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小舟

第11章 小舟

第一回合。

一開始楚漾還禮節性地讓着他,兩次撥擋沖拳後,步步再退,連接下好幾次快速直拳。

淩意舶也看出來他放水,決定逼楚漾一把。

不知道淩意舶這幾年是學哪兒來的野路子,上來就擡腿,側身一腳掃踢過來根本不給自身留後撤的餘地。

楚漾再往後撤,躲閃不及,腳後跟已達楚河漢界。

為了不犯規,他往下懷切去一個橫擋,抓住淩意舶的腳踝,趁淩意舶單腿懸空,楚漾再猛一上前,以極為強勢的力量勒住淩意舶的脖頸往後一勒——裸絞!

淩意舶個頭太高,楚漾身體素質再好也扛不住抱着一個比自己大一號的成年男人往後仰。

兩個人一下子都往軟墊上傾倒而去。

楚漾在下,淩意舶在上。

還未等到後背着地,楚漾擡起一條腿,肌肉發力,別住淩意舶大腿內側!

按理說這個制服動作簡單迅速,只要楚漾不放松手臂力道,不出五秒,淩意舶就得被迫結束戰鬥——

但楚漾下意識松了手。

被對手勒住脖子喘不上氣的瀕死感,楚漾太明白。

以前一遇上打小型賽事的決賽,規定不明朗,黑吃黑,在打完後的一段時間裏,他脖子都是通紅的,被那些下死手的對手勒得不成樣子,全是傷。

就這一秒的遲疑,淩意舶有了翻盤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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淩意舶狠命掙脫開腿部的束縛,往側面空地一滾,單手捉住楚漾暴露在空氣中等人拿捏的手腕,再擡腿壓上楚漾的雙膝。

楚漾掙了一下,不行。

力量性的、傾倒性的壓制。

死死壓制。

“……我知道,剛才你心軟了。”

淩意舶微微喘氣,嗓音發啞。

他動動喉結,剛被楚漾勒過了脖子,就那麽一兩秒,力道之很辣,是真疼。

幾滴汗順着他的下颌流淌過喉結,彙集在鎖骨處,一顆一顆下墜,最終沒入身下的軟墊裏。

“賽場上的人可不會心軟。我只是……”

只是不能讓你受傷的本能形成了肌肉記憶。

軟墊像在發燙,有一種夏日獨有的悶熱快要穿透楚漾的背脊。

他穿的背心布料單薄,汗水緊貼在皮肉上,衣料正小心地透出皮膚的顏色。

對方以居高臨下的姿态鉗制着他,擁有再絕對的力量也難翻身。

可他不服。

“只是什麽?”淩意舶俯下身的距離過于近了。

“少廢話!”楚漾熱得眼眶發紅。

“只是什麽,”淩意舶又重複一遍,嗓音沉得像在誘導他,“……只是因為我?”

楚漾擡頭對上淩意舶的眼,對方的視線明明幹淨純粹問心無愧。

望着淩意舶,楚漾那一雙幽深如海的眼眸再難以平靜,心中忽然洶湧起正在享受競技體育的雀躍。

此時他終于不覺得現下仍處于什麽狗屁二十四小時安保任務之中,有的只是和他一同流汗的淩意舶,在1v1近身肉搏中勢均力敵的淩意舶,即将要明白什麽叫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淩意舶——

楚漾突然只抽出一條腿,另一條腿迅速纏上淩意舶結實的後腰,再利用制住腰部的力量,楚漾上半身用力翻身而起。

僅僅電光火石間,兩個人的位置急驟倒轉。

咚——

重物墜地。

淩意舶仰躺在地,耳邊一聲悶哼,後腦勺枕着楚漾在他落地前一秒墊過來的手。

還沒來得及反應,橫在他身側的楚漾飛快地空出一只手臂,以抱膝蜷縮的姿勢抱住淩意舶的頭頸。

再埋頭,他以臉頰貼上淩意舶的臂膀,完全形成對手無法動彈的手臂三角絞殺絕境。

臂彎收緊力道,動作一氣呵成!

