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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第44章

府中一草一木坍塌, 幻境重構,磚瓦化作塵埃星星點點飛散, 無數光塵凝成座座拔地而起的雪山。

白霧茫茫,山巒延綿。

聞悅滿目驚恐,身子都不住顫栗。

“她在笑。”

顧不得風霜打在臉上冰寒刺骨,她手指着虛無的寒風中不肯收回。

“幻境記憶已經變了,沒事了。”

少湙盡量放軟聲音,安撫着炸毛的聞悅。

他有些凝重,她現在的狀态不太對。

“你剛剛看到了嗎, 她在對我們笑!”

剛才措不及防的一幕不知觸碰到她哪根敏感的神經, 聞悅一時之間竟陷入瘋魔,嘴裏不停念叨“她在笑……”

渙散的眼神和彎起的嘴角在臉上同時出現,表情極為扭曲, 又哭又笑。

紛紛揚揚的雪越來越大,她覺得自己的心也被這無盡冰霜裹住,每一下心跳都會刺激冷冽傳遍四肢百骸,連連後退好幾步。

少湙一把抱住她,将她禁锢在自己懷裏遮住她的視線, 才發覺她身上冷得可怕。

“你先冷靜點!這只是記憶境, 裏面的一切都是幻影而已,別怕。”

他按住掙紮的聞悅,手輕輕拍着她的背, 耐心哄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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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的,”聞悅果真情緒平複了些, 深吸口氣堅持道:“她看得到我們, 她在對我們笑!”

“她的臉是模糊沒有五官的,你又如何知道在看我們, 又如何知道她是在笑?”少湙循序善誘。

“因為,因為……”

聞悅大腦瞬間停滞,驚懼褪去,只剩一團亂糊攪在識海裏,意識茫然起來。

“因為我感覺到了。”

她垂下眼眸,細細描繪着少湙紅衣上的暗紋,低聲道。

“記憶境本就是心之所念而生,影響人心神,感覺是做不得真的。”少湙道。

“你睡吧,好好休息番。”

他聲音輕得不像話,缱绻帶着軟勾似的,催得人昏昏欲睡。

果不其然,聞悅徹底平靜下來,密密麻麻如鵝毛漫天的風雪也慢了下來,悠揚挂在寒松枝頭、融入地上一片雪白……

景色也随之清晰起來,對面山頭頂端幾個提着劍的修士懸于空中,将粉色身影圍在其中。

雲霧絲絲縷縷環繞穿梭幾人之間,看不真切。

少湙不欲讓聞悅看到這些場景,以免再受到刺激。記憶境說到底也是一種幻境,她只怕是沉溺幻境之久,已然被影響心緒了,若是再次……

聞悅眼皮沉沉阖上,頭抵在少湙胸口,隔着衣料的暖意源源不斷傳到她身上,驅散徹骨的寒意。

她不滿只能汲取到這點熱意,幹脆張臂環住他腰身,貪婪享受着其中的溫度,恨不得把這塊暖玉融入骨血。她神志不太清醒,舒服哼唧兩聲蹭了蹭。

少湙整個人僵住,懷裏的人不安分扭動,他抱着她的手不自然起來。

他小心翼翼擡頭環顧四周環境,身子一動不敢動,生怕再次驚起好不容易安靜下來的少女。

記憶境之中,一切皆是虛妄,人和景可看而不可及,回憶境中人為戲臺上的戲子,重複着既定不可改變的戲,誤入境中的人則為戲臺下的看客,不同的是,看得是自己的過往。

聞悅能觸碰到回憶中之人,那麽她半只腳恐怕已經踏入戲臺上了。

當務之急是趕快脫離記憶境,但記憶境是識海下誕生的精神空間體,他和聞悅都是以神識進入,若要離開此境,方法倒是有兩,一是記憶主導人願意離開記憶境,便會有條出去的光路,可目前的情況看,聞悅并沒有離開的意願,連神志都快崩潰了融入其中了。

還有一種方法是,暴力破開此境,他也可以順利離開,但聞悅識海必将重傷,嚴重甚至可能會癡傻,此法不可行。少湙果斷否決。

除這兩種方法外,難道真的別無他法嗎?

