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31章

片場布置完畢後, 陸青生給所有參與這場戲的人發了張座位表，讓他們對號入座。

坐在最上頭的，是飾演皇帝的王銳龍老師，年過半百, 看着有些困倦——陸青生特意拜托了他昨晚少睡一點, 今天可以表現出自然的困倦狀态。

然後他的左右手兩邊分別是賢妃和容妃。

皇後依舊處于長年累月的幽禁中, 貴妃和另外兩妃的位置始終空懸，所以賢妃與容妃就是份位最高的兩個人了。

再往下便是幾位嫔，然後就是數量衆多的貴人常在答應。

陸青生給秦尤設計的位置，屬于在場看不出挑, 沒入人堆裏看不見，畢竟憐秋此時只是個普通的貴人，但拍攝時卻可以輕易放在畫面中心, 畢竟她是主角。

剛剛陸青生和現場的工作人員布置場景時，演員們也趁着這段時間把造型做好了。

秦尤今天身上這套宮裝，是極淺的淺藍色, 鍛子上花紋也不重, 很不起眼, 一方面是她身份低微, 的确只能穿這些素淨的顏色，另一方面, 也是憐秋刻意想要消減自己的存在感。

莊蓉依舊身着綠色宮裝，這其實也是極素淨的顏色, 後宮中人人都知道，賢妃最喜歡的顏色就是綠色, 而賢妃又和容妃一起執掌後宮，因此沒人願意冒着和賢妃撞衫的風險穿綠色, 這個清新可人的顏色，便也因此帶上了幾分霸道。

容妃今天穿的是一件紫紅色宮裝，配合唐秀那張臉，盡顯妖嬈妩媚。

即将迎來死亡的萱貴人則是一身乳白色，陽光灑落在她身上，真如同落入人間的天使一般。

比較讓人羨慕的其實是一會兒要獻舞的常答應，人人都裹得嚴嚴實實的情況下，只有她穿了身沒幾塊布料的輕薄舞衣，涼快得不行，一會兒要按照劇本對她露出嫉妒目光的幾個群演，估計能把嫉妒之情演成真情流露。

演員和群演們紛紛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坐好，随着陸青生喊開拍，這幕戲就正式開始了。

舞姿動人的常答應在陽光下翩翩起舞，演員本身就是學民族舞出身，之前也靠類似的角色小紅了一把，這才争取到了《平生意》中的這一客串。

專業人士跳起舞來就是說不出的賞心悅目，柔軟又不缺力量，而且靈動，看着感覺她整個人沒有重量一樣。

常答應這一舞，很驚豔，但投向她的目光，純粹的欣賞有，卻極少，整個宮宴宛如一支人間萬花筒一般，可窺各色反應。

坐在主位的皇帝打起了精神，半睜着眼，不時點點頭，顯然很滿意這場表演，更滿意常答應這個人。

賢妃保持着她一貫的溫和笑容，看不出想法。

常答應雖然是她選出來要提拔的人，但知道這件事的只有她和常答應二人而已，賢妃城府極深，此時此刻自然不會表現出計劃順利進行的喜色。

容妃的不滿倒是表現在了臉上，而且是很有層次地表現了出來——半是嫉妒，半是不屑。

幾個被拉來充數的群演的表演就不需要像唐秀那樣分層了，只要單純嫉妒就好。

然後是憐秋。

憐秋半垂着眼，她伸手拿起了桌上的一只茶碗，用另一只手遮擋，抿了口茶，她的動作既有大家小姐的端莊，又有宮女的謹小慎微。

抿了一口茶後，她緩緩地将茶碗放回原處，她的動作已經足夠輕，茶碗落于桌上時，卻還是發出了雖幾不可聞但的确存在的一聲碰撞聲。

這清脆而細微的一聲除了憐秋外大概無人聽見，因為常答應的舞正好進入了高潮，負責伴奏的人重重地擊了一下鼓，常答應反弓折腰，長長的絲質飄帶在風中近乎飄成了一根筆直的直線。