“你不反抗……你不反抗,我就不用力了。”

楚漾輕喘着,汗水糊進眼睛,酸疼得厲害,手臂舍不得用太大力氣,“淩二,你輸了沒?”

“我認輸,”

淩意舶粗喘着望向天花板,聲帶像被人死死握住,壓得有點疼,明白這是第二次,楚漾這是第二次放他一馬,笑道:“原來我還是打不過你。”

兩人之間陷入短暫幾秒沉默。

楚漾轉頭看了眼淩意舶,淩意舶緊閉着雙眼,不言不語,額間出了好些汗。

楚漾累得沒有動彈,只聽淩意舶嗓音啞啞的:“你有沒有……覺得哪裏不舒服?”

對淩意舶太過于熟悉,楚漾一聽這句就知道淩意舶在放信息素試探自己。

“沒有。”他裝傻,心中警鈴大作。

“哦。”淩意舶應聲。

仔細看楚漾确實臉不紅心不跳,半點兒被信息素影響的反應都沒有,再想想這半個多月完全沒有見過楚漾打抑制劑,也沒有見過楚漾往後脖頸上貼什麽東西。

也許那三棱軍刺的疤痕在那個位置真的是巧合?

楚漾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只是這麽抱着他。

兩具正在散發高溫的身體隔得很近,界限、距離、階級,好像都沒有了。

感覺有點兒像他在東南亞森林裏見過的兩頭小獸,瘋狂地撕咬、扭打在一起,咬完了又抱着睡覺,好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下一秒卻又能馬上幹起仗來。

站在懸崖邊的搖搖欲墜感席卷楚漾的全身。

最終他瀉了力,松開臂膀,這一刻卻像跳下懸崖了,不想站起來了,就這麽壓着軟墊,趴在淩意舶毛茸茸的腦袋邊……

淩意舶仰躺着,楚漾看見他的耳朵,有一下沒一下地在動。

再瞥一眼,是随着喉結上下滾動而動。

“楚漾。”淩意舶喊他,“我一直有個問題很想問你。”

楚漾“嗯”了一聲,以為他又要問些什麽讓人難堪的隐私問題,握緊拳頭,正準備蓄力,在這臭小子開口之前再反手補上一拳。

淩意舶難得提前斟酌了下用詞,思考了幾秒才說:“你現在為什麽看起來總是不開心?你以前不這樣的。”

“……沒有。”

楚漾有些意外他會問這個問題。

側過頭,臉貼在手背上,楚漾聲線清冽,唇角在淩意舶看不見的角度輕巧上翹,“我現在就很開心,真的。”

淩意舶也轉頭過來看他。

兩個人喘息一輕一重,胸膛如不遠處的海浪在起伏,近得似乎能聽見心髒瘋狂跳動的聲音。

世界安靜得好像沒有別處了,只有心跳、呼吸、若即若離的嘴唇……

還有剛才,才貼在一處又分離的,兩處溫熱的皮膚。

那種分離是不真實的,好像透明黏膠中間長長的細絲,距離越遠,絲線越細,觸覺變成一個個被扯斷後形成的尖,一下又一下地在皮膚上摩挲。

淩意舶看了他一會兒,笑了,頭一次離楚漾這樣近。

“笑什麽,輸了還笑?”楚漾身上軟得像沒有骨頭。

“好像是輸了,”

淩意舶抹掉脖頸上已冰涼的汗液,“又好像是贏回來了。”

傍晚七點左右。

淩沣一通電話臨時打來,說淩意舶的爺爺來小島避暑療養,住在渝水以北的景區那邊,讓楚漾帶着淩意舶去陪同爺爺用餐。

淩意舶的奶奶去世得早,老爺子身體抱恙,這幾年已經在首都的醫院常住起來了,這身體稍微好一點兒,主動想要出院避避暑。

這個時節的渤海灣是比內陸更加涼爽,夜間溫度稍低,海風在默默沉悶。

出門前楚漾貼心地給淩意舶加了件薄外套。

周渡開着車,将淩意舶送到一棟老別墅前,楚漾下車,照例排除安全隐患,再叫陳迦禮和周渡一左一右守在老別墅門前。

楚漾陪同淩意舶進入了一樓會客廳。

這裏的裝潢更接近于七八十年代的複古歐式,入戶玄關被一面展開的百寶嵌屏風遮擋住,垭口由木胎大漆包裹着金箔點綴,紅木檀香再配琉璃窗,算得上是獨棟小洋樓,有很濃烈的渝水風格,只是外立面有不少被海風風化的痕跡,看起來那麽些年頭了。

