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3-2

第十三章 3-2

那是一個再尋常不過的冬夜，它留在日歷上的方格再普通不過，辛柏納甚至未曾為之留下記號。

什麽什麽日子已經過去，什麽什麽節日即将到來。

他還記得那個女孩子，布蘭提，或者布蘭夏特，都一樣。她是一個在歌劇院的小演員，有時穿上粘滿白色羽毛的戲服扮作天鵝，有時手提水壺，跟在扮演公爵夫人的演員背後當侍女，她所有的臺詞功能僅僅只是穿插旁白，

布蘭提的那一個冬天是獨一無二的，扮演女主角的女演員即将在節後生産，她是成為頂替演員的幾個名字之一，如果獲得那個席位，她将獲得一大筆錢，還有扮演公主，甚至女王的機會。

那段時間裏她賣力演出，将生活中的所有時間都用來練功，排練，她的聲音像是從古壺裏湧流出的清甜泉水，由晝及夜。

她即将扮演的是一個波斯公主，她每天用凡士林塗抹身體，用塗料将她原本雪白的皮膚塗抹成蜜色。她的梳妝臺上擺放着許多用松香和孔雀石綴成的首飾，她将松綠石額鏈系在額前，一枚殷紅的寶石閃閃發光。

她總在淩晨四點的時候起床，燒水沐浴，接着在冒着寒氣的陽臺上進行最初的歌詠，啊我的愛人唯有你的眼眸點燃我熾熱愛火，如此重複至天亮。接着她會回到房間，吃到已經烤香的面包片，出于某種原因她不喝咖啡，加速的血液流動和心率會讓她失去對咽喉肌肉的控制，進而走調，那曾經是她每天都不得不面對的噩夢。

七點的時候她會準時出門，和大多數礦區的工人所有的工作時間一致，出門的時候也是郵差會到訪的時間。她的郵差是一個特別年輕的小夥子，鼻頭上脹着發紅的青春痘，面頰上還有些雀斑。

他向她脫帽，問好，道早安，那天他用比平常還要磨蹭的功夫将她的信交給他，那是一只潔白的信封，沒有封口。時間來不及了，她沒能當着面讀完那封信，而是将它轉投進自己的信箱中，裏面還躺着好幾封一模一樣的，敞開卻未被閱讀的信。她不知道自己已經再沒有機會讀到這些信了，他們在此作別，郵差騎車向南走，她向北，他們在起步時相撞了，真對不起，抱歉抱歉。郵差的袖扣連帶着一小部分黑色布料被撕壞，露出他的破了洞的舊內衣，可他全然不在意。“我會補償一枚新袖扣給你！”布蘭提揮手告別，他十分高興，青春痘在陽光下跳躍。

辛柏納已經不太記得那個郵差的名字了。屍體被發現的時候他已經在宿舍的床上醉成一灘泥，他的房間和床底下滿是未寫盡的情書的信紙，還有那塊缺失的布料，被緊緊攥在死者的手中，金色的袖扣已經遺失。

他被連夜帶走，一切都顯得如此确鑿且順理成章，他甚至無法完整地辨認屍體，那是一堆血肉模糊的碎塊，他唯一能認出的就是被塗抹了凡士林的皮膚，還有破碎骨肉間的孔雀石碎片。

那是辛柏納一年裏的最後一樁罪案，每個人都忙着要在節日前讓所有的事情塵埃落定，不管是好的還是壞的，一股腦地，全塞進床底。他們沒能找到更好的證詞來證明那個郵差的無辜，他被關在審訊室裏兩個晚上，到第三日的黎明時，他幹涸的眼睛終于再度濕潤。

“就讓我來認罪吧。”他說。

“既然我的愛竟落入虛妄，我們從未真正相愛，而我最後得以憑空沾上她的鮮血。”

那是一個晴好的冬夜，辛柏納每每想起，就想起劇院裏燃燒的松香，落在衣領上的氣味，煙味，還有潑灑的酒液，融化的巧克力。眼前人來人往，他們不得不坐直了身子，伸長了脖子去瞧舞臺上的表演。那是從大洋彼岸乘坐輪船前來的演出團，人們紛紛議論着，渾然忘卻前夜的罪案現場正落滿皚皚白雪。

Advertisement

他在演出進行到一半的時候離開了觀衆席，他的脊背僵硬，肌肉酸痛，只想回家洗個熱水澡。走之前他在劇院的後巷裏點燃了一根煙，那一年的最後一根煙。

“勞駕，也許你可以再點一根。”

他嘴裏的煙被驟然抽走，放進了另一個人的嘴裏，那人抹着霜白的戲面，眼角一滴靛藍的假淚，戲劇地跌進猩紅的嘴角裏。

辛柏納瞧着對方，波斯公主此時正在舞臺上高唱：啊，我的愛人，唯有你的眼眸點燃我熾熱愛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