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徹夜難眠

十指交扣的瞬間,姜玉姝被高熱病人的掌心燙了一下, 旋即觸及粗糙硬繭, 下意識垂眸注視:

寒冬季節,凜冽北風如刀, 新兵天天操練,并騎馬外出巡衛蒼江岸線。他渾身有盔甲保護, 手背、手指卻被風雪刮出一道道細口子, 皲裂處刺眼。

姜玉姝心裏頓時不是滋味,悄悄嘆氣,暗想:待會兒一定給他抹點兒藥膏!

她定定神,不贊同地說:“即使病好了, 你還得養傷啊!這一身的傷病,徹底痊愈之前不宜進山打獵。家裏不缺食物, 現有三只野兔, 足夠了。”

“皮肉之傷,并未傷筋動骨,不妨事的。”郭弘磊把帕子撂在一旁, 修長結實的手掌握住柔荑,“你的手怎麽這麽冷?外頭下雪了嗎?”

姜玉姝方才在冰水裏絞弄帕子, 凍得手紅腫, 霎時倍感溫暖。她坐在榻前,被拉得微微傾身, 瞥了一眼緊閉的窗,輕聲答:“今兒沒下雪, 也沒刮風。不然我可不敢帶人上後山,怕風雪裏出意外。”

“沒錯。狂風大雪,人慌張時暈頭轉向,恐怕會迷路。”郭弘磊靠坐床頭,凝重告知:“都城郊外的群山,不知凍死過多少人。堂舅家的一個表兄,便是與同窗游獵時遭遇風雪,被困在山上,不知何故,他們錯往深山裏走,結果,一行五人皆不幸身亡。表兄殁于十八歲。”頓了頓,他繼續說:

“當年,堂舅奔走求援,咱們家匆匆派出了幫手,數百人搜山,卻苦尋無果,直到次年開春化雪,才在深山中發現遺體。”

姜玉姝聽得發怔,忌憚皺眉,憐憫道:“意外喪命,太凄慘了。”她不假思索,立刻提議道:“前車之鑒,不單我,今後連你們也要少去打獵!唉,正因為捕獵既危險又艱難,世人才選擇農耕,圖個安穩。”

“放心,我們打獵時從不涉足深山。這村子偏僻,大半村民離鄉躲避戰亂,人煙稀少,連年少人捕獵,想必不難收獲獵物。”傷病折磨人,郭弘磊驀地一陣暈眩,閉着眼睛緩了緩,話鋒一轉,納悶問:“奇怪,三弟為何上赫欽來了?傍晚猛地見面時,我幾乎以為自己眼花了。”

姜玉姝眸光閃了閃,抽出手,把帕子泡進水裏,抽去靠枕,催促道:“坐了半晌,你該躺下了。”

郭弘磊依言躺倒,疑惑問:“究竟為什麽?母親竟會允許他離開長平?”

“具體我不太清楚。三弟體弱多病,家務事不便詳細問他,但方大夫帶來了老夫人的手書。”姜玉姝擰幹帕子,簡略坦言相告:“老夫人信上說:三弟自告奮勇,心甘情願,非來赫欽不可,長輩勸不住,便同意了。總之,三弟今後将待在赫欽屯田!”

郭弘磊劍眉擰起,心下了然,沉聲道:“不出意料的話,家裏多半又吵鬧了幾回。”

對,據說嫡母庶子大吵一架。姜玉姝不動聲色,彎腰掖了掖被子,寬慰道:“家常過日子,偶有紛争不足為奇,無需太擔心。”

郭弘磊高熱未退,被銀針強行喚醒,逐漸有些昏沉,不放心地問:“阿哲最近可曾發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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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玉姝不願病人勞碌操心,避重就輕答:“剛來那陣子病過兩次,所幸方大夫及時救治,轉危為安。适應水土後再沒病過,你看他的精神氣色,是不是好多了?”