用酒斟滿一兩五一個的白酒杯,楚漾退回到窗邊落定站好。

動動鼻尖,他聞着這股香醇酒味,想起來聽其他保镖同事說的話。

說二少爺的信息素味道有一股酒味。

具體是什麽味道,楚漾也沒聞過。

雖然他在淩意舶身邊整整三年,但淩家對青少年時期才蛻變為S級Alpha的淩意舶照看非常謹慎,那時候還有專人看護此事。

只有一回,醫生來得太慢,楚漾臨時接到命令進入房間,他聞不到那股充滿壓迫感的香氣。

只看見淩意舶面色潮紅,躺在床上一動不動地望着他。

楚漾,楚漾。

淩意舶眉頭擰到一處,少年Alpha的嗓音充滿強勢的蠱惑力,他喘息着喊,你還沒分化真好……這個時候,你還能來陪我。

一整頓飯,淩意舶的爺爺精神矍铄侃侃而談,淩意舶還算乖,只負責聽話和碰杯,爺爺聊到他畢業了可以開始接觸家裏的工作,還說老二你才二十來歲不用着急談對象,如果有看得上的Omega可以提。

聊完又誇楚漾,說楚漾好,說讓淩沣不能偏心,回頭要還淩思岸一個這麽好的保镖。

老爺子退居二線多年,偶爾過問些公司事務也是大事,極少過問小輩身邊這些過于細節的人事,自然不知道楚漾這麽一號人物選擇易主是為了躲起來割腺體。

“他不配,”淩意舶當場反駁,“要不然,您就讓淩思岸在滇南待着別回來了,那邊有山有水,他應該沒有什麽不滿意的。”

“哎呀。不要總是針對你兄長。”

“他在校門口開車撞我同學車的時候,似乎也沒考慮過別針對我,”淩意舶似笑非笑的,“當年我同學要是追了責,他能像現在過得這麽爽快?”

謝崇珩就是那個倒黴催的,莫名其妙,好端端一輛轎跑被人撞得保險杠掉地上,車屁股塌了一塊。

謝崇珩也跟天塌了似的,氣沖沖跑去學校監控室,查了監控更疑惑了,我操!淩意舶,這不你哥嗎!

淩意舶沒有否認,謝崇珩又跳起來,你哥是不是看你天天和我混一塊兒,以為這車是你自個兒瞞着家裏在外面買的?

淩意舶點頭,說是有這種可能,不過神經病發瘋不需要理由。

發洩結束,淩意舶收了脾氣,冷聲道:“我從沒搶過他什麽東西,我看不上。”

淩思岸親媽去世得早,淩意舶親媽又心軟,在淩意舶還沒出世前就将淩思岸帶在身邊視如己出,沒承想讓兄弟倆養成争搶攀比的不良關系,淩意舶看不上他哥光想着爛褲裆那點事兒,從小到大,人人都說你要讓着哥哥,卻沒人明白回回都是他淩意舶的東西被觊觎。

“我都知道,”淩老爺子慢悠悠的,“吃飯,吃飯。”

淩意舶眉頭皺了下,沒有表态。

他維持這個表情一直到吃飯結束,到喝得臉頰連着脖頸紅成一片,都沒将眉頭松開。

也許是隔代親,淩意舶和爺爺的關系明顯比和淩沣的父子關系要健康許多。

老年人休息得早,這頓飯沒吃多久酒卻喝了不少,臨走前爺爺又叫淩意舶跟他上了二樓,說有事要交代。

楚漾沒跟着上去,在樓梯口靜靜等着,等到了十點半才見淩意舶下來。

強撐着醉意,淩意舶給爺爺道了別,車剛走沒開多遠,淩意舶就叫周渡停車,一個人在公路邊蹲了會兒。

楚漾一句話沒多問,又護送着淩意舶上車,直到車輛停穩在了家門口,楚漾才松了一口氣。

“楚漾,”淩意舶頭暈,在中間那排座椅上癱着不肯起來,“你讓他們先進去。”

