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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章 第60章

夜幕如約而至, 聞悅一手舉着火把,一手輕輕晃動幽鈴, 屍妖循着鈴聲僵硬着四肢蹒跚跟在她身後。

猛然一陣風刮過,本就微弱的火光更黯淡明滅。

聞悅心髒驟縮,直到看清出現在前方的身影才舒出一口濁氣,旋即嘟囔嘴嗔怪道:“哎呦,你吓死我了!”

少湙靜靜看着她,不說話,纖長的睫羽在睑下投出小片陰影, 無邊夜色下看不清眼裏幽邃不見底的神情。

聞悅知道他生氣了, 從她把赤羽劍遞到那白袍者的手上,他就賭氣消失不見了。

也不怪他會生氣,若設身處地想, 換作是她,必然也是同樣的反應。

自知理虧,她放軟聲音哄道:“你先別生氣嘛,聽我解釋……”

“我沒生氣。”少湙開口打斷她,聲音平靜到無波無瀾。

都這樣了還說沒生氣, 看來真的是很生氣了。

聞悅嘆了口氣, 心知自己做得不對,可見少湙這樣口是心非、氣鼓鼓地模樣還是忍不住想笑。

她貝齒用力咬了咬舌尖,抑制住笑場的沖動, 努力嚴肅着臉道:“行,你沒生氣, 那也聽先我解釋好不好。你知道的, 屍妖煉制極其殘忍,人的魂魄感識皆被困于其中消散不得, 日日夜夜忍受着非人的痛苦……我,我真的做不到眼睜睜我爹和哥哥死了都不得入土為安,還要受此折磨而無動于衷……”

話到最後,聞悅鼻頭一酸,喉嚨瞬間又酸又脹,說話都有些疼。

可在觸及到少湙寒涼的視線,她濕潤的眼眶倏地生生逼回,心尖猛地顫了顫,想要說的千言萬語一下失了力氣,頓感無力,呆愣愣地看着他。

少湙不說話,漂亮的鳳眼裏此刻眸光淡淡,猶如萬裏雪山之巅上經年不化的寒冰映射出的寒光。

涼薄如水的夜色忽然間鋪天蓋地籠罩着聞悅,她只覺窒息。

原來那雙總是染着開懷和漫不經心笑意的眼底也可以是這樣的冰涼徹骨,她竟忘了初見時他看她如蝼蟻的眼神這樣,無端地令人生寒。

“……少湙,我……”她張了張口,欲言又止。

“赤羽劍與你而言是可以随意舍棄的,對麽?”

少湙輕聲道,目光強勢不容她躲避分毫。

“不是的,只是權宜之計而已。等我将爹爹和哥哥最後一程安安穩穩送走後,我們再去搶回……”

聞悅極力解釋。

“那你可有想過若是我真受制于契約之力,你拿什麽去奪回來!”

少湙情緒破天荒地波動,說不出是愠怒還是質問。

“我……”聞悅無言以對,受在他毫不掩飾地侵略性氣勢之下被迫後退兩步,眼淚不争氣地一下湧了出來。

她明明不是這麽矯情脆弱的人,怎麽被罵了兩句就哭了呢!她胡亂揩拭着,好似擦幹淨就未曾發生過,可惜淚水洶湧,怎麽擦也擦不淨,反而揉掉了兩根睫羽貼在鼻頭上,眼睛又紅又腫,整個人看上去滑稽又好笑。

她很想說不會的,她根本沒有契約上,那所謂以心頭血轉贈的誓約同樣也沒有效力。所以她才敢肆無忌憚地同意,他還是自由的。

但她現在還不能将這述諸于口,只能含着淚咽下去。

越想越委屈,她幹脆放聲大哭出來。

少湙眉心跳了跳,很快壓了下來,他冷笑着道:“你還委屈上了?”

聞悅抽抽噎噎,“你,你兇我!”