“唔,人也胖了些。”郭弘磊欣然颔首,歉意道:“阿哲自幼心思重,能勸得他心寬體胖,絕非易事,必定費了你不少功夫。辛苦了。”

姜玉姝搖搖頭,如實道:“哪裏?他很懂事,平日肯聽勸,除了天生患病之外,從不随便給人添麻煩。”她把燭臺挪走,順勢告知:“對了,上次三弟發病時,曾稱有要事必須告訴你,而且只能告訴你。你們記得談談,免得他日夜念叨。”

“哦?什麽要事?”

姜玉姝把燭臺擱在屏風外書桌上,拍拍手返回,笑答:“他沒透露。但依我猜,或許是手足之間的兒時趣事吧。三弟特別依賴你,一到赫欽,就望眼欲穿地盼兄歸來,擔心極了,恨不能去衛所探望。”

“那,你呢?”郭弘磊沒頭沒腦地問。他目不轉睛,傷病中面色疲憊,眼睛卻仍炯炯有神,深邃專注。

姜玉姝腳步一頓,離榻三尺,沉默半晌,反問:“你說呢?”

郭弘磊目若朗星,嗓音略沙啞,一本正經道:“其實,我也好奇心重,突然想聽聽你的說法。我先問的,應該你先答。”

“繞來繞去,把我繞暈了……我聽不明白你的意思,此事日後再談!”姜玉姝莫名緊張,打岔說:“你病着呢,快歇息,我出去看看。”語畢,她未等對方回應,匆匆離去。

郭弘磊莞爾,默默目送對方背影。

片刻後,鄒貴奉命陪伴,一溜小跑進屋,躬身關切問:“公子,好些了嗎?”

“嗯。”郭弘磊面色如常,閉目仰躺。

鄒貴告知:“晚飯馬上好,您略等等。”

“知道了。”郭弘磊擡手,摸了摸額頭上的濕帕子,嘴角彎起。冬夜裏,炕燒得恰好,溫暖舒适,令自年初以來疲于奔波的年輕家主倍感安寧,十分惬意。

他勞碌已久,一徹底放松,日積月累的困乏疲倦便洶湧,再度陷入沉睡。

昏迷一般的酣眠,無論家人如何搖晃呼喚,病人毫無反應。

深夜時起了風,雪花撲簌簌,漫天飄零,門外寒意刺骨。@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方勝屏氣凝神,細致診脈,良久,才把病人的手塞回被窩,無奈道:“脈象平穩,高熱漸退,傷勢也并未加重。依我看,公子是累狠了,且傷病交加,身體撐不住,急需休息以養精蓄銳。”

“可他既沒服藥,也沒用飯。茶飯未進,光是歇息,這怎麽行?”郭弘哲憂心忡忡,扼腕問:“難道又得針灸?”

姜玉姝眉頭緊皺,緩緩道:“傍晚才針了一通,不妥吧?”

“是不妥,但別無辦法。”方勝無計可施,再三斟酌後,謹慎表示:“必須按時服藥!倘若卯時仍未清醒,我只能下針了。”

衆人無可奈何,紛紛點頭贊同。

“三弟,“姜玉姝打起精神,勸道:“時候不早,去歇着吧,當心熬壞了身體。””

方勝照料已久,本着醫者仁心,提醒道:“二公子病着,為免過了病氣,您該去廂房住兩天。”

郭弘哲連連搖頭,正色答:“我不怕!我待着,正好照顧二哥。”@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不是怕與不怕,而是以防萬一。”方勝直言不諱。

姜玉姝略一思索,幫腔道:“既如此,那就聽大夫的!橫豎同在一個屋檐下,你睡醒了再照顧兄長,不也一樣?”

郭弘哲磨蹭半晌,見拗不過,才順從地去了廂房。

這一晚,數人輪換着看顧郭弘磊,寸步不離。

直到半夜,姜玉姝才哈欠連天地回房小憩。

北風愈發猛烈,摧得窗悶響,凍得人哆哆嗦嗦。

“姑娘?”翠梅睡眼惺忪,關切問:“公子清醒了麽?”