憐秋擡起眼，從她這個位置，正好能從美得像一幅飛天壁畫的常答應彎折出的背部曲線中看見萱貴人。

萱貴人有點被鼓聲吓到，但很快又因常答應的高難度動作面露驚豔，她面前的一盤小點心已經沒了大半，後宮中人，半是為了保持身材和體面，半是為了不讓人知道自己的喜好，通常不會貪嘴，但萱貴人年紀小又得寵，自然還沒養出這樣謹慎的性格，她是很愛吃這些零食的，偶爾去別的嫔妃宮中小坐，總是對方一口未動，她一人吃了大半碟果子，等她反應過來，就羞赧地道歉，像個小孩子一樣。

憐秋就這麽看着萱貴人又伸手拿了塊面前的糕點。

鏡頭死死地鎖在憐秋的瞳仁上，她的雙眼泛着一種陰冷，只是對上她的雙眼而已，就好像碰到了幽深冰涼的湖水下的水草，宛若活物的水草纏住了你的雙足，身體，最後是脖頸，直到窒息。

攝像大哥忍不住撇開了頭，那股窒息感才猛然消散，幸好攝像機是沒有感情的，不會被演員影響，忠實地完成着它的工作。

但憐秋眼中那份陰冷，并不含惡意，也不含狠毒，只是純粹的冷而已。

而且就連這純粹的陰冷，也只是一閃而逝，憐秋看着萱貴人的方向，眼中突然閃過一絲茫然，她的瞳孔失去了聚焦，似神游天外，等那雙瞳孔再次聚焦時，她的眼睛微微一睜，又或是一顫，她好像突然回過了神，回到了這場宮宴中，但剛剛的茫然無措依舊半殘留在她眼中，讓她看起來像個站在路口不知所措的孩子。

她看上去甚至有些委屈。

又像想要阻止什麽而不得。

的确不得。

萱貴人面前的糕點又被她吃下一塊了。

于是那些茫然與無措瞬間褪去，憐秋又變回她原本古井無波的模樣了。

她垂下眼，再沒有露出一絲神情。

“Cut！”

陸青生從取景器後站了起來，他看着秦尤，心緒起伏，最後只說了句：

“好，很好……”

他的确想讓秦尤展現憐秋的掙紮，但他沒想到秦尤能展現得這麽好，這麽細膩。

那一瞬間的茫然簡直神來之筆，看完秦尤的表現後，他甚至忍不住更同情下毒手的憐秋而不是被下毒的萱貴人了。

這個形容有些俗，但她看上去真的像個委屈的孩子，堅硬的外殼褪去了一瞬間，讓人瞥見了她的內心，原來她也會無助。

而且時機太合适了，雖然下最毒的手時展露脆弱聽起來有些反常識，但的确是這樣沒錯，這一刻，憐秋打碎了她心中最後一絲良知與原則，真正走上了不歸路。

她的靈魂被徹底打碎重組，怎麽可能不脆弱。

陸青生越看越覺得秦尤這場表現真是精妙。

說實話，他原本是特意安排了一場戲，專門拍憐秋殺萱貴人後的複雜心理的，因為宮宴上能給到的特寫比較短，而且場景也比較雜，他覺得觀衆可能注意不到，演員也不好演，所以他只打算拍個秦尤露殺氣的暗示鏡頭，告訴觀衆殺死萱貴人的兇手是誰。

但看完秦尤剛剛的表現後，他簡直想把那場戲删了！

多餘！

畫蛇添足！

沒意境！

但還是不能删，這是電視劇不是電影，電視劇觀衆不可能時時盯着屏幕，所以比起電影，電視劇通常會顯得累贅得多，因為它要反複強調那些重要但可能被遺漏的細節伏筆，而且為了讓觀衆理解得盡可能輕松，所有能在一個鏡頭內解決的事，都得拍上一整幕，把來龍去脈解釋得詳細到近乎瑣碎為止。

陸青生嘆了口氣，多麽完美的一個鏡頭，偏偏要被畫蛇添足。

一想到最後的成果，他就忍不住一陣心痛。

他長籲短嘆地把這場戲其他人的角度補齊了。

秦尤的出色表現令陸青生是又喜又憂，為什麽喜自然不用說，憂的則是他既想在之後的拍攝中對秦尤拔高标準，多給她點有挑戰難度的戲演，又覺得這會破壞劇集的整體感，不過還沒拍的戲份裏能拔高挑戰難度的戲其實也不多，也算幫陸青生減少了點糾結。