“不想下車是嗎?”楚漾的語氣像哄小孩兒。

“嗯。”淩意舶沉沉地應,手指動了兩下。

“好。”

楚漾點頭揮退手足無措的陳迦禮和習以為常的周渡,忙不疊囑咐道:“你們進屋拿幾瓶礦泉水出來,還有濕毛巾。”

很快送來。

擰開礦泉水瓶蓋向淩意舶喂過去,楚漾坐在同排座椅上,湊近了點兒,把毛巾對折疊好放到他唇邊,“想不想吐?”

淩意舶埋頭趴在靠背後,背脊一起一伏的,像是挺難受,看起來十分可憐。

楚漾今天才明白原來酒量都是遺傳的,而且還一代不如一代,淩老爺子看上去什麽事兒沒有,淩二少爺這就快不行了。

被詢問的人擺擺手,不吐。

過了會兒就沒聲了。

楚漾把毛巾扔在中控臺上搭着,想看看淩意舶是不是睡着了,伸手過去扳淩意舶的臉,結果手還沒碰到人,一下被淩意舶抓住。

夜景闌珊,盛夏雨水充沛。

海邊再降下一場小雨,車內只有呼吸聲和衣物窸窣聲充斥耳膜,雨刮器自動打開了,機械臂左搖右擺,像在一旁起哄的看客。

随着淩意舶的手勁變重,楚漾的神經也繃緊了。

他想抽回手,手才動了下,淩意舶從臂彎中露出半張臉。

可憐兮兮地看着他。

真是,明明是車外在下雨,雨卻好像淋得淩意舶濕漉漉的。

陣雨漸漸來得猛烈,雨聲變大了,雨點砸上車窗的聲響毫不客氣,啪嗒,啪嗒。

最後只剩一聲很熟悉的,委屈的:“……你為什麽要丢下我?”

說話的人沒有露出臉,沒有再繼續,嘴邊出氣急促而低喘,嗓音沉得像和雨點一同砸進了車裏。

淩意舶只是握着他的手,指腹一下下地摩挲,他手涼,摸着舒服。

他大概能猜到淩老爺子是哪句話把淩意舶刺痛了,好端端的非得喝這麽多才痛快。

楚漾欲言又止,拒絕的動作也停下了。

耳麥“嘀——”一聲,傳出信號接通的聲音。

周渡問:“楚首席,你們還好嗎?”

“沒事……他就是喝多了不認識人,現在沒動靜,估計是睡着了,”楚漾嘆一口氣,“你叫上小陳來一趟,一起把淩二背上去。”

信號中另一條沉默的電流迅速變成怪叫:“我?我背他?”

“呃,以你的體格,背個成年男人不成問題。”周渡幫腔。

“可是這個成年男人比我小只不了多少,這個成年男人還是S級Alpha!”

“你最年輕力氣最大。”周渡又說。

“行吧,我試試看,”陳迦禮對無腦誇頗為受用,“漾哥,你等着,我們馬上就下來救你!”

信號中斷,楚漾另一只手拍了拍淩意舶的肩膀:“淩二?”

沒人應,手上力氣還有,任由他怎麽叫都不松手。

他聽見別墅大門開了有人出來,皮鞋踏過石階的聲音很響。

“淩意舶,你聽話,上樓再睡,你在車上睡會感冒的,”楚漾有點急了,“淩……”

眼見根本叫不應人,他頓了頓,聲音變軟:“小舟?”

“嗯……”

淩意舶回應他的嗓音溫吞,沉沉的,像深海中雷達無盡的回聲。

“小舟。”

“嗯。”

“小舟!”

“嗯?”

“小舟,”楚漾又喊,“你松手。”

緊緊抓着的手松開了。

楚漾垂眸,手背上出現一片緋紅的印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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