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城內外,蕭聲默默

夜涼如水,落影想着陌蕭因要護着自己,有床不能卧,還在門外,再回想之前自己因擔心孟無虞而生出不少唐突之語,她越想越覺得不該。

看着子衿和寧歸都睡得沉穩,她輕推開房門,想去對陌蕭致個歉。

門外,竹影下,陌蕭斜倚在竹前一襲白鋪上,雙眸微閉。月光映在他俊美的臉龐,襯得這容顏絕世而孤寂。

“陌公子,睡了嗎?”落影試探地問道。

陌蕭擡了眼,見是她,坐起了身,“你沒睡啊。”

“今日,是落影唐突了。陌公子,近日,我和無虞真的給你生了太多麻煩。”落影由衷不忍,娓娓說着。

陌蕭不接這話,起身走到她近前,淺笑道:“我說過,叫我陌蕭。”

落影颔首,千恩萬謝,卻不知再從何說起。

“你覺得我這名字如何?”陌蕭看着她,舒展了劍眉。

“陌路聞蕭聲,當是相思音。名字雖好,卻是孤寂。”落影如是道。

陌蕭收斂了微微的喜色,肅容道,“還有麽?”

落影搖頭。

陌蕭颔首,垂下眼眸,沒再讓她看到自己此刻的眼神。

“回去吧,外面涼。”陌蕭伸手想幫她整理衣襟,及至半空,又将胳膊收了回去。

落影只覺哪裏不對,想起什麽,禁不住問道:“陌公子很喜歡那幅洛神圖嗎?”

陌蕭一怔,沒有回答,轉而道:“宓兒回去吧,陌蕭有些倦了。孟兄那裏形勢雖好轉,但仍是亂了些,等他安定了,便會接你們過去,宓兒且等着就是。”

聽了這些,落影覺得安心許多,也看出以陌蕭的義氣,斷不肯離開此地投宿客棧,想必勸他離開也無益。念着這些,落影便回屋睡了。

又如此過了些時日,這天,本是片刻不離竹屋的陌蕭突然離去,歸來時,帶了一封信箋。

落影見了那信,心怦怦直跳。

見陌蕭沒有要給她的意思,她禁不住走近了兩步。擡眼望去,這恢弘大氣的字跡,果真如她所料,正是孟無虞手筆。陌蕭對着信看了一眼,提起筆來,不知于信末寫了什麽。

須臾,陌蕭停了筆,收起信來,被落影看到了開頭一行字:“我軍大勝,唯一事不妙......”

“陌蕭,他,可有提到我嗎?”落影蹙了眉頭,擡眼問道。

陌蕭搖搖頭,指指信箋背面的一行小字:“陌蕭親啓,雜人勿視。”

雜人......雜人......這兩個字,讓落影心下一沉,如周身被人撕碎般痛徹。此刻,連她自己都能隐隐感覺到,臉上一陣紅一陣白,不知是何顏色,心底也不知是何滋味。

見她如此這般,陌蕭片刻失神,而後道:“孟兄曾說過,不想你擔心,故而不寄家書。”

言訖,他擡手又另起一張紙來,寫了幾味藥,喚道:“子衿姑娘,把這個給青竹,要他去取些藥來,煎給宓兒喝。”接着,他把信也放在他手書的方子上,一并遞與子衿。

子衿欣喜地将其接過,眨着長長的睫毛問道:“陌公子,什麽藥啊?”

“安神而已。”陌蕭微微颔首。

見子衿機靈地接過去跑出門外,陌蕭也轉身走了出去,獨留落影和寧歸在房中。寧歸正一臉稚氣地在纏着一個線團,落影呆呆看着他,心卻早飛到了瀛洲。

不多時,子衿便跑了回來,一邊喘着氣,一邊笑道:“這......陌公子可真是有才華啊,不但會起名,還會開藥,真是......”

