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黎池迎着天邊晚霞走出貢院的時候,胸中生出了一種猶如隔世的恍惚感……

擠在人群中的黎棋和黎湖,看到從貢院中走出的那個身形消瘦的人時,甚至都不敢相信那是他們家的小池子!

“小池子,你這是?”黎棋擠出人群,上前扶住黎池,“你這是遭了什麽罪啊?怎麽成這副模樣了?”

黎池今早特意拾掇了自己一番。雖然九天沒洗頭洗澡、也沒換衣服……但只看表面的話,他現在的樣子絕說不上蓬頭垢面。

不過若是湊近,就能聞出他身上積攢九天九夜的,源于時間的味道……

親近之人如黎棋和黎湖,自然一眼就看出黎池消瘦得厲害!黎池平日裏是身如修竹,可經過一場鄉試後,就瘦得形銷骨立恍如一根麻杆了!

“爹,湖哥哥。”一旦離了那間逼仄封閉的昏暗號房,見到熟悉的親人,黎池的心陡然就放松不少。

“不過是在考場裏生了一場病而已,現在已無大礙。”這一場鄉試考得黎池身心俱疲,他現在不想繼續面面俱到、體貼他人,整個人都表現出‘不想多說‘的樣子

“小池子看着是遭大罪了,我們趕緊扶他回去,然後請個大夫來給看看。”黎湖說道。

黎池将身體靠在黎棋和黎湖身上,任由兩人将他攙扶回去。

從貢院大門出來,過街後再走不遠就回到了他們租住的院子。

黎湖将黎池送回小院,就立即轉身出門去請大夫。黎棋則将黎池扶到屋裏,想讓他躺下休息。

不過黎池拒絕了,“爹,我想先洗個澡,換身衣服。”

黎棋自然是順他的意答應了,“好,那你先在這坐着,我這就去給你燒熱水洗漱。”

幹柴旺火,黎棋不一會兒就燒好熱水,“來來,小池子快來泡個熱水澡!”

黎池拿着提前準備好的換洗衣物,進去卧室的屏風後面洗漱。

“小池子,你先洗着哈,我去外面街上買些吃的回來!”

黎池解開頭上的布巾,散開一頭長發,邊打濕頭發邊回答:“嗯。買點口味重些的小食,嘴裏感覺沒味。”

黎池眼見遭了罪,身形消瘦得厲害,這激起了黎棋的滿腔慈父之情,正待抒發呢。“好的咧!我去給你買一盅‘瓦罐鴨湯‘補補,然後就給你買你最喜歡的羊肉串!”

至于說病後忌油膩葷腥?在這個時代,平民視肉蛋為精貴稀罕東西,只有逢遇節日喜事,以及生病需要進補時,他們才舍得吃上一次,吃了之後精氣神立即就起來了!

當然會有吃了後肚子不舒服的,但心裏舒坦了啊,于是也就覺得值得了。黎棋他們包括黎池也是這樣覺得的。

黎棋掩了房門,又帶上院門,出門去買晚飯了。

黎池用皂角粉即皂莢曬幹後磨碎的粉,洗了時隔九天沒洗過的頭發。之後脫掉身上的髒衣服,随意扔地上,進入浴桶中去泡澡。

熱氣升騰間,黎池終于卸下他年年如一日地挂着的溫雅面具。疲憊不堪的神情中,又有面無表情的冷漠,眼神清冷疏離。

黎池一邊用帕子擦洗身體,一邊想着前不久在貢院內見到的那張臉。

很明顯地,他的‘筆友‘趙儉是此次江淮行省鄉試的監察學官,而那床錦被應該就是來自于他……

正在此時,外面傳進來問話聲,“小池子,你可還好?”