《平生意》總共拍了四個月，拍攝結束時，夏天剛好結束。

于是，秦尤從去年秋天忙到今天夏天後，終于有了一個月的閑暇時間。

她休息了幾天，開始看胡文博給她發的他覺得還行的劇本。

大多數劇本都只能說确實是“還行”的水平，不差，但也沒什麽亮點。

秦尤倒不算失望，好劇本本來就難找，哪有那麽容易看見。

“嗯？”

突然間，沙發上躺得歪歪扭扭的秦尤今天頭一次直起了身子。

她屏幕上現在這份劇本，講的是一個女演員的故事。

女主角想要當明星，為此背井離鄉來到影視劇資源集中的B市，每天除了和幾百個人一起搶任意一個有半句臺詞的角色以外，就是在打零工交房租。

就像每一個不知天高地厚來逐夢演藝圈的年輕人一般。

眨眼間數年過去，女主終于要當上主演了！

雖然是大爛片的主演，但爛片主演也是主演。

女主角開始拍攝這部只要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來毫無前途的爛片，那麽這部怎麽看怎麽沒機會的大爛片是怎麽開機的呢？

原因在于男主角。

男主角是個想來娛樂圈玩票的富二代，他集中了所有富二代能有的缺點，自我中心，自視甚高，目中無人，不學無術，甚至連精氣神也沒有，永遠一副沒有人生目标也沒有拼搏鬥志的萎靡模樣。

但他也富二代該有的優點，那就是揮金如土，所以在他的大手筆帶資入組下，這個本不該有機會立項的電影開拍了。

劇本中的這部電影是個低成本科幻片，故事情節基本可以概括成一句話——“對我一往情深百依百順的機器人女友”。

一種宅男意淫大作。

雖然電影中的男女主除了撒降智狗糧以外什麽也不幹，但要飾演他們的男女主角初遇便兩看相厭。

男主看女主——“裝什麽？傲什麽？”

女主看男主——“SB”

劇本花了大篇幅描寫他們一起拍攝這部粗制濫造的低成本科幻片的種種經歷。

按照常規套路，接下來應該是兩個人在吵吵鬧鬧中遇上事，了解到對方不為人知的一面，互相改觀，最後終成眷屬。

不過劇本在這大篇幅的戲中戲描寫中，女主對男主的态度始終是“努力掩飾厭惡，但掩飾不太住”，男主則是一個大型開擺——“我就爛，讨厭我的人多了去了，你以為你是誰要我上心？”

但劇本接近四分之三處時，也就是這部戲中戲終于殺青時，男主比較振奮，請全劇組一起吃大餐。

聚會雜亂喧鬧，女主端着一杯雪碧走到了陽臺上，她扶着欄杆，看着黑沉沉的天幕，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男主從她身後冒了出來，手裏拎着瓶啤酒，整個人依舊是那副讓人看了就來火的吊兒郎當的樣子。

男主用啤酒瓶輕輕碰了下女主的肩膀。

“喂，最後一天了，過了今天你就不用看到我了，一杯酒泯恩仇算了，怎麽樣？”

他難得真誠地笑着，連帶着原本吊兒郎當的氣質，也勉強可以稱得上一句“灑脫”了。

女主轉過身來，抿着嘴伸出手中的酒杯，她杯中還有一半的雪碧，雪碧混啤酒也不知道是個什麽奇怪味道。

男主将手中的啤酒往她的杯子裏倒了點，給自己剩了大半瓶，然後伸直手：“幹杯！”

女主拿酒杯碰了碰他的啤酒瓶，而後輕抿了一口。

她雖然每個動作都很幹脆，沒有任何遲疑，但長眼睛的人都看得出她并不情願。

男主忍不住笑了，他腆着臉問：“你就這麽讨厭我啊？”

“算了，不喜歡我的人海了去了，多你一個也不多，走喽！”

他走到陽臺拉門處時，身後卻傳來了女主的聲音，很低，語氣裏滿是無奈。

“我的确不喜歡你。”

“你思考時像個巨嬰，如果你真的有思考過任何事的話，你走路像個沒骨頭的懶漢，你沒能力又自戀，演個宅男都演不好還覺得自己很牛逼……”

“喂喂喂沒必要講這麽難聽吧……”