“子衿,你可有看,那信上寫的是什麽?”落影打斷她問道。

“只顧着快些送到,到了就被葉青竹那混小子一把搶了去,我也沒看呀,”子衿一臉無辜。

落影搖搖頭,不再追問。

之後的日子裏,陌蕭便時不時地收到信箋,總是書了幾個字作為回複後,便帶到葉青竹處,托他找人去送。

落影每每想走到近前,看看信上說了什麽,又每次都遙遙望着,擡不動腳步。若是信上沒有提她,她斷會失望。而她又明知,信上不會有她。故而,還是不看了吧。

雜人,雜人......她腦海中不斷回想着那兩個大氣磅礴的字。這兩個字,是她至今聽來,心底最難抑制的辛酸。

或許,他只是不想讓自己擔心吧?想了這些,她又自嘲地笑笑。自欺欺人,誠如自己。

已入初冬,落影見窗外簌簌飄起雪花,想起陌蕭還在外頭,想去喚他去客棧住。一推門,她發現陌蕭連同白鋪都悄然不見。

落影以為,他是見下雪便徑自去了客棧,便就此放下了心。

翌日,又聽着葉青竹熟悉的敲門聲,她打開房門,從葉青竹口中得知,陌蕭又連夜離開了。

落影心知,定是瀛洲又有要事,便問道:“葉公子,陌蕭此去可留下什麽話?”

葉青竹将食盒遞過,環抱了手臂道:“嗨,能有什麽事啊,他不說我也知道。

聽說那個落難皇子現在勢力不小,已經自立為王,近日司馬路派了陶然大軍打到瀛洲城外。容華在內,陶然在外,大粱最厲害的兩個将軍對摯,陌蕭那小子,定是又去找那個皇子獻計溜須了呗。”

葉青竹說的很随意,一副無關緊要的樣子。可這話落在落影耳中,卻是着實緊張。陶然與容華兵力雖是不分上下,可司馬路還有天下第一劍客莫筱護身。更何況,莫筱已

将孟無虞視為眼中釘。

“葉公子,可知戰況如何?”落影擡了眸,看看被子衿逗弄着的稚子,只恨自己不能立即跑到孟無虞身邊,陪他同生共死。

葉青竹卻輕松一笑:“哎,嫂嫂你別擔心,陌蕭那小子精明着那,他點子多,頂多是幫着出出主意,斷不會跟着上戰場,戰況怎樣也傷不到他呀。”

落影一頓,見他答非所問,一時不知如何接話。

子衿卻把視線從寧歸身上移開來,滿目不屑地看着葉青竹:“葉青竹,你是不是傻啊,我們家小姐問的是戰況,又不是問陌公子,你聽得懂人話嗎?”

葉青竹斜眼一瞥:“主子說話,你插什麽嘴,嫂嫂問戰況為了啥?不就是為了問她情郎嗎?”

“誰是情郎?別拿我家小姐胡說!”子衿杏眼一瞪,厲聲道。

葉青竹走到她身前,痞痞笑道:“羨慕了?要不我也給你找個情郎如何?”

“你給我滾出去!”子衿臉一熱,直揮了小手來趕他走。

“我偏不滾!我看啊,你就是羨慕了!哈哈哈哈,你看你臉紅的,哈哈哈哈”

“葉青竹,你!”

“告訴你哈,今天我真的滾不了,陌蕭說了,現在你們這裏很危險,他不回來,我就不能走。”

見葉青竹說到末了這句,語氣陡然嚴肅起來,子衿也止了戲語,有些害怕了,“為什麽?是司馬路要追過來嗎?啊?這可怎麽辦啊?”

