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當年明月在
瀛洲府,孟無虞正來回踱步。他一臉凝重,少有的焦急。早些時候,已經投靠了他的沈陸永便說起過,雖然陶然與容華勢均力敵,但司馬路還有個莫筱,故總是比他多些勝算。但他當時只道是沈陸永膽小怕事,沒有多想。
直到剛才聽人來報,陶然大軍兵臨城下,且據說,陶軍被莫筱授了劍法,個個以一當十。他才慌了陣腳,亦是自責亦是焦急。
正苦思計策,下人興奮來報:“大王!大王!陶軍,撤退了!”
孟無虞喜形于色,正想問問陶軍為何撤退,只見一襲白影由遠而近。
“陌蕭!”孟無虞見是陌蕭,一臉欣喜地走到他身邊,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小子,真是厲害了,你怎麽退的陶軍?”
陌蕭搖搖頭:“退陶軍者,非此陌蕭,乃彼莫筱。”
孟無虞怔了片刻道:“說說。”
陌蕭與之耳語一番,孟無虞擡了下巴,微微點頭。
不覺天微微發白,眼看着天明了。
孟無虞找來下人,吩咐了些事,便斜倚在長榻上,打起了呼嚕。陌蕭坐在案前,輕輕拿出懷中的洛神圖,細細端詳,時而擡眼望望門外,劍眉微皺,似有心事。
及至傍晚,孟無虞還睡得很沉。下人匆匆跑來,高喊着大王。
孟無虞猛地坐起身:“怎麽了?”
下人頓了頓,走到孟無虞跟前道:“大王,您吩咐的事,成了。”
孟無虞露出标志性的邪笑,拍拍下人肩膀道:“不錯!”
下人娓娓道來:“小的潛入莫筱府中,找他讨要了一封陶然手書,又托沈公拟其字跡寫了封書信,信上寫了陶然打算聯合莫筱殺了司馬路,奪得天下。寫完又将信送至莫筱手上。莫筱急速将信轉交司馬路。司馬路本就多疑,如今更是對陶然下了禁令,奪了他的軍權。陶然性烈,受了委屈,自是不依不饒,司馬路一怒之下,不顧女兒求饒,将之斬殺,并把将軍印授予黃臨。”
孟無虞哈哈一笑道:“幹得好!黃臨只是個紙上談兵的黃毛小子,定不是容将軍對手。如此,我軍便可高枕無憂了!”
孟無虞只顧着欣喜,此時卻無意中發現陌蕭已經離了席,轉身要走,孟無虞追上前去,高聲道:“別着急走啊!此計出于你手,你當是功臣!今夜我宴請手下,你必須到!”
陌蕭搖搖頭道:“我擔心司馬路會對孟兄妻兒下手。”
孟無虞頓了頓,神色恍惚了片刻:“他們怎樣了?”
陌蕭不語,只留下一聲:“三日後,莫筱便會倒戈司馬路,到時候司馬路将自顧不暇,你這裏也将絕對安全,你便派人去接她們母子二人吧。”言訖,匆匆離去。
孟無虞搖搖頭道:“陌蕭!我妻兒交給你了!多謝!”言訖,失神片刻,想着有陌蕭在,複又舒展開笑顏,吩咐下人道:“喊弟兄們晚上一起用膳,備好席好酒!”
粱都,竹屋內,落影正坐在琴前,輕輕撫弄。自嫁了人,她每日勞作,已經很久沒碰琴弦了。
她默默撫着一曲《離殇》,神色寂寥。
本以為,天下太平,他是屬于她的小混混,可以與她靜享華年。可偏偏,流年易變,逢了亂世,他又偏偏是有鴻鹄之志的落難皇子,偏偏不能與她長廂厮守。
窗外子衿和葉青竹一邊哄着寧歸,一邊拌嘴的聲音不絕于耳。落影心下一酸,十分羨慕這二人。
如果人可以長久,寧願永不谙世事。
天色暗了,葉青竹宿在門外,子衿領着孩子回到屋中,沒多久便睡去了。
落影仍坐在案前,一只手托着腮幫,卻感覺臉上有些刺痛,她驀地一驚,俯首看看自己的一雙手。從前的纖纖玉手,如今因久經勞作竟已生出了繭子。
這一年,她二十三歲。與出嫁前僅隔三年,而經了這三年,卻猶如熬過了無數春秋。
一陣風起,門外一陣窸窸窣窣之聲,她驀地起身,向窗邊走去。憑直覺,她總覺得外面有問題。
果真,沒等她去叫醒子衿,便聽得門外“嗖”得一聲響,果真是有刺客到,繼而是葉青竹躍身與之對峙的聲音。
“識相點,見了你葉爺爺,趕緊麻溜地回去!”葉青竹不屑地喊道。
來人不語,接着又是“嗖嗖”幾聲,聽得出,二人已經開始過招了。
子衿驚醒,大叫道:“司馬路找過來了?啊!這可如何是好?”說着流起眼淚來。
寧歸被她哭醒,不明白為什麽大人會哭,也跟着哇哇大哭起來。
落影早想到會有這麽一天,她沉沉心緒,抱起孩子,一邊輕拍孩子脊背,另一只手攬了子衿肩膀,凝神看着她道:“子衿,別怕。司馬路是沖着我們母女來的。一會兒,若是我出了什麽事,你帶着寧歸,跟葉公子速速逃了,不用管我。葉公子一定能護你周全的。”
子衿哭得更傷心了:“小姐,那你怎麽辦啊……小姐……”
落影把寧歸抱到子衿手中,走到窗邊,戳開一處,向外望去,低語道:“該來的,終會來的。”
是啊,該來的,終會來的。無虞,既然我做了你的妻子,我便認了,只要你能施展抱負就好。只要你……莫要将我忘了就好。
窗外,葉青竹與之勢均力敵,不分上下,看得出,葉青竹果真武功高強。但司馬路估計猜到落影身邊會有高人相助,派來的人也絕非等閑。
正在二人鬥得激烈之時,竹林外又竄出兩個人來。其中一個幫初來的刺客對付葉青竹,另一個徑直朝竹屋奔來。
葉青竹見狀,忙跳過來擋住他,不料腹背受敵,被另兩個各砍了一劍。
葉青竹踉跄了兩步,抹抹嘴邊的血:“他娘的,”接着繼續應敵。但所來三人皆是高手,葉青竹眼看着要倒下。
子衿聽着動靜,哭喊道:“葉青竹這傻子!你要挺住啊!”