男主頗有些郁悶地又轉身回來，幽怨地盯着正逐句宣判着他罪名的女主，更幽怨地看了眼她手中的酒杯，他就倒了小半瓶啤酒進去而已，怎麽就開始酒後吐真言了呢……

“你膚淺，還覺得所有人都和你一樣膚淺，小韓是真心你喜歡你，你卻當她是為了你的錢……”

“我的确不喜歡你。”

“……”

“我愛你。”

“……什麽？”男主怔住了，呆愣地看着月光下的女主。

劇本在這裏用來描寫女主的表情的詞語是——

悲傷。

“你身上都每個特質都是我讨厭的，但我偏偏會對你心動，這不能叫喜歡，因為喜歡應該包含欣賞，所以只能叫愛了，不是嗎？”

男主感覺自己舌頭打了結，他磕磕絆絆地嘟囔了一堆無意義的胡言亂語，女主就那麽悲傷地看着他，于是他突然定了下來，磕巴着說道：“這，這樣嗎……哦……那要不，咱倆試試？”

如果劇本停在這裏，也算得上是個皆大歡喜的結局。

可惜還有十頁。

接下來十頁中，編劇大方地給了兩頁讓男女主陷入熱戀，然後意外發生。

是好的意外，起碼對女主來說是很好的。

這部粗制濫造的電影反響極差——如果它真的有反響的話，卻引起了一個在中國采風的好萊塢導演的注意，更準确一些說，是電影中的女主引起了這位導演的注意。

他覺得自己找到了心中的女主角，于是向女主發起了邀約，問她願不願意成為自己下一部電影的主角。

“好萊塢？”男主驚訝地問道。

“對。”

女主聲音中壓抑不住欣喜。

男主艱難地擠出一個笑容：“那你還回來嗎？”

女主愣住了，她還沒想過這個問題。

她猶豫了很久：“或許不了吧。”

男主：“你一個華裔，在好萊塢肯定會很難。”

女主悲傷地笑了笑：“在哪難不是難呢？”

劇本的結局是，女主登機時沒回頭，沒看到最後還是選擇來追她的男主，然後便是五年後，男主坐在電影院中看着已經如願以償成為大明星的女主在熒幕上肆意揮灑。

他看起來變了很多，又好像什麽都沒變。

他身上的稚氣褪去了大半，不再年輕，但依舊是那副懶洋洋的軟骨頭模樣，他半耷拉着眼，所以甚至看不出來他究竟是哭了，還是沒有。

“……”

秦尤看着劇本底部的那個小小的“完”字，手指無意識地在觸摸板上滑動了幾下。

這個劇本的故事她毫無印象，所以這個劇本要麽是上一世沒拍成，要麽就是拍了沒反響。

她傾向于前者。

因為這個劇本寫得足夠好，幹淨利落又不落窠臼，細節也抓得夠實，她看到這份劇本的第一頁就已經被吸引了注意力，因為編劇寫女主在群演中打轉的細節太準了，她沒有刻意創設一個女主慘兮兮的情節，就像大多數劇本會做的那樣，但淡淡的辛酸卻彌漫在字裏行間。

之後那部男女主一起拍攝那部大爛片時，無論是男女主的互動，還是電影的拍攝，作者也都處理得很好，而且可以讓觀衆輕松發笑。

當然，讓秦尤确信這部電影不太可能上映過卻沒紅的原因中最關鍵的是，男女主的相戀和分手足夠戳痛點。

看到女主說“我的确不喜歡你，我愛你”的時候，饒是她，心中都忍不住一震。

這種話，如果這部電影上映過，沒道理沒人跟風把它刷成随處可見的土味情話。

最後分手則更妙了，不讓觀衆出了電影院後還念念不忘都不可能。

秦尤快速将屏幕上的文檔對應的進度拖到最開始的一頁——一片空白，連個暫定名都沒有。

她只好截了一下正式劇本的第一頁，發給胡文博，問道：

“我想演這個劇本，去哪試鏡？”

胡文博回得很快。

“這份劇本的話，你不用試鏡。”

“嗯？什麽意思？”

“編劇說你是她的靈感來源，看了你的事之後，她有感而發寫的劇本，所以如果你想演的話就打聲招呼就好了，畢竟等于是給你量身定制的嘛。”

