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陌路之人,明媚如許

自己本就褴褛的衣衫在眼前這個惡魔手中撕成一塊塊。

周遭,獄卒幫了司馬路死死按住她,卻又憚于司馬路而大氣不敢出。犯人們紛紛向她的方向看來,仿佛那目光,有憐憫,有恐懼,還有諷刺......

落影看着司馬路猥瑣而報複的一張笑臉,緊緊閉上雙眸,她想閉了這無聲的嘈雜,她寧願感受傷口在他□□下徹骨的疼痛。

她死死咬着下唇,任唇上殷紅的血流了下來。這味道鹹而澀,一如她如今的處境,舉步維艱。

司馬路,若能留得性命出去,我定不忘今日之辱。

“司馬大人,有人求見!”忽而,守在暗道口的一個随從小跑到司馬路跟前報道。

“什麽人敢找到這裏?抓了他,不見!”司馬路看看滿身只剩寥寥碎布的落影,意興正濃,擡手要繼續撕扯。

“來人說,他是孟無虞的人。”随從小心翼翼地拱手道。

司馬路神色一變,皺了眉頭,停了手。

落影長舒一口氣,心頭一熱,淚水奪眶而出。

無虞......你終于派人來了。她微微一笑,長呼着氣,胸頭總算暢快了些。

她偏了頭望去,只見暗門口一襲白衣。那是......陌蕭?想必是無虞派他來的吧。她心頭隐隐一絲寬慰。

陌蕭神色凝重,朝她這邊望了一眼,而後倏地低下頭,讓自己不看她。從落影的方向,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但能看到他攥緊了拳頭,在原地怔了片刻。

司馬路走到他跟前,擡了下巴,有些不屑,“你是孟無虞的人?”

陌蕭擡起頭,神色又恢複了冷清,“在下陌蕭。”

司馬路仔細端詳着他,良久,低語道:“怎麽沒聽說過你?”

陌蕭注視着司馬路,眸子中一絲旁人看不透的寒意,“在下村野之人,奉命來照顧冽王妻小。”

“冽王?”司馬路冷笑一聲,“你以為,自封個冽王,他就不是市井無賴了?”

繼而,司馬路似是想起了什麽,“孟無虞能找到這裏,想必已經做好準備。不知他想以何條件換回夫人性命?莫以為,以你只言片語,便能将夫人帶回。”

陌蕭搖搖頭道:“冽王不知,在下只是奉命照看夫人。”言訖,緩步朝落影走來。

司馬路冷哼一聲,亦走到落影跟前,朝陌蕭擡眉道:“哦?既然能派你來,想必你也非等閑之輩了。那老夫就要讓你看看,你能否護得住?”

說着,司馬路向落影跟前又湊了兩步,擡手要撤下她身上最後幾塊衣襟。

“別動——”陌蕭語氣低沉,卻自有一股震懾人心的力量。

落影聽得孟無虞并未想以城池相救,一邊慶幸,一邊又禁不住低落。

擡眼望去,只見陌蕭眼神陰骘的看着司馬路,雙眸中的煞氣,幾乎要将其射穿。她還是第一次在他臉上看見如此神情。

“告訴你家冽王,”司馬路揚眉道:“一日不見降書,夫人便一日不得安生。”言訖,他挑釁一般伸出手來摸摸落影的臉頰。

落影緊閉了雙眼,搖搖頭。

若是孟無虞不出兵,陌蕭又怎能護得住她?只能與她一起受苦,徒增傷感罷了。

卻聽得“嗖”的一聲,司馬路“啊”得一聲,手背上流下汩汩鮮血。

司馬路躬身捂着手背,面目猙獰道:“竟敢與本官使暗器?來人!抓了他!”

陌蕭神态自若,仿佛剛剛所為與他無絲毫關系。他瞥了一眼司馬路,沉聲道:“這是含沙影,非獨門解藥,無解。”

司馬路狠狠瞪着他道:“你別以為本官不識得江湖之人,待我拿來解藥,再來将你碎屍萬段!”言訖,一臉痛苦地離去。

獄卒面面相觑,被陌蕭剛剛的出手驚得脊背發涼。衆人皆屏氣凝神看着這一切,卻誰都沒看出他何時出的手。其出手之快,下手之準實為令人驚愕。故而,司馬路走後,獄卒忌憚陌蕭,便也不想再自找沒趣,只對陌蕭、落影二人落下一句:“老實點,”便審訊其他犯人去了。

看着這一切,落影皺緊了眉頭,陌蕭出手如此厲害,卻不傷司馬路性命,這說明什麽?難道說,在司馬路背後,孟無虞還有隐藏了的,更大的威脅?而這個威脅的存在,陌蕭是知道的,只有留司馬路活口,才能引出威脅之人......