她哭得更大聲了,用袖口捂住臉,哽咽的聲音變得悶悶地,她肩膀還一抽一抽地聳動,搖搖晃晃站不穩,似下一秒就要摔倒似的。

少湙對她的哭聲感到頭疼,他揉了揉眉心,“你別哭了。”

“……我不!”

“随你,”少湙嗤笑回道:“你慢慢哭,我先走了。”

“等等!”聞悅忙從衣袖裏擡起頭,頂着哭花了的臉拉住他,“你去哪裏?”

“聞姑娘你似乎管不着了,既然劍已送出,我們之間當是沒有關系的了。”

少湙無情撥開她的手。

“但是說了要幫我報仇!你難道要反悔!”聞悅慌亂質問。

“是又怎麽樣。”

話落,少湙紅色身影徹底沒入漆黑夜色。

夜t裏重回寂靜。

聞悅抽泣了兩聲,用手背攢幹濕答答的眼淚,雙手揉搓着臉,望着少湙消失的方向幽幽嘆氣。

等他氣消兩天她再去哄哄吧,她這次做的确實太過分了。不過她才不相信少湙真就一走了之了。

她可太了解他的脾性了,要真的離開可就不會專程來和她廢話了。

想着,她再次晃動幽鈴聲沒入拐角的小巷裏。

……

聞悅想自己實在是自私了些,對于屍妖,她能毫無波瀾直接手起刀落,可若是自己親人,她又無法狠心下手,哪怕明知成了屍妖再也沒有挽救的餘地,她也想用最溫和、最體面的方式送他們最後一程。

她獨身一人在城外尋了好幾日,終于找到了千裏散所需的藥草,搗煉成汁。

這是她很久之前學的,無論是人還是妖,服之必然一刻鐘之類渾身失去知覺,五感盡失。

不過所需藥草皆是劇毒,一個沒處理好便是命喪黃泉,因此倒是極少人聽說過此法。

小心翼翼收好東西後,她再次準備入城,回望那一片粉色瑩瑩的骷髅花海,依然觸目驚心。

煉制屍妖每一步都極為苛刻,也不知多少無辜枯骨被埋藏底下。

聞悅掩下眼眸,匆匆進了城。

火苗蹭地一下蹿起,跳躍的火星将聞悅的眼映得通紅,火舌迅速吞噬了包裹在中心的可燃之物。

聞悅注視着,擡手摸了摸脖間的白玉葫蘆,莫名有點想少湙了。

等火勢漸歇,泛黃看不出原本顏色的石磚地面上留着一攤灰燼。她本想捧一抔待會滄州好好安置,才算落葉歸根罷,可随着輕輕柔柔的風拂過,空中揚起塵埃,地面什麽也沒留下。

這樣也好,聞悅想。

她收拾好心情,捏了捏防身用的尖銳木棍,便打算接下來就去找那老東西。

赤羽劍肯定是不用她操心的,少湙不會任他本體在對方手上,她也不擔心少湙沒有辦法拿回來。

至于她——

正好趁少湙不在,弄清楚體內的蠱毒到底怎麽回事。

她循着記憶沿着街道走,腳步小心,微鳴聲時不時回蕩在耳邊,穿堂風發出刺拉的聲響。

潛意識裏指引着她朝着一個方向前進。聞悅既已知道是誰在作祟,也不耽擱,直到一個廢棄的舊庭院,她突感天旋地轉。

孤零零的老樹獨自站立于院中,末端的焦枯枝桠随着風顫巍巍。

聞悅揉了揉眉心使自己清醒些,才轉了圈沒發現人影。

院中央是一池死水,上面漂浮着油綠色浮藻,還有發黃發灰不知道多久的枯葉,風一拂過,渾濁的池水漾起波瀾。

聞悅收回眼神往遠處走了些,大喊:“怎麽,把引到這裏又不敢現身了?”

哈哈……

陰戾的怪笑回蕩在空中,只見一道虛影閃過,白春生的身影出現在庭院中。這次他沒有披他那白色鬥篷,反而一身黑色長袍,皺皺巴巴的面容一覽無餘。

“有何不敢!”