秦尤有些怔，她倒是沒看出女主有哪裏像她，不過這大概解釋了上輩子為什麽她沒見過這部電影，她這個“靈感來源”不在，劇本自然也就無從談起。

“不過這個劇本暫時除了劇本還啥都沒有，也不知道能不能開拍，什麽時候才能拍，而且估計能拉到的投資不多。”

秦尤：“我能問下是哪個編劇嗎？”

胡文博：“李寒香。你要是想和她聊聊的話，我把她聯系方式給你。”

秦尤：“好。”

她對這個名字有印象。

李寒香，一個現實派編劇，喜歡寫小人物，她基本不寫任何“酷炫”的劇情，但她也不喜歡下重墨描繪苦難，所以寫的小人物都是介于普通人和中産之間。

她所寫的劇本很有個人特色，是一種平和溫暖籠罩下的辛酸，如果單把她寫的每一段對話拆出來看，都是讓人會心一笑的愉快風格，但拼貼到一起，底色就顯出了無奈。

她的劇本情節從不跌宕起伏，甚至是在刻意消減起伏，觀衆看她的電影，通常會覺得比标注的電影時長九十分鐘要長得多得多，但又不是那種讓人厭惡的漫長感，而是看完後會悵然若失。

秦尤記得她的幾部電影，都是小成本，試圖以小博大式的制作，成績不算好也不算壞，就和她的劇本一樣溫吞。

這年頭，愛看慢節奏電影的人還是比較少，大家早就已經被工業化的電影節奏慣壞了。

不過她是電影獎項的陪跑常客，基本回回都有提名最佳劇本，雖然回回都沒拿到，但也足夠證明她的實力有多穩定了。

知道她剛剛看的這劇本是李寒香所寫後，秦尤倒是有些恍然。

女主在獲得最後的機遇前，無論是群演時期，還是劇本花重墨寫的和男主一起拍戲時期，經歷的事确實都是李寒香喜歡寫的風格，乍看好笑，實則道盡辛酸。

只不過因為寫的是娛樂圈的故事，女演員這個身份天然就不夠普通，所以沒讓她聯想到李寒香上去。

而且結局十五頁，從女主向男主告白到最後分手，劇情則稱得上一句跌宕起伏，完全不是李寒香原本那種刻意從頭溫吞到尾的作風，所以她也完全沒往對方身上去想。

恍然的另一點是，劇本對群演生活的刻畫太詳細，太精準，她原本覺得，或許作者是跟組編劇，且觀察得比較細，但她還是覺得有哪裏不對，因為劇本對群演生活的描寫代入感實在太強了一點，不像抽離的觀察者，更像是在寫自己的體驗。

不過她又想，或許是這個編劇太擅長與人共情。

但如果是李寒香寫的話，那就好解釋多了。

因為李寒香本就是群演出身，她二十多歲這段時間，就和劇本中的女主一樣，在各種劇組打轉，和別人争搶一些無關緊要的小角色，秦尤看這份劇本第一頁就被打動，就是因為那些臺詞和劇情讓她回憶起了她上輩子，十年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掙紮。

如果不是她生來就自負，從來不信這世上有任何她做不到的事，或許她早就放棄這條路了。

李寒香也沒有放棄，只不過，不像劇本中的女主角得到了意外的導演賞識，李寒香選擇了另辟蹊徑——給自己寫劇本，讓自己演主角。

她的第一個劇本——或者說是旁觀者知道的她的第一個劇本，被估了個好價錢，但她主動壓低了價格，就為了加一條條款進去，她要自己出演主角。

不過她最終還是放棄了，那部電影她最後一次演戲，那之後，不知道為什麽，她就只寫劇本而不出演了。

成了專職編劇後，她反倒有了比原先當演員時更大的名氣。

胡文博告訴秦尤，李寒香是拿她當原型寫的這劇本時，秦尤其實覺得這個女主角并不像她，更像李寒香自己。

不過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秦尤對這個劇本的感覺很好。

她對這個劇本有無限的信心。

這份劇本保留了李寒香一貫的長處，但又靠題材補足了她原本的短板，她從前喜歡寫的故事太普通，她能把普通的故事寫出韻味來是她的本事，但不管怎樣，大多數觀衆去電影院就是想看點自己生活中永遠不會發生的事，而不是看人将自己的普通生活搬上大熒幕。