子衿說着,鼻子一酸,吓得眼淚汪汪。

葉青竹見狀,眼神裏的不羁化而為幾分憐惜,嘴上卻還是調笑道:“小丫頭就是小丫頭,多大點兒事兒啊,看把你吓得,這不還有本英雄護着你們呢麽!”說着,滿臉自信。

“就你?”子衿看着他,一臉無奈地皺着眉頭。

落影獨坐案前,聽着二人呱噪了許久,腦海中卻是一片空白。看得出,陌蕭為人謹慎,他如是說,那麽确實,誠如子衿所言,他們正身處險境。

但反過來說,陌蕭能讓葉青竹來替自己守護,也說明,葉青竹雖然看起來痞氣十足,但絕非等閑之輩。

她默默做好一切打算。事已至此,若是能逃過一劫自是最好。若是真落入司馬路手中——此刻無虞已自立為王,她身為他的夫人,也不會與他失了風骨。

既來之,則安之吧。

落影神色沉靜下來,忽而,目光掃過一臉天真的寧歸,微閉了雙眸,柳眉輕皺。若是有天她落入敵手,只盼寧歸能無事——只盼她留給無虞唯一的血脈,能替她寄托心意。

夜寒如霜,瀛洲城一片肅穆。

幾個巡夜的士兵在城樓上不住地走動着,時不時四下觀望。

一個年輕些的士兵張了個哈,與身旁的中年士兵附耳道:“都四更天了,今天當是無事了。”

中年士兵颔首道:“想來有咱們容将軍坐陣,陶将軍也不會輕舉妄動。”

兩人雖只是耳語,但借了微弱的月光,臉上輕松的神情還是落入一人眼中。

此人一襲黑衣,正埋在城外草叢中,伺機而動。

他只須臾沉思,便忽而一躍而起。頃刻間,草叢簌簌而響。他身手迅如雷電,身起時,只見一道白光沖天般躍至城上。

沒等守城士兵反應過來,又一束白光劃過,兩個士兵應聲而倒。

其他士兵聞聲奔來,黑衣人嘴角微微一斜,縱身一躍,手起劍下,趕來的一衆士兵齊齊倒下。

僅餘的幾個士兵見狀,趕忙向城內逃去,其中一個向容華住處跑去。

黑衣人也不理會,回身一躍,落入城中,又是兩聲劍響,城門內的兩名守兵也身首異處。

不過一刻鐘,他手中的劍便不知殺了多少人,而他淡然自若,将劍收起,仍是身手迅捷地走近城門,欲要将其打開。

“嗖——”

忽而一聲響起,黑衣人肩中暗器。

他驀地轉身,看見一襲白衣。白衣被月光襯得微微黃暈。再看那人神色,亦是清冷如皎。

黑衣人凝神與之對視,心下疑惑。自己劍術天下第一,防禦更是不在話下,居然有人能在他身後出手,而讓他不自知。

“莫筱,”白衣人打破了他的思緒,沉聲道,“這城門,你開不得。”

莫筱緊握劍柄,朝白衣人近了兩步:“你何時來的?”

白衣人微微一笑:“在下等你很久了。”

“你是誰?既然精谙暗器之術,為何不射我要害?”莫筱将劍揚在半空,目光陰鸷。

“在下亦名陌蕭。”白衣人也走到莫筱近前,神色清冷如許。

莫筱的劍揚至他鼻尖,而陌蕭仍是自泰然自若。

這時,城外響起一陣馬蹄之聲,莫筱眉頭一皺,忙回身去開城門。

“冷月,”陌蕭唇齒輕碰,忽而念出這個名字。

莫筱怔在原地,偏了頭,等着聽陌蕭下一句話。

“皇上駕崩,宮女皆要陪葬,而冷月得以幸免,在我手中。”陌蕭輕輕拂去袖上塵土,不緊不慢地說道。

莫筱沒有回頭,也沒有開門。他背對陌蕭,背上微微顫抖。

城外,一陣推門聲響起,聽得出,敵軍已兵臨城下。

而此時,被士兵喚來的容華精兵也整裝而備,齊齊趕到門口。

頃刻間,本來寂靜的瀛洲城一片喧嚣。

陌蕭快步趕到莫筱身邊,将一字條塞入他袖中。

繼而,莫筱以迅雷之勢,徑自在腿上劃了一劍,而後,縱身一躍,飛出城去,落下幾縷殷紅。

“城內精兵無數,還有暗器埋伏,莫筱探得,我們斷不是敵手。”城外,莫筱跪在地上,一邊捂着血流不止的腿部,一邊表情猙獰,流着汗艱難地對陶然報道。

陶然緊簇眉頭,而後一聲長嘆,沉聲道:“撤——”

陌蕭也回了身,對身後的精兵點點頭,衆精兵便紛紛颔首告退。

瀛洲城又恢複了冷清,陌蕭的神色也依舊是清冷如許。他望了望朦胧的月光,朝瀛洲府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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