落影攥緊了拳頭,這一刻,只恨自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兒身,只恨自己成了友人拖累。
葉青竹前胸中又中一劍,禁不住踉跄倒地,欲要起身繼續與來人搏鬥,被兩個來人雙手反綁,動彈不得,便破口大罵:“識趣點!不然等我大哥回來,通通把你們滅了!”
另一個來人也不理會,不顧他的謾罵,走到竹屋門前道:“孟夫人,你逃不掉了,出來吧,留個體面。”
子衿哭道:“小姐,別……”
落影默默走到寧歸面前,朝他幼嫩的臉上淺吻一口,對子衿低語道:“一會兒不管發生任何事情,你都抱着寧歸逃了,莫要管我。替我照顧好寧歸。”
言訖,她不顧子衿的哭喊,緩步走到門前,打開房門,神态自若。
她也有怕,她也有恨,但她要為孟無虞留個體面,要為年幼的稚子留個體面。若是孟無虞成了大業,寧歸将來也會身為人君。她要讓他記得,他的母親,不是一個貪生怕死的村野婦人。
來人陰狠一笑,擺擺手道:“孟夫人,得罪了。”言訖,另外兩個來人過來将落影反綁了,推搡着她徐徐前行。
“你們這群混蛋,把嫂嫂給我留下!”葉青竹一邊罵着,一邊試圖起身來救,卻又捂了傷口,痛得面目猙獰,無論如何都起不來。
對落影說話的來人正準備朝寧歸和子衿走去,被落影一聲怒喝:“放過他們!”
她的話語看似柔弱無力,卻又自含了一番如磐石般堅毅的風骨,令來人頓住了腳步。
來人側身看向對自己怒目而視的落影,冷笑道:“孟公夫人果真是有風骨!我本刺客,受人錢財,無人消災。不過,如今我只收了他一半銀錢,只抓一人便可,另一半,我不要了便是。”
言訖,果真折了回來,與另兩人一起壓着落影往前走。
落影微閉了眼眸,長舒了一口氣。
落影被來人反綁着拖到竹林邊一匹馬上,來人一揚鞭,馬兒一驚,向前跑去。
落影回首望着竹林中往這邊踉跄着跑來的葉青竹,喊了一聲:“葉公子,拜托……”言訖,她隐隐看見葉青竹愁眉緊鎖,捂着傷口頓住了腳步。
而後,她回望一眼挾着自己架馬的刺客,淡淡說了聲:“多謝。”刺客只是冷笑一聲道:“自你從竹屋出來,我便看出,你将來定不會久居囹圄,此番就當賣你個人情吧。”
馬兒在夜色中行了約莫一個時辰,停在粱都牢外。
刺客将她拖下馬,帶入牢中,對獄卒說道:“她就是林氏,好生看管。明日替我轉告大人,陳某不才,只擒到這一個,另一半酬金作罷。”言訖,放下她絕塵而去。
她被帶到陰暗潮濕的牢內,獄卒将她狠狠推倒在地,砰一聲關上了牢門。她倒在冰涼的地上,呼吸着酸臭的空氣,沒有流下一滴眼淚。
人有時候就是很奇怪,當她為将來躊躇時,當她思念孟無虞時,當她替稚子擔心時,她會禁不住在夜裏偷偷拭淚。可如今她身陷囹圄,一切已成定局,她反倒不會流淚了。
也許是因為感應到孟無虞将要成事,也許是因為寧歸得以幸免,總之,如今她只願聽天由命。
只是,當月光透過牢內細小的窗戶射到地上之時,她心頭仍是隐隐作痛。
皎月如君顏,映在我心。
無虞,當你浴血沙場,當你功成名就,你可還會記得,你與我說過的誓言?
當年明月在,卻不知何時照得離人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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