他扯着尖細的嗓音道,聞悅聽着如同粗粝的木板劃拉在石塊上,渾身不得勁地刺撓。

她不動聲色将他從頭到尾掃視下,确認沒有帶着赤羽劍,稍微放下心來。

“我就知道你還會再次回來的。”白春生掀了掀下垂的眼皮,意味深長笑道。

“是啊!”聞悅道:“你費盡心思把我引到無方城,我這要還沒好好和你過過招,就走了,不是浪費了你給我設好的局。”

白春生很滿意她的識相,大笑。

聞悅受不了他魔性的笑聲,嫌棄按了按耳朵,“你能不能閉上你的嘴,聲音難聽死了。”

她眨着眼不客氣道。

白春生嘴角牽扯起得紋路凝住,眸光立刻沉了下來。

聞悅對上他渾濁暗黃的眼珠,那如濕膩毒蛇陰恻恻纏繞的目光讓她一陣眼熟,電光火石之間她突然脫口而出:“古藤村傷我的是你!”

白春生神色意味深長,“我說過我們會很快再見面的,畢竟你藏得可真夠深吶,找了你十年。”

聞悅抿嘴一笑,翻轉木棍搭在肩上,歪頭回怼道:“是嗎,今天就好好看了看啊,之後你恐怕就見不到了。”

“哦,為什麽?”白春生眯着眼問道。

“因為——”

聞悅故意賣關子,眼神突地一淩,以木棍為劍殺了上去。

“我會殺了你!”

聞悅向來這樣,她喜歡放狠話,奉行的理念便是打得過得話自然也沒啥,打不過的話……那也能增強氣勢嘛,反正也不會少一塊肉。

白春生烏紫的嘴角噙着不以為意的笑,手腕一轉,再次出現一個銀紋蠱鈴,随意晃了晃。聞悅霎時小腹傳來拉扯的痛,動作滞了一瞬就被他一掌風掀飛,如斷線的風筝被摔飛好幾米遠。

“別做無畏的掙紮了,還能少吃點苦頭。”

畢竟,她是那副軀體可是萬年難遇的肉身靈體,做傀儡再合适不過了,打壞了還真是叫人難免心疼。

聞悅從地上爬起來,始終沒丢掉她目前唯一可用且稱得上武器的木棍。

她随意抹開唇畔的血跡,“看來你們專門用來控制我的蠱鈴還挺多的嘛。”

“這就不勞你操心了,你怎麽也算我們聖主最為滿意的爐鼎,當然不敢馬虎。”

白春生笑裏藏刀道,加快了晃鈴,清脆悠揚的鈴聲一下變得急促刺耳,聞悅弓着身子大口吐出鮮血。

她眼前昏花,痛得直不起身來,甚至感覺渾身血液逆流,直沖天靈。

聞悅狠下心來咬破舌尖,劇烈鑽心的疼痛喚醒了她的神志,兩股相拉扯的痛意好似要把她撕裂開,不過也正因此倒給了她緩沖的機會。

她直起腰,“真踏馬好奇到底是什麽毒這麽厲害啊。”

白春生挑眉訝與她的反應,沒想到還能保持清醒,不愧是最接近上古天靈根血脈的人。

“你不需要知道,你只用明白此毒沒有解藥之法就足矣。”他眼神狠毒,再次攜帶着濃郁妖氣的一記掌風襲來。

“無解藥麽……”聞悅低聲念道,旋即側身避開。

淩冽的掌風如刀刃削斷她耳側飄揚的發絲,幾縷斷發紛紛揚揚飄落在地,遠處池塘邊的栅欄“轟”地一聲炸開,落進湖水裏,濺起巨大的水花。

聞悅咬破指間,任指間鮮血噴湧而出,擡手在空中亂畫掐訣。

整個過程一息之間,快到待白春生意識到時,聞悅周身靈力已然暴漲,雙眼充血布滿紅血絲,寬大的外衣也被震着在空中舞動。

蠱鈴不受控制地飛快顫動着,一道道裂紋蔓延,很快布滿鈴身,無論白春生如何注入妖力,還是抵不住碎裂的速度,啪地一下蠱鈴徹底四分五裂。

白春生這才收斂了勝券在握的神情,不可置信:“你竟然修煉了禁術!”