陌蕭走到她身邊,也不言語,只随手撤下自己袖上一尺白紗,俯首為她拭去血跡,又從懷中掏出一個青色玉瓶,将其中藥味濃重的粉末輕輕塗在她遍身的傷口上。

“陌蕭,”落影看着他認真的樣子,輕聲道。

“嗯,”陌蕭繼續為她塗藥,也不擡頭。

“是無虞派你來的嗎?他......”她其實想問問他,為何孟無虞不出兵相救,但話到嘴邊,又深深咽下。無虞能穩住心,不出兵相救,不正是她想要的嗎?

陌蕭動作停了片刻,繼而道:“孟兄托我來護你周全,待大事已成,再接你回去。”

“他那邊,怎麽樣了?”落影感覺着,那柔柔的粉末撒在傷口,全身舒緩了許多。

“宓兒,別動。”陌蕭仍是低着頭替她塗藥,此時話鋒一轉,避開她的問題。落影看不清此時他的神情,只能看到他微微皺的了眉。

落影自知不妥,陌蕭不畏艱險來護着自己,讓自己免于侮辱,而自己卻一直只問夫君不知道謝。料就是誰,也不會寬慰吧。

想到這裏,她開口道:“陌蕭,謝謝你......”

陌蕭仍是不回話,打量着她周身的傷痕,突然閉了雙眸,片刻才複又睜開。

陌蕭又從自己外袍上撤下一片衣襟,輕輕為她披在身上。

落影見他不悅,也不知該說什麽好,只坐在角落裏,看他也坐到身邊,兩人就這樣,只離了幾寸的距離坐着,卻無從言語。

是夜,周遭又安靜了下來。月光透過獄中窗戶撒下星星點點,陌蕭也不看她,只從懷中掏出那副洛神圖,展開來細細端詳。

落影抱了膝,看着地上的星點月光發着呆,隐隐感覺,陌蕭擡了眼,似在看她。她側了頭迎過去,卻見他重又低了頭,收起那張洛神圖。

不知何時,落影睡了過去。再醒來時,依舊是深夜,周圍安靜如常,只是陌蕭已不在身邊。

他離開了?看得出,他武功高強,想離開,只要不帶着她這個拖累,便應該不是難事。

而他對她已經是仁至義盡,即便離開,她也無什麽可嗔怪的。陌蕭為她夫妻二人,已是被拖累太多。此時他離開,她應是感到輕松才是。

可看到他坐過的位置空空如也,她偏偏有些失落。

及至天明,她倚在牆角,餓得頭昏眼花之時,獄卒丢過來一碗馊飯,“吃了!大人說了,要留你活口!”

落影端起這碗臭熏熏的馊飯,閉了眼睛準備吃下去。已經餓了幾天了,她不能這樣餓下去。她得活着出去,活着見孟無虞和寧歸。

“宓兒,”驀地,她聽到陌蕭的聲音,擡起了眼眸,見着果真是陌蕭。只見他立在眼前,見着她要吃那碗馊飯,搖搖頭道:“你想吃什麽?”

“你沒走?”落影一驚,問道。

“只是獄裏四處轉轉。”陌蕭說着,冷冷地看着獄吏,“有別的食物嗎?”

獄吏見識了他對付司馬路的招數,對他多有忌憚,只盼他別出手傷了自己,故而點點頭,轉身去把自己的飯食端到面前。

“吃吧,”陌蕭對落影淡淡說道,而後坐到她身邊,靜靜看着她。

“你不吃嗎?”落影見他也一直沒吃東西,問道。

陌蕭搖搖頭,繼而轉過頭去,像是思考着什麽。

“陌蕭,你為什麽一直對我和無虞這麽好?我與你素昧平生,無虞他又......”落影吃了幾口飯,看着身邊依舊是一襲白衣,俊美無倫的陌蕭,不解地問道。

他本可以不來,他本可以走,無虞與他相比,也算不得同道中人。可他,偏偏留了下來。

“孟兄是未來的天子,我輔佐他,亦是榮幸。”陌蕭頓了片刻,說着這話,也不擡眼。

“哦,”落影微微失落。真的如他所言,只是因為,孟無虞所謂的落難皇子的身份嗎?如是,難道只是她想多了?