聽聲音是明晟,看來他們也糊名交卷出來了。

黎池提高聲音回答:“冠三,我還好。正在洗漱呢,你們也去休整休整,稍後我們再好好說話。”

“好。”是一同回來的鐘離書的聲音。

黎池于是加快速度、專心洗澡。又洗了約一刻鐘,感覺全身都已經洗幹淨,黎池這才站起身跨出浴桶,然後穿上幹淨的衣服。

因為怕感冒反複,黎池将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裏衣、中衣、厚外袍一件不少,甚至還披上了毛披風,俨然一副過冬的樣子。

毛披風是他爺爺将親手鞣制的、積攢了好幾年的野兔皮拿出來,再由他奶奶親手縫制而成的。雖然因為是許多張兔皮拼接而成,毛色顯得有些駁雜,但真的是暖和。

黎池又用自制的牙刷蘸了粗鹽,刷了牙、漱了口,這才感覺他全身上下都幹淨清爽了。

黎池這邊剛洗漱完畢,拿着一塊幹帕子絞濕頭發,就聽見外面響起他爹與鐘離書和明晟家人的談話聲。

“你們也回來了!在燒水給竹帛和冠三洗漱呢?”

“是啊,已經燒好讓他們去洗了。黎老弟這是去買晚飯了?”

“是呢,他們在貢院裏熬了九天,可得吃點好東西補補身體。”

“也是,我燒好水之後也出去一趟,買些滋補的讓竹帛吃。”

“那順便幫我們冠三也帶一份?”

“好啊,也不是什麽麻煩的事。”

……

黎棋推開房門,就看見黎池正靠坐在窗邊的小榻上,手上絞濕頭發的動作顯得緩慢無力。

“快來,小池子,過來喝碗鴨湯。”

黎池放下帕子,披散着還在滴水的及腰長發,來到桌邊坐下,端起盛好的一小碗鴨湯喝起來。

葷而不膩的鴨湯很好地解了饞肉的饑渴,熱而不燙的暖流順着喉管流進胃裏,暖意進而蔓延至全身……

黎池惬意地喟嘆一聲,“嗯,很好喝。”

“也別光喝湯,吃一口這肉夾馍和羊肉串。”

黎池一口肉夾馍、一口瓦罐鴨湯,再來一串噴香的羊肉串,吃得非常暢快。

黎棋看兒子胃口不錯,心也松快些了:雖然遭了大罪、瘦得都脫形了,但看他胃口不錯的樣子,應該沒有大礙。

“三叔……”去請大夫的黎湖氣喘喘籲籲地回來了,“我找了好幾家醫館,結果大夫都去出診了……”

千人參考的鄉試,像黎池這樣在貢院中生病的考生必然也不少,大夫供不應求是正常的。甚至很多考生家住省城的,不管他們有沒有生病,家人為防萬一都會事先将大夫請到家裏侯着。

“我早就勸你們別去請大夫,我身體早已經沒事,養上幾天也就好了。”黎池說道,語氣有些生硬。

黎棋原本一個性格幹脆的大男子,今天也有了向唠叨老媽子發展的趨勢。“小池子,你看你都瘦成什麽樣了?不請大夫來給你看看,我不放心。”

黎池為挽回剛有些生硬的語氣,立即順着他爹笑道,“哈哈,反正我這也不急,等過幾天大夫們不忙了,再請來看一……”

“小池子!你還好嗎?在貢院裏聽到儉王說甲三號考生恐有性命之危時,你不知道我們有多擔心!”

黎池正說着,已經洗漱完畢的明晟和鐘離書就走了進來。

“幸好之後沒聽見不好的動靜。”鐘離書接着明晟的話補充。

兩人進了屋,就看見黎池正端着一只小碗在喝湯。散着頭發,披着毛披風,整個人清隽中透出兩分病弱。

看着是瘦得狠了,但氣色尚可。明晟和鐘離書心裏也放松了不少。

一旁的黎棋,聽到兩人的話,腦子轉了好幾轉才理清楚。

“小池子?竹帛和冠三說的是怎麽回事?!你怎麽有性命之危了?”黎棋理清兩人話裏的意思後,立即感覺心驚肉跳的。

“讓竹帛和冠三擔心了,快請坐。”黎池連忙放下碗招呼兩人坐下,又向黎棋解釋道:“爹,事情都過去了,您不要急,我說給您聽……”