純粹的靈氣裹挾着普通的樹枝,聞悅禦氣沖了過來,大笑:“你們懸閣都煉邪術了,我修煉禁術又有何不可!”

她沒有靈根,若真沒有點保命手段,恐怕早就不知道死在哪個犄角旮旯了,只是使用禁術的代價太大了,以命燃燒,反正她中毒已深,還無藥可解,也不在乎這點兒了。

白春生自是不可能示弱,雙手結印捏訣,無數屍妖破門而入。

黑霧妖氣和靈氣癡纏,聞悅拼着不要命的打法打得天昏地暗。

太陽日漸落山,斜陽低照,偌大的庭院內只剩一黑一淺兩道身影打的有來有回,還有滿地的骷顱頭睜着不瞑目的雙眼躺在地上。

聞悅力氣漸消,察覺到強行提升上來的靈氣正在飛速流逝,她咬着牙憋着股氣,哪怕侵蝕性極強的妖氣纏繞上她,仍舊不管不顧舉着已有劍氣的木棍,以尖端直直刺入他體內。

噗——

異物沒入□□發出悶響,暗紅色鮮血噴濺到聞悅臉上,她心中卻覺一陣暢快。

這是第二個……

白春生皺紋增生的面容出現瞬間的扭曲,他瞪着死氣沉沉的雙目,不甘示弱用手捅入聞悅腹部。

她痛苦悶哼聲,血痕順着唇角縫隙流了出來,嘴裏鼻腔全是鐵鏽味。

“……松……手,不然你我都得去死。”白春生目眦欲裂,話艱難地從牙縫蹦出來。

都到這個地步了,聞悅怎麽可能放手,她就爛命一條而已,多殺一個懸閣之人為家族報仇就是賺到。

“那你先去死!”

順着,聞悅翻動利器再深入了幾分,還不停攪動他的內髒。

白春生“哇”地吐出大口血,大部分溫熱的血落在聞悅的手上。

她也顧不得嫌棄,用着最後一點力致他于死地。

白春生臉上血色褪盡,聞悅此刻也好不到哪兒去。

生死關頭,白春生将聖主的命令抛之腦後,猩紅的眼死t死瞪着,運轉着體內妖氣全部打向聞悅,聞悅死命拽着他就是不松手。

靈氣勢弱,妖氣占了上風推動着糾纏不休的兩人齊齊移向池水邊。

噗通!

兩人皆跌入水中。

泛着青綠色的池水很快沒過兩人鼻口,傷勢太重,誰也抵擋不住席卷而來的窒息。

還是白春生率先送了手,他枯瘦的臉上嘴唇微張,雙目修煉失焦沉入水底。

血液融入水中暈染開大片,聞悅視線幾乎是淡紅色占據,她已經分不清血來自自己身上還是白春生。

冰涼的池水争先恐後灌入她的嘴、她的鼻,她意識開始模糊,眼眸阖上,連身上的痛楚都快感受不到,只有窒息的絕望充斥着周身。

……她這下是真的要死了嗎……

越沉越深,穿透水底的光亮越來越少,黑暗一股腦地湧了上來。

她殺了兩個懸閣人,這條命值了,可是……她還沒帶娘回家啊……

她想擡手再摸摸裝着她娘親骨灰的白玉項鏈,卻怎麽也沒力氣。

聞悅不免遺憾,不甘閉上眼,任由水托舉着自己向更深處潛去。

只是意識消散的前一秒,她似乎看到了一束光亮在放大,還有一個朦朦胧胧的天外來音在呼喊着她的名字。

腰間還多了一雙大手,她好像觸碰到了雲朵,輕輕柔柔的,如沐春風包裹着她,窒息感在逼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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