女主是籍籍無名的演員，這個身份既能發揮李寒香的優勢，又能引起觀衆的好奇心，她寫得再紮實再現實都沒關系，觀衆本來就喜歡“演員的生活到底是怎麽樣的？”這種揭示嘛。

與此同時，劇本前八十多頁維持了李寒香一貫的溫吞，把所有可能的劇情轉折都消湮于無形，但這漫長的溫吞可以理解為引爆最後短短十幾頁的鋪墊，就像一道長長的引線燒了很久終于引爆炸彈，觀衆走出電影院時記住的，不會是那漫長的引線，而是最後的爆炸，而且因為有了前面平靜的襯托，最後的爆炸顯得那麽絢麗而動人，所以沖擊感也有了。

其實如果說句老實話，秦尤更喜歡李寒香平時的風格，那種極致的平淡與克制，一種回味悠長的平淡。

但她也清楚，這種類型的電影受衆極小，李寒香已經将它做到了極致，成績也就是不溫不火而已。

所以從純粹功利的角度來講，這就是“補足了短板”。

電腦屏幕上，胡文博已經把李寒香的郵箱地址發了過來。

秦尤稍微措了一下辭，表示希望可以約對方出來一起吃個飯，聊聊這個劇本。

畢竟是郵件，幾個小時後，天色已經徹底暗了下來的時候，秦尤才收到回複，回複裏說好，這幾天随時都可以。

最後兩個人定下了第二天下午在一家私家菜見面。

第二天下午，秦尤來到目标地點的時候，李寒香已經早早到了。

李寒香長得其實很好看，是那種沁人心脾的漂亮，現實中走在街上，應該是算回頭率比較高的美女，可惜娛樂圈不缺美女，而且上鏡就要醜三分，再加上她雖然漂亮，但不夠有辨識度，所以無論她放棄演戲的原因是什麽，至少可以說是一個明智的選擇。

而且編劇的地位雖然在娛樂圈很低，但至少是可持續發展，不會像流星一樣消逝，也不會因為年紀增長陷入轉型尴尬期。

李寒香今年已經三十有六，如果她還在當演員，這個時候就算已經稍有了些存在感，或許也已經要頂着一張漂亮臉蛋去給人演媽了。

她聽見秦尤進門的聲音，擡起頭露出一個和藹的笑容，秦尤雖然長得偏成熟，但李寒香知道她現在不過二十一，所以她看秦尤，就是一種看小輩的慈愛心态。

“李老師你好。”

秦尤進屋門時要低頭避過門檐，她便正好借着這個機會朝李寒香半躬了身，然後才坐到她對面榻上。

李寒香在秦尤來之前已經點了壺茶，菜色等着秦尤一起來點，秦尤陪着李寒香慢條斯理地琢磨完了菜單，點好了菜，才進入正題。

秦尤兩手在面前的矮桌上交疊，問道：“李老師，我的經紀人告訴我，這個本子您說是從我身上得來的靈感……”

講到這裏時，秦尤微微低頭，抿出了個不好意思的笑容，她兩輩子加起來從來沒有過不好意思這種情緒，但她知道該在什麽時候這麽表現。

“……我不知道女主角和我究竟像在哪裏了，所以想來問問您，因為擔心我漏掉了什麽細節，導致我把角色理解錯了。”

李寒香爽朗地笑了兩聲：“所以你是打算接這個本子了嗎？”

秦尤一怔：“那當然，我原本還想着，我一定要去試鏡這個劇本，就算落選了，我也一定要再找導演，找編劇，找制片努力争取，聽到我經紀人說您原本就屬意我的時候，您不知道，我別提有多高興了。”

李寒香：“這個本子還沒導演，沒制片，什麽都沒有呢，而且我剛砸了部電影，能不能拉到投資還兩說，這樣你也要演？”

秦尤：“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歡這個劇本，我也很看好它，我覺得哪怕毫無技巧地将它平鋪直敘地拍出來，也一定能打動許多人，因為劇本本身就足夠動人，任何有眼光的投資人都該搶着投這個劇本才對。”

