歇息”,便疾步走了。

碧月咬咬唇,忍不住對呆躺着的人說:“靈堂裏風大,二公子穿得十分單薄。”

姜玉姝回神,微微一笑,解下披風遞過去,“給他送去吧。”

碧月接過,快步追去靈堂。

另一個丫鬟乖乖站着,姜玉姝想了想,溫和說:“娟兒,來,咱們一起睡。”

“這、這……”

姜玉姝挪到裏側,“我膽小,怪害怕的,一個人不敢睡。你快上來。”

“是。”其實,娟兒更害怕,一想到隔壁靈堂的兩口棺材,她就毛骨悚然,感激地上了榻。

姜玉姝仰躺,慢悠悠問:“你多大了?”

“奴婢十六。”

“小桃和碧月呢?”

娟兒脆生生答:“桃姐姐十八了,碧月十七。”

姜玉姝略一沉吟,繼續問:“你們都、都伺候二公子幾年了?”

“不滿一年。”

姜玉姝愣了愣,訝異問:“那,之前是哪些丫鬟照顧二公子的?”

“之前根本沒有。二公子從小跟着侯爺讀書,又跟着師傅習武,學什麽‘君子六藝’,可忙了。侯爺怕他分心,就不給他房裏放年輕丫鬟。直到公子定了親,侯爺才允許奴婢三人貼身伺候。”

“原來如此。”姜玉姝閉目養神,猜想:估計侯爺是見長子被寵壞了,迫不得已,才親自嚴加教導次子。

片刻後,她輕聲提醒:“娟兒,聖旨一下,咱們全成罪民了,既沒有‘少夫人’,也沒有‘奴婢’。”

娟兒忠心耿耿,堅定表示:“奴婢是家生子,幾代人靠着侯府活命,受過的恩德,永不敢忘!奴婢甘願一直伺候下去,只求少夫人收留。”

“你是二公子的丫鬟,不由我決定你的去留。”姜玉姝無言以對,慨嘆道:“難為你如此忠心耿耿。”

“您是少夫人,公子房裏的丫鬟自然歸您管。少夫人,留下奴婢吧。”娟兒累得沾枕不久便入睡,鼻息平穩。

姜玉姝卻輾轉反側,慎重斟酌:沒錢寸步難行,這道理放之四海皆準。

聽說,流放途中危機四伏,而且西蒼是邊塞,貧瘠荒涼,到了那裏怎麽生活?

除了盤纏,還需要一筆安家費。

思前想後,只能嘗試向父親開口借……讨。為官二十載,官至朝廷三品大員,他應有一定財力。

姜玉姝心虛汗顏,可為了生活又不得不早做打算,只能安慰自己:雖然芯子換了,但殼兒還是他女兒。等渡過難關,再報答恩情。

于是,她便一心盼着父親再來探望,因為守門官差禁止郭家上下外出。

然而,停靈這一天,姜父沒來;

送殡這一天,姜父仍沒來。

第三天,即郭家待在都城的最後一天,眼看日暮西斜,姜父依然沒來!

“父親怎麽還不來?”姜玉姝既着急又擔憂,在卧房裏轉來轉去,“難道出了什麽意外?”

話音剛落,自告奮勇打探消息的娟兒返回,激動禀告:“少夫人,姜大人看您來啦!”

姜玉姝登時喜上眉梢,提裙靠近問:“人在哪兒?”

“剛進大門不久,往前廳去了。”

姜玉姝邊走邊問,“你們二公子呢?”

“他正在招呼馮姑爺。”娟兒答。

少頃,姜玉姝邁出二門,在小園內接到了長輩。

“父親!”她一溜小跑,喘籲籲奔近,欣喜道:“女兒給您請安。您怎麽現在才來?”

“答應了弘磊一件事,這兩天忙于辦理。”姜世森眼神慈和,卻皺眉說:“你已經出閣,言行舉止應該從容端莊,冒冒失失地跑,像什麽話?”

父女血緣,親情寶貴,即使換了芯子,即使無數觀念不合,姜玉姝也願意親近父親。她擦擦汗,黯然答:“您這兩天都沒來,女兒明早就要去西蒼了,不知今生還能不能再見面。一時着急,才沒顧得上儀态。”

“胡說!怎麽就不能見面了?”姜世森胡須顫抖,掩下心疼負手前行,寬慰道:“郭家雖因世子受了株連,但貪墨軍饷并非永世不得翻身之錯,只要等到大赦天下,你便無罪了。”

姜玉姝忙問:“朝廷什麽時候才大赦天下?”

“天知地知。稍安勿躁,你要耐心等待。”

小桃見父女倆漫步游園,便屈膝道:“少夫人,奴婢沏茶去。”

“嗯。”

姜世森掃了掃,見左右無人,狐疑問:“上回當着衆人,不方便問,如今我倒要問問:家裏給你陪嫁的下人,都哪兒去了?”

姜玉姝如實答:“因着女兒自尋短見,婆婆責怪下人照顧不力,故吩咐我的人先學學郭家規矩。所以……女兒暫時見不到她們。”

貼身丫鬟,相伴長大,親密無間,比姜父還熟悉原主。

她惴惴不安,十分擔心露餡。

“千不該,萬不該,你不該賭氣尋死。如此任性,難怪做婆婆的發怒。”姜世森語重心長,嚴肅勸說:“弘磊才華出衆,沉穩可靠,值得你托付終身。今後不要再胡鬧了。”

——岳父駕臨,郭弘磊匆匆來迎,從丫鬟手上接過茶盤趕到時,恰聽見岳父誇贊自己,不由得止步,彎起嘴角。

但緊接着,他卻聽見妻子委屈訴說:

“外人不明白,難道父親也不明白女兒為何尋死嗎?”姜玉姝靈機一動,順勢刺探,委屈說:“您一貫英明,肯定知道女兒是被冤枉的。玉姝敢對天起毒誓:倘若做過蓄謀勾引妹妹夫婿的醜事,天打五雷轟不得好死!”

“你這又是何必?”姜世森別開臉,煩惱撚動胡須,“事已至此,還提什麽往事!”

姜玉姝目不轉睛,細辨父親神色,佯作哀怨,幽幽告知:“女兒正是因為含冤受屈,加之深感辜負了表哥的情意,絕望之下才自殺的。”

“唉。”姜世森一聲長嘆,“為父知道,你與文沣青梅竹馬,情投意合,又定過親,一時半刻難以釋懷。但如今你已是弘磊的妻子,無論如何,你必須忘了文沣,一心一意地跟着弘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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