姜玉姝脫下棉袍躺進被窩,心裏惦記着病人,喃喃說:“唉,如果天亮時還不清醒,就只能針灸了。”

“現誰在照顧着呢?”

姜玉姝掩嘴打了個哈欠,“潘嬷嬷和鄒貴。”她拽了拽被子,蜷卧時掃了掃床頭,詫異問:“哎,小桃哪去了?她不是一早歇息了嗎?”

“她啊?她去潘嬷嬷屋裏睡了。”翠梅猛想起一事,困意迅速消失,精神百倍。

姜玉姝閉上眼睛,順口問:“為什麽?大冬天的,鋪蓋搬來搬去,多麻煩。”

“因為、因為她、她……”翠梅翻了個身,兩人面對面。她猶猶豫豫,吞吞吐吐,半晌說不出一句完整話。

姜玉姝頓覺有異,睜眼道:“有話直說,做什麽支支吾吾的?”

“奴婢真說了啊,您可千萬別生氣。”

姜玉姝哭笑不得,嗔道:“哼,你這種語氣,讓人一聽,忍不住立刻就生氣了!快說,不說不許睡覺。”

“行,我說!”翠梅壓着嗓子,耳語禀告今日廚房之事,末了表明:“奴婢是姜府的家生子,一輩子忠于姑娘,今日之事可大可小,故不敢隐瞞。”

姜玉姝倍感頭疼,一聲長嘆,慎重問:“你可看清楚了?小桃當真躲在廚房裏哭?而且是因為二公子傷心痛哭?”

“千真萬确!”翠梅急了,飛快道:“我若是撒謊,天打五雷轟!”

姜玉姝忙道:“好了,我一直都相信你!其實,我也漸漸看出來了。”她盯着帳頂,冷靜道:“自遭流放以來,忙忙亂亂,至今未安定。容我仔細想想,等考慮清楚了,再做決定。”

“阖府皆知,桃姐姐和碧月、娟兒三個丫鬟,是老夫人放在二公子屋裏的。”翠梅小心翼翼,忍着羞臊,安慰道:“咳,眼下孝期未過,即使過了孝期,律法也不準許流犯三妻四妾。因此,您大可放心。”

我僥幸死而複生,竭力入鄉随俗,容忍了許許多多,唯獨無法容忍“三妻四妾、共侍一夫“,絕不能忍!

剎那間,姜玉姝焦躁不堪,一直被刻意壓抑的煩愁浮上心頭,卻平靜道:“我明白。罷了,先睡,養足精神才能思考。”

“對!睡吧。”翠梅傾訴了秘密,心頭大石落地,香甜入眠。

姜玉姝卻輾轉反側,滿腹心事,暗忖:我并非土生土長,心裏從未把“下人“真當“下人“。

如果小桃像翠梅,她應該樂意自己做主、挑個喜歡的男子,到時我盡力幫忙張羅親事,便不枉相識共苦一場。

但事實上,她是靖陽侯府的丫鬟,更是婆婆明确指給次子的貼身侍女,勤勤懇懇,溫柔賢惠。

如果她已傾心,我該怎麽做才妥?不知二公子是如何看待的? @無限好文,盡在晉江文學城

……

翻來覆去,不知過了多久,她才朦胧睡去。

次日。清晨

“啊——”

姜玉姝被噩夢吓醒,一咕嚕坐起時,天色已亮,屋裏靜悄悄。她急忙洗漱,麻利穿戴整齊,匆匆趕去探望病人。

“哎,我今天起得太晚了。”姜玉姝推開虛掩的房門,定睛望去:

三弟和周延在與方大夫商議,郭弘磊靠坐着,被潘嬷嬷噓寒問暖,絮絮叨叨。

小桃神态溫柔,正舀起一勺粥,啓唇輕吹了吹,喂到病人嘴邊——

作者有話要說:

姜玉姝:你吃?你不吃?(⊙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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