少湙沉着眉思索着,一片晶瑩的雪花在空中打幾個拐,穿透他的手臂落在聞悅的發間。

遠處幾人禦着靈力争鬥,局勢天旋地轉。他沒太注意那邊的情況,聽到“轟”地一聲,小山頭瞬間被移為平地,小小的粉色身影氣勢軒昂站在碎石上,居高臨下對着下面的人。

那幾人的身影太過模糊,模糊到少湙都分不清男女。

久不做聲的聞悅突然悶悶開口,“我又到天外山了啊。”

她擡頭想要看清楚那邊的狀況,少湙摁住她,卻被她揮手擋了回去。

她掙脫少湙的懷抱,才站定就被突如其來的寒風吹得一哆嗦,薄薄的外衣在風中獵獵作響。

低低嘟囔一句,她又趕忙縮進少湙懷裏,把他手搭在自己肩上圈住,這樣恰好可以露出臉又不至于受冷。

“唉,我要有小時候一半厲害,肯定就是除妖衛道、名揚天下的劍修了。”哪還成如今這般連把像樣的劍都沒有的落魄模樣。

聞悅一臉豔羨望着遠處小時候意氣風發的自己,眉黛向下耷拉着,神情恹恹。

得意洋洋的小女孩正俏皮笑着,一道氣流裹挾着洪亮的老者聲音傳遍山際,“小友,是哪家娃娃,為何追着我昆侖山弟子欺負。”

小女孩沖着天空說了些什麽,距離太遠了,少湙聽不清,他低頭問:“小時候的你說了什麽?”

聞悅一愣,垂眸凝神,“我不記得了。”

她神色淡淡,潤澤的眸子情緒低落平靜。

少湙注視着她,柔順的頭頂沾着幾篇未消融的雪花。

情緒抽離得如此之快了麽……

他出神,耳邊乍然響起渾厚爽朗的笑聲,“哈哈哈不錯不錯,小友在修劍一道實在天賦異禀,靈根也是極品,不知是否願意拜入我昆侖山名下,成為一名捉妖師,驅除天下妖魔!”

小女孩又回了句,那位大能爆發出大笑,心情明顯不錯,“劍修也可以是捉妖師,都是以己所能,護天地一方清明。”

小女孩似懂非懂點點頭。

聞悅眼眶又開始泛紅,她記起了,當年她一人追逐妖獸到了天外山地界,迷了路,遇到幾個好劍的昆侖山弟子切磋,然後便是善淵長老,原來時隔這麽多年,她記憶都漸漸褪了色,她還是能記得那天下午那個和藹小老頭的諄諄教誨啊!

也不知道他怎麽樣了,如果有機會的話,她以後一定得去看看他。

不過,曾經輕而易舉放下的豪言早就随着那場火光血海被吞噬了。

她眼底燃起熊熊火光,亦如數十年前的夜裏,沖天的火光将每個人臉都照得澄亮,映射在光影之下的不約而同都是恐懼。

火舌四處逃竄,越竄越高,火紅将她的瞳眸全部占據。

雪山坍塌,風吹過之間景象忽地變化回到弱水苑,烈烈燃燒的火牆包圍着府院。

庇護滄州多年來不被妖祟攻擊的聞家,此刻府裏是妖祟堂而皇之大肆屠殺人。一層奇異灰褐色結界籠罩在上空,無數身着黑袍的人穿梭在各個房間進行掃掠。

上至八十歲的耄耋老者,下至襁褓中的嬰孩,老幼婦孺無一例外倒在血泊裏。哀嚎聲不斷,傳得很遠很遠。

聞悅眼裏升起詭異的光亮,攥緊拳頭機械地往裏走。

“你在幹什麽?”

少湙拽住她的手腕,喝住她。

聞悅眼神恢複清明,她眼眶濕潤,心間酸澀彌漫,“我的家人在正在被屠殺……”

“那是幻境,你改變不了什麽的。”

少湙試圖讓她清醒些。

聞悅哽咽着搖搖頭,撇開他的手,“不,我現在能替他們擋住劍的。”

“你冷靜點!”t

少湙按住她的肩膀,将她調轉個方向,手勁讓她動彈不得,被迫和他對上視線。

“就算你現在上前去擋住了一劍又如何,幻境會坍塌,這些人還是會消失不見。你無法救下已去之人,只會讓自己在境中世界越陷越深!”

聞悅張口想反駁,她不會的,她分得清幻境和現實,不會沉溺其中的,她只是不想看到她的家人再次死不瞑目倒在地上而已,哪怕是幻境也不行。

可在他近乎逼迫的目光下,她什麽也說不出口,只得怔怔看着他。

少湙雙手輕輕捧住她的臉頰,指腹擦去滾落下的淚珠,心下一軟,說不出更厲色的話語,放緩了語氣問道:“你不想離開記憶境對嗎?”