李寒香忍不住笑出了聲，她眼裏的秦尤是個天真的小女孩，所以秦尤這種誇張到有些肉麻的誇獎，在她看來也沒有谄媚氣，反倒很天真可愛。

于是她回答了秦尤最初的那個問題——女主究竟哪裏和秦尤像了。

“我之所以會開始寫這個劇本，是因為看見了你反擊陳任的微博，當時很多人都在感慨你的隐忍蟄伏和決絕，我卻在想，這麽個聰明理智的女孩，一開始是怎麽看上陳任的呢？”

“對非娛樂圈的看客來說，陳任那套人設或許行得通，畢竟離得太遠，又隔了塊屏幕，被他騙到倒也說得過去，但我見過陳任一次，說實話，他的僞裝很表面，近距離接觸過他的人，不要幾分鐘，應該就能看得出他是個自私自利的僞君子。”

“而你，秦尤，我看了你的訪談，你的綜藝，我只能說你很聰明，你不該看不出他人面下的獸心才對。”

“于是我開始想象你當初究竟是抱着怎樣的心态和陳任在一起的呢？”

“我能推演出的唯一可能就是，你明知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卻還是這麽做了。”

“所以你後來忍得那麽好吧，畢竟你知道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就算失望和受傷，但也是帶着一種早晚會來的心态在接受這一切，然後愛意消退，理智重新回籠，再将這一切轉化為機遇……”

秦尤有些沉默，李寒香分析得與事實南轅北轍，但是，誰又能想到原本和陳任在一起的秦尤和現在的秦尤根本就是兩個人這種事呢？而且她不得不承認，以旁觀者的視角，這個分析基本無懈可擊，邏輯嚴密，無可挑剔，而且……很動人，非常适合作為小說或電影情節，比普通的戀愛有意思多了，該說李寒香不愧是專業編劇嗎？居然能從現實的七零八落中發掘出如此動人的情節。

“其實發給你的這份劇本已經是不知道第幾稿了……”李寒香繼續說道，“在最初的版本中，男主角還要不堪得多，他不光愚蠢，還蠢得毫不可愛，女主後來會發現他和她在一起後還有和別人勾勾搭搭，不過這樣寫的話這個角色就沒人願意演了，尤其是如果由你出演女主角，這個角色太容易讓人聯想起陳任，更沒人願意演了。”

“其實就算是改動過後的現在這個版本，也很難找到适齡的帥哥願意出演這個角色。”

秦尤知道李寒香沒有誇張，大多數演員都不介意演反派，演壞人，但很介意演low人，前者和後者相比，破壞形象的力度實在小太多了。

李寒香還在繼續：“然後我不得不承認，你在《不眠城》中的表演也影響了我對你本人的印象，所以我又覺得，比起讓女主角發現男主出軌失望分手，不如讓他們還相愛時為事業分手，她還愛着他，但離開時也夠決絕。”

“所以最後成品就是這樣啦。”

李寒香突然露出一個有些孩子氣的笑容：“寫出來的成果和最初的靈感本身完全不是一回事不是很正常嘛！”

秦尤也跟着笑了，李寒香說的确實是大實話，靈感寫着寫着面目全非這種事太正常了……

聽李寒香從頭到尾講了一遍她的思路，秦尤安心了，她對角色的理解沒問題，是李寒香因為她身上的前後矛盾将她理解成了更複雜的人。

“其實……”李寒香突然說道，“其實我真正擔心的反倒是，你能不能演出那種久久不得意的感覺，你的演藝生涯有些太順了，可惜我不擅長寫年少得志的角色……”

秦尤難得真的沉默了下來。

久久不得意……

哈，怎麽可能演不出來。

沉默了幾秒後，秦尤終于說道：“我會多觀察，多思考的。”

她本該自信說“我能演”，就像她每次去争取其他角色時一樣，自信，張狂，篤定，她知道人就是靠氣勢，你相信自己，其他人就也會不由自主地跟着相信你。

但不知怎的，她這次不想這麽說了。

李寒香沒注意到她短暫的不對勁，秦尤的情緒來得突兀消散得更是迅捷，與此同時，老板也終于将第一二道菜端上了桌。

秦尤和李寒香一邊動筷，一邊繼續聊劇本。

笑聲連連，相談甚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