二人就這樣在獄中靜靜宿了幾日,有陌蕭在身邊,獄卒沒再□□落影,直到這日,陌蕭被司馬路傳去問話,落影緊張不已,司馬路會不會殺了陌蕭?

陌蕭看出她的緊張,忽而擡眉對她淡色道:“他中了我的毒,不會傷我的。”言訖,淡然與獄卒同去了。

陌蕭剛走,她便接到外頭的消息,稱司馬路派人要将落影帶出冥獄。

落影一怔,不知是福是禍。

出了冥獄,獄卒驅車把她帶到遠處一座荒野。這地方空曠而寒冷,她下了車,赤着腳走在遍布荊棘而冰涼的野地上。

“從今天起,你就在這兒服刑!”獄卒冷冷道,接着,遞給她一把鋤頭:“這片荒地,由你來開。”

落影望望四下看不到頭的空地,雖是曉得日後的艱難,但她卻也是寬慰的。再苦再累,總好過遭人鞭笞,甚至被人□□。總算,也是有了活路。

她看看腳下的荒地,微微一笑,卻聽得嗖得一聲響,又一記鞭子重重抽在身上。

“快幹!”獄卒喝道。

她疼得戰栗片刻,而後擡起鋤頭,開始幹活。

一幹就是半年。

她沒有得到孟無虞的消息,也沒有聽到陌蕭的下落。只知道,自己在日複一日,黃牛一般地幹着,只知道,一旦停下來,就又是重重一記鞭笞。

已至盛夏,她揮着汗幹着農活,聽得兩個看守她的獄卒議論着:“你聽說了嗎?冽王要攻打梁都了!”落影心下一驚,放下手頭的活兒,側耳細聽。

“冽王?”另一個獄卒低聲道:“那咱們看着這個女囚......若是冽王勝了,怪罪下來......”

“怕什麽?”獄卒得意道,“哪兒那麽容易就勝了啊。上回冽王勝了,還不是那個陌蕭給司馬大人下了毒,才得了勝嗎?現在司馬大人可以多了颍國支援,害怕一個陌蕭不成?”

落影心下一沉,驀地想起自己之前的猜測。果不其然,除了司馬路,孟無虞果真還有更大的威脅。

“對了,那個陌蕭怎麽不在冥獄了?”獄卒接着問道。

“他回來找不到這個女囚,便出去尋她了。不過咱們這個地方,哪兒那麽容易找到呢!”

獄卒說得輕松,落影聽了卻是心下了然。

原來,她的孟無虞馬上要到了生死攸關的時刻,是成,是敗,在此一舉。

原來,陌蕭一直在找她......陌蕭,真是個重義的君子,只是,總覺得人怪異了些,讓人看不透......

“快幹活!”獄卒停了議論,朝她怒吼道。

她揚起鋤頭,繼續揮汗如雨,心裏卻是百味雜陳。

孟無虞,希望你沒事。

數月後,天氣漸寒,落影趁獄卒打盹,也坐在樹下小憩。

她俯首看看自己,卻發現自己的一雙手,更添了不少繭子。曾經一雙柔夷玉手,成了如今稍顯粗壯的一雙村婦之手。

她微閉了眼眸,眼前浮現出曾經的畫面。

那時候,孟無虞牽着她軟糯的小手,到處游走,逢人便說,“這是我娘子!”

那時候,他每每回來,都握着她的小手,痞痞地對她壞笑着索吻。

那時候......

那時候......距離那時候,一晃幾年了。

“嗖,嗖”兩聲劍響打破了她的遐思。

睜開眼眸,只見兩個打盹兒的獄卒倒在血泊之中。而眼前,立着仍舊是一襲白衣的陌蕭。他仍是那麽仙風道骨,容顏絕世而清冷,仿佛地上這殷紅掠目的鮮血,盡數與他無關。

“宓兒,終于找到你了。”陌蕭說着,扶起她,眼神裏,一副難掩的心疼。

這眼神如火一般掠過她周身,而後又漸漸熄滅,恢複清冷......

“孟兄托我找你,終于,找到了。”他眸子黯淡起來,繼而,擡劍砍下她身上的鐵鏈,将她扶上等在一邊的駿馬,而後也一躍而上。

他擡了缰繩,馬兒跑得飛快。因擔心她滑落,他小心翼翼地用雙臂護着她。

這還是她第一次與孟無虞之外的男人靠得那麽近。

她只覺不好意思,可陌蕭與她經歷了這麽多,她又深知,她與他,可以說是患難之交。既是摯友,又何須在意這些?