黎池一邊說着這九天九夜,在考場中發生的事。另一邊,也暗裏思量着兩人所說的‘儉王‘。

儉王的‘儉‘,與趙儉的‘儉‘,應該是同一個字了。說起來,大燕的國姓就是趙姓。

趙儉,不僅是‘筆友‘趙儉,也不僅是監察學官趙儉,還是儉王趙儉。

“……我醒來後就發現身上蓋着一張錦被,直到剛才都還在疑惑那被子是從何而來呢。冠三這麽一說,我才知道是…儉王憐憫考生。”

黎池講完前因後果,明晟接話道,“儉王果真如傳聞中那般仁善愛才!在你之後,儉王又給兩個風寒着涼的考生多給了一盆炭火,給了一個打火石不靈的考生兩塊新的火石。”

黎棋聽完,不禁拍撫着黎池的肩膀,慶幸地感嘆:“儉王真是我黎家的恩人哪……小池子這次的鄉試也真是多災多難,不過萬幸人沒事就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只要人還在,就還有盼頭。”

說完這話,黎棋慶幸的神态中又透出幾分安撫來,像是生怕黎池因此而産生什麽不好的心結。

黎池大概明白他爹是以為他這次鄉試考砸了,所以反過來安慰他呢。

未到放榜,黎池自己也說不好這次的結果如何,索性也就接下他爹的體貼安慰,暫不作解釋。若到時放榜後成績還不錯,就是一個驚喜了。

鄉試連考九日,哪怕剛洗漱後洗去了身上的幾分乏意,也依舊還是身心疲乏的。不止是黎池,鐘離書和明晟也是一樣。

因此,幾人簡單地說了自己的情況後,也沒有再深談,就各自回屋睡下了。

鄉試結束後的第二天,黎池一覺酣睡到中午才起床。鐘離書和明晟,也只比他早起不到半個時辰。

洗漱後吃了飯,三人就聚到黎池屋裏,湊在一起仔細談起了這次鄉試。

先不說黎池如何,但看鐘離書和明晟,兩人都感覺這次的把握比上次要大,名次不好說,但都有五六分把握能榜上有名。

雖說是五六分把握,但或許能有七八分把握。黎池明白兩人只是顧及到他的心情,不好在他面前"炫耀",因此保守地估計罷了。

畢竟,按照黎池昨晚的說法,他真正用在答題上的時間只有三天半而已。又還受了風寒影響——甚至因此而一度性命垂危,鄉試成績有所影響也是正常的。

黎池此時也不好說什麽,畢竟結果還沒出來,一切變數都有可能,只能真誠地透露出他對于結果的豁達。

黎池如此的豁達态度,倒也沒掃了兩人的興,三人也算是暢談盡興了。

之後,在黎棋和黎湖的雙重看顧下,黎池又感覺自己身體的确有些虛,于是也就樂得聽話地在屋裏養着。之後就在吃睡、睡吃中度過。

這期間,黎湖一直奔走于各醫館請大夫,終于在供需不那麽懸殊的時候,請回了一個老大夫。

老大夫給黎池把脈之後,說了一堆‘體虛虧空‘之類的拗口話,總之得出結論:需要進補。最後花了十兩銀子,抓了三副進補的藥。

黎池勸了他爹,說不用浪費這十兩銀錢。可黎棋難得一次堅決地駁回了兒子的意見。

黎棋去街上買了個藥罐回來,小心地盯着熬了藥,然後又緊盯着黎池,讓他把藥一滴不剩地喝完了。

終于,鄉試結束後的第五天中午,貢院方向傳來鼓聲。

三聲鼓響過後,鄉試張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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