聞悅再也忍不住了,兩行清淚一淌而下,她搖着腦袋,幾次張合唇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

記憶境其實也什麽不好的,不是麽?她值得珍藏回憶的時刻都在這裏,更何況,她已經可以觸碰到裏面人,說不定哪天醒來,她便可以和娘親說話了……

“你不是想回家麽?”少湙問。

“這裏也有家啊。”

她垂着頭,啞聲道。

“可這是虛幻的!随着你記憶淡去,這裏也會化為虛無!”

“你難道不想為他們報仇嗎?”

少湙在她耳邊低低問道。

聞悅擡眸,“不行的,我的靈根被毀了,只是普通人一個,根本無法和他們有抗衡之力的。”

聞家滿門修士,滄州定海神針般的存在,面對他們都沒有還手之力,她如今又能拿什麽殺回去。

她以前想回家,也不過是想帶着娘親的骨灰落葉歸根罷了。

報仇?本就沒列在她計劃之內。

“你有,”少湙看着她,認真道:“你是上古神劍赤羽的主人,你有能力将他們加誅在弱水苑中的一切以同樣的手段報複回去,我保證。”

“你真的會幫我?”

聞悅手握住他捧着自己臉的手腕,帶着克制不住的哭腔問道。

“我會。所以,離開這兒,好麽?”

聞悅擠出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她點點頭,“等這場幻境坍塌,我就走,我肯定就走……”

說到最後,聲音漸漸低了下去。

爬滿火舌的大門敞開,裏面驕傲了一輩子的聞家主被黑袍之人按着顱頂,以極其屈辱的姿勢跪在地上,清晰可見的血淚溢出。

體內的生命力和靈力被抽走,那雙因常年握劍布滿老繭的寬厚手掌青筋被壓爆,很快只剩一張皮裹着骨頭。

聞悅死死咬住唇,抽噎聲斷斷續續。這些年來她不敢去回想的那個夜晚,再次直觀呈現在她眼前。

“哭一哭吧,哭出來才能好受些。”

不知是不是契約的影響,少湙心口竟然也堵得慌。

若說是為聞家的悲慘遭遇心生同情與不忍,他覺得未必,他親眼見過太多更甚于此的殘忍景象,若是每一個都同情難受,他恐怕早就被逼瘋了。

家族興盛衰落,周而複始,和朝代更疊一樣,再平常不過的事而已,流逝的歲月裏數不清的是曾鼎盛一時最終銷聲匿跡的家族。

聞悅心裏難受,幹脆放聲大哭,當年因為逃亡她不得不收好情緒,連為爹爹哭喪都做不到。

“……白日時,明明都是好好的,沒有任何預兆的,他們就如鬼魅一樣,突然就出現了,不由分說放出妖物開始了屠殺,我們聞家人幾乎被滅滿門。可我們連他們是誰,為什麽非要屠我們滿門都不知道……”

她哭着自顧自地道,沒有想要少湙回答,只單純想傾訴。

哭着哭着,她想到了什麽,哭笑的聲音小了點,有些喪氣道:“……也許是因為我,我害了他們,我害了娘親……娘親明明都逃出來了,如果不是我,她根本不會死的……”

“強盜殺人不需要任何理由,不是你的錯,也不是任何人的錯,是強盜他想殺人了。”

少湙立于她身旁,靜靜看着眼前的火海。

聞悅沉默良久,“……你說的對,我要回去,他們惡貫滿盈怎麽能逍遙自在呢?”

等裏面的屠殺進入尾聲,黑袍之人集中在門口,确認裏面沒有活人了。

聞悅眼中一狠,以自爆方式沖向他們,“我踏馬在幻境先殺你們一回!”

白光乍起,聞悅速度之快到少湙都沒來得及拉住她。

幻境瞬間支離破碎,周圍幻景化作飛塵。

*

熟悉的屋裏,躺在床上的聞悅眼睛猛地一睜,翻身坐起“哇”地吐出大口血。

她用袖子随意擦了擦嘴角,用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陽穴,還沒完全擺脫記憶境中的情緒,她的胸膛處漲漲的難受。

回想起境中之事,她嘴角抽抽。

只想暗罵聲:“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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