行至半路,陌蕭也沒有開口。

落影心裏漸漸明朗。一路上,想着孟無虞的樣子,微微露出笑意,終是忍不住問道:“陌蕭,是他成功了嗎?是他派你來接我了嗎?”

陌蕭不語,片刻才說道:“如今司馬路已死,但颍國與黃臨聯手,一起同容将軍對峙。現在情勢不利,所以,宓兒還是暫住我那裏。”

落影心下一沉,剛燃起的希望,複又付之一炬了。

她,終還是不能見到她朝思暮想的夫君啊。

片刻,她似是想起了什麽,眼睛又亮了亮,問道:“那寧歸呢?他現在怎麽樣啊?”

“他在孟兄那裏,有人照看,你放心。”提到寧歸,陌蕭更是有些遲疑。

“哦......接去了啊。”落影念誦着,心頭不知是何滋味。

他可以接了兒子,可他卻不能接她,為什麽?難道這幾年,他就不想她嗎?

寧歸可愛地喚着娘的模樣浮現眼前......本以為雖見不到夫君,但可以見到兒子。不想,卻也是見不到了。

也好,只要他二人都平安無事,這樣也就好。

落影來到她熟悉而陌生的竹屋,陌蕭看了她一眼,默默走了出去。

她看着空蕩蕩的房間,想起曾經的日子。

寧歸學會走路了,他張着小手,搖搖晃晃地朝她走來,露出憨憨的笑容,試着叫道:“娘~”

寧歸在她懷中大口地吃奶,吃完看着她,笑得如天使般明媚。

寧歸趴在她懷裏,第一次用無比稚嫩的語氣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爹,在,哪兒?”那時候,她一下子淚流滿面。

如今,她也一下子淚流滿面。

陌蕭走了進來,端來一碗熱騰騰的紅棗枸杞湯,如以前一般舀起一勺,放到嘴邊吹了吹,又送到她面前來,“你瘦了許多,補補吧。”

她抹抹眼淚,覺得不好意思,強忍住不哭,“陌蕭,謝謝你,我......自己來吧。”

“女子體弱,本受不得這些苦。照顧你也是應該的。” 他說着,将一勺湯輕輕送進她嘴裏。

甘甜香糯的湯入了口,眼淚卻終是忍不住又流了下來。

曾經面對司馬路的□□,她可以忍住不哭,面對鞭笞,她可以忍住不叫,可偏偏面對陌蕭時,偏偏在聽到他這句體諒的話時,她哭了,哭得那麽徹底。

陌蕭看着她,眼神裏閃現一股慌亂。

在他清冷的臉上,少有的慌亂。

他微微皺了劍眉,将手臂揚在半空,想給她一個寬慰的擁抱,卻終是停在了半空。

落影明白,他們,不過是朋友一場。她與他而言,是朋友妻。所以她不期望他更多的寬慰。他能如此陪伴與照料,她已經很感激了。

只是不知為何,面對他時,她便如孩童般,想哭,就那麽輕易地哭了出來。

是夜,陌蕭将門掩好,依舊是宿在門外。落影獨自躺在清冷的竹屋中,心緒難平。

陌蕭說,孟無虞那裏千鈞一發,尚不安全。可如今夫君,稚子皆在那裏,她怎可以獨自留在這裏偷生呢?

即便是孟無虞和兒子出了什麽事,她得以幸免,這後半生,能好過嗎?想着這些,她心下做好了決定。

翌日一早,她起了身,洗了洗,攬鏡自照。

她好久沒有攬鏡自照了。

銅鏡中,出現一個陌生的女人。她容貌依舊清秀,可眼裏的沉郁昭示了青春不再。

她面黃肌瘦,一雙粗糙的手,昭示了她不複韶華。

她別過臉,不去看那銅鏡。

曾經那個莞爾一笑即可傾城,滿臉清雅的女子,在短短幾年間,消失不見。

逝者如斯,于女子而言,最痛苦的莫過于容顏不再。

而當她落寞時,想起孟無虞痞痞的笑臉:“娘子不管老成什麽樣子,都是無虞心頭所好!”

想着這些,她心頭又明緩了些。

只要他在,就好。

即便消了肌骨,黃了面色——只要他在,就好。

聽着陌蕭進來,她回轉身,露出一個明媚的微笑,“陌蕭,我決定了,帶我去找他吧。”

陌蕭迎頭撞上她這微笑,初是微擡起好看的眉眼,也跟着她一路明媚。複又是望了她,轉而為她看不穿的憂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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