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1-2

第二章 1-2

他遙遠地回憶起第一次見到屍體的情景。

那是一次嚴重的礦難,罹難者大多已經在碎石的重擊碾壓之下支離破碎。他們的解剖臺上連續數天滿滿擺放着殘缺不一的軀體,大多數是肢體和軀幹,或者是被碾碎的頭顱。

他們在濃重的福爾馬林氣味裏将撿拾回來的遺體一一拼湊,确認身份。他們手裏保有一份當夜礦區巡班的名單,卻唯獨無法将一個名字對應上真正的屍體。幾天過後,有消息傳來,人們在廢棄的礦洞裏發現了一名自殺者。

那礦洞的出口被墜落的岩石完全封堵,直到動用大型推土車才最終打開了巨石之門。他們在礦洞裏發現了失蹤的死者,他用自己的皮帶挂在岩洞中的石塊上,朝着幽深不見盡頭的黑暗隧道下跪懸吊,勒死了自己。

辛柏納和另一個年輕助手上前解下死者頸上的皮帶,礦工的臉上還維持着死前一刻的神情,凝望着将他吞噬的遙遙無底的黑暗。

他們沒有發現遺書,唯一能确認死者身份的是他身上的灰色制服,于是人們推測他是在礦難發生時迷失受困,在最終的饑餓與幹涸來臨前,礦工于絕望中選擇了自缢。

辛柏納注視着那雙眼睛,他們是如此地相仿,也許不久前他也才從學校畢業。他這麽想着,死者的眼睛裏還盛着屬于年輕獨有的空曠與虛無,眼底是血管破裂後溢出的溫暖底色。

他老早聽過那些關于自缢的傳聞,猙獰的面部表情,無法控制的失禁,以及死後造成的軀體的變形。然而這是一具漂亮的屍體,事實上,他是辛柏納三十四年職業生涯裏遇見過為數不多可以稱得上漂亮的屍身,他幹淨,安靜,事後他了解到死者是附近教堂的篤信教徒,即使死前也在念誦着天上的主的名字。

很多年後辛柏納還是會想起那具屍體,毫無預兆,他每每想要說些什麽,又在虛空中與死者沉默的眼相視。

他眨眨眼,終于從虛黑的視線邊緣回過神,聲音和視覺一時間都回到了他的顱腔。熱鬧的,喧嘩的,議論着當日的折扣啤酒和即将來臨的暴風雪的人們,煎香的香腸和肉排搭配着土豆泥熱騰騰端上來。他突然醒悟自己正在咀嚼一塊過老的肉團,他的左右兩邊圍繞着探詢的目光。

“老實說,死亡總是死人留給活人的難題。”席爾瓦還在繼續着他的話題,煙灰長長地在手中積結成柱。

“這年頭出生的人越來越少,死去的人卻接連不斷。”

他忍不住發出一聲感嘆。

“要是日子還像咱們年輕的時候該多好?你仍是最優秀的警探,辛柏納,我們都還有榮譽和光明,還能滿懷希望地去打擊罪惡。”

辛柏納擡擡杯子算是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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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現在,鬼知道現在這世道是怎麽了。罪案一天比一天兇殘,瘋子們滿世界溜達。上個月我抓捕了一個十六歲的孩子,他僅僅是因為沒錢買毒品就把自己十個月的妹妹扔進了河裏,河在當晚就結上了冰,結實得可以讓三輛馬車來回溜達。”

他注視着杯子裏快要融化的冰和伏特加,在無數即将消弭的氣泡裏又再一次看見了那雙死去的眼睛。他擡起頭,拜爾斯正坐在不遠處的吧臺上,沉浸于雪花屏幕裏一場回播了無數次的球賽。

比分是3-2。他們都為最後一刻的失誤感到痛徹心扉。

“但是真正的罪惡,永遠在那兒。那些混蛋永遠不會停手。”

席爾瓦磕了磕煙頭,歪扭的煙灰頓時潰落。

“我們之間大可以誠實,席爾瓦,如果你對我有所要求的話。”

席爾瓦狡詐的眼睛隐隐閃動,辛柏納太熟悉這神情和背後暗藏的含義,他調整了一個好整以暇的姿勢,準備接受他的條件。

“辛,我可以相信你嗎?這事兒非比尋常。”

辛柏納看着他,“我已經是個無用之人,老朋友,如果你還有什麽顧慮的話。”

他想了想,從口袋裏掏出了一個信封,将裏面的一沓照片攤開。辛柏納第一眼就認出其中一張照片來自于他樓上的犯罪現場,他有些驚詫,随即将手邊的杯子移開,忽然開始理解來自年輕的警探們的痛苦抱怨。

“是一種模式謀殺,死者都被剖腹,取走了內髒器官,手法十分粗暴,但也幹淨利落。”

辛柏納一撇嘴角,拿起照片湊近觀察,死者的腹腔裏有一團模糊的血影,在他努力辨認的間隙,席爾瓦從嘴裏吐出一團煙霧。

“是兔子。”

“也許是他故意放進去的,我們沒有任何頭緒。到目前為止,我們有麻雀女士,野兔仙女,貓和狗女士——它們是被放在一起的。”

“你們在起名字上還需要更多的創意。”

席爾瓦沒能使用他的幽默感,他哼哼了一下表示領會,繼續吸取他的尼古丁。辛柏納又花了幾分鐘時間認識那些照片,受害者幾乎是清一色的女孩類型,從皮膚到頭發顏色,還有年齡。這些照片很快就擺滿了他們面前的桌子,路過的人忍不住對他們頻頻側目。

“你怎麽看?”席爾瓦問他。

“我們詢問了很多人,也抓捕了很多。從社區義工到流浪漢,可始終無法将這些案子串聯起來。另一方面,有一位受害者來自礦區,這已經引起了一些官方的注視,我們需要趕在麻煩擴大之前抓住這個惡魔。”

“席爾瓦,很明顯,這是一個純粹的惡魔。”

辛柏納将照片一張張地收回信封。

“我的觀點是,這就是個混蛋。除此之外我不能用更多的想法影響你,我已經不是系統裏的人,而你是專業的警探,你應該相信自己的直覺。”

“辛,哪怕就這一次?我可以雇傭你作為顧問,在這件事情上我需要得到你的幫助,換句話說,我們要一起抓住這個惡魔。”

辛柏納用叉子插起最後一塊冷卻的牛肉,又沾了土豆泥,放進嘴裏。咀嚼的聲音逐漸掩蓋了思考。

“辛,這絕對不是憐憫。”

席爾瓦看了看他,垂首給自己點燃了一支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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