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第18章

回到屋內,子春對商羽的怒火還渾然不覺,自顧捧着一把大洋喜滋滋要去數。

商羽見狀,氣不打一處來,不等他将銀元放在茶幾上,上前狠狠在他手上拍了兩下,那十幾枚銀元,嘩啦啦滾落在地。

子春摸了摸被打疼的手,一臉無辜地看向他,眨眨眼睛道:“少爺!你又怎麽了?”

商羽道:“你是傻子嗎?”

子春雖然常被他罵傻子,但今日這樣沒頭沒腦,還是讓他有些不爽,撇撇嘴不想與他說話,只蹲下身去撿散落在地毯的錢。

商羽見他這模樣,愈發來氣,伸手去抓他後衣領:“反了你了,我跟你說話呢!”

子春指尖剛抓起兩枚大洋,被他這一扯,身體猛得晃了下,兩枚大洋又從指間掉落,直接滾進沙發下。

他惦記着那兩塊錢,又被商羽揪着動彈不得,一下急了眼,猛得仰頭往後一撞。

随着砰的一聲,後脖領被松開。

他先是覺得後腦勺一陣劇痛,繼而又意識到什麽似的,捂着腦勺轉頭朝朝商羽看去。

只見商羽皺眉捂着鼻子,鮮血正從他指間滲出來。

子春吓得大驚失色:“少爺,我……我不是故意的,你有沒有事?”

商羽冷冷看着他不說話,任由鼻血染紅了修長白皙的手指。

子春趕緊起身去找到手帕,要去給他擦,卻被他一把推開。

“少爺,我不是故意的,你疼不疼?”子春急得眼睛都紅了,一來是做錯了事害怕,二來是真擔心對方被自己撞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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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羽依舊沒理他,只從沙發站起身,默默走進盥洗室,打開水龍頭,嘩啦啦開始洗臉。

子春小心翼翼跟過去,站在門口低聲道:“少爺,你罰我吧。”

“去給我找棉花來!”

“哦。”

子春在抽屜裏找到棉花,一大團全拿上,小跑進盥洗室遞給他。

商羽垂眸看了眼他手上的棉花,随手揪下一團,塞進還留着血的鼻子裏,又昂頭靜默了片刻,才轉身看向怯生生的子春。

“少爺,我錯了。”

子春當真是吓到了,不管平日裏他與商羽如何親密,畢竟一個是主一個是仆,自己這一下直接把人撞出血,擱在別人家,只怕是要被拉出去狠狠打一頓。

他正想着要怎麽讨好求饒,商羽的手忽然擡起伸向他。

他以為對方是要打自己,吓得臉色一僵,卻也不敢躲開,只緊緊閉上眼睛,等着那只巴掌落下來。

商羽面無表情看着面前瑟瑟發抖小少年,眉頭蹙了蹙,手掌從他頭頂輕輕往後滑去,摸了摸他的後腦勺,确定沒撞出大包,才慢條斯理收回。

子春等了半晌,沒等到疼痛傳來,試探着睜開一只眼睛,卻見商羽冷冷掃他一眼,越過他便往外走便冷聲道:“出來!”

“哦。”

子春老老實實跟着他回到客廳。

商羽在沙發坐好,朝旁邊一指:“你站着!”

“好的,少爺。”

子春乖乖站在離他半米的距離。

商羽擡頭,他臉上的妝經過剛剛的水洗,花了一大片,鼻子又塞着棉花,原本是一個很狼狽滑稽的模樣,但因為那雙深邃冰冷的鳳眼,又實在滑稽不起來,反倒讓子春心驚膽戰,大氣都不敢出。

“你聽好了。”商羽一字一句開口。

“嗯。”子春用力點頭。

“以後金靈毓找你說話,你不要搭理他。”

子春不明所以:“啊?你說老爺?”

“沒錯。”

子春摸摸腦袋:“為什麽?”

商羽道:“問那麽多幹什麽?照做就是。”

“哦。”子春點頭,畢竟自己剛剛做了壞事,少爺說什麽那便是什麽。

“不僅是金靈毓,其他人碰你的身體,你也要拒絕,不論男女。”

子春并不懂他為什麽要這麽說,他是男子,又不是女子,為何別人碰不得?

當然,雖然不解,還是從善如流點頭道:“明白。”

商羽看了看他:“行了,趕緊去把臉上妝洗了睡覺。”

子春見對方确實沒有與自己計較的打算,咧嘴一笑,在他身旁坐下,伸手要去摸他的鼻子:“少爺,你疼不疼?”

商羽嫌棄地皺了皺眉頭,躲開他的手:“你煩不煩,起開!”

“哦。”商羽吐吐舌頭,一溜煙跑去了盥洗室。

*

翌日,子春在金公館遇到金老爺,對方笑眯眯叫他,他只畢恭畢敬應一聲,便謹記商羽叮囑,尋了借口跑開。

他不懂商羽為何要讓自己躲着老爺,不過父子倆向來也不像一對父子,商羽簡直是将親爹當仇人一樣。若真要在老爺少爺之間站個隊,子春毫不猶豫選商羽,畢竟老爺也不常在家,只要伺候了商羽,自己這份工便穩穩當當。

當然,這樣的困擾,也沒持續多久。

過完年,剛開春沒幾日,金老爺又出了遠門。

而自打兩人演過那處戲後,商羽便三天兩頭拉着子春,在家中給傭人們唱戲,他最愛演的還是小放牛,也依舊讓子春的牧童,化上俊俏的小生妝。

子春和他對戲對多了,看着女裝的他,時不時就有點恍惚,好像對方真的變成了讓自己芳心亂動的姑娘。

就這麽過了幾個月,轉眼春去夏來,又到了一年秋天。

這天早上,子春半夢半醒中,感覺有什麽硬東西硌着自己,迷迷糊糊推了推商羽:“少爺,你身上揣着什麽呢?硌得我難受。”

沒等來商羽的回應,只隐約感覺到對方起身下了床。

也不知過了多久,子春終于睜開眼徹底醒過來,見身旁已經沒了人,揉着眼睛下床,邊往外走邊喚道:“少爺,你怎麽就起來了?”

走到起居室一看,卻見商羽正站在窗邊,默默望着外面。

他以為外面有什麽,好奇走過去瞧了眼,并未瞧見有什麽特別,便又轉頭看向商羽問道:“少爺,你看什麽呢?”

商羽一張昳麗的臉上,冷冷淡淡,目光依舊看着窗外,沒有回他。

子春摸摸頭,不知他又要鬧什麽幺蛾子,也不敢打擾了他,只能自己去洗漱。

及至傭人送來早餐,商羽倒是回到沙發,慢條斯理開吃,只是不管是傭人還是子春與他說話,他依舊是一言不發。

子春越發狐疑,快到中午時,他終于沉不住氣,拉着商羽急道:“少爺,你到底怎麽了?為何一早到現在都不說話?”

商羽面無表情看向他,朝沙發重重一倒,終于開口:“我倒倉了。”

他原本清亮的嗓子,忽然變得嘶啞低沉。

子春一臉驚訝:“倒倉?”

倒倉變嗓子春是知道的,雖然他自己還未經歷,但哥哥早幾年就變了聲,頂着粗嘎的破鑼嗓子好幾年,這兩年變成正常的大人聲音。

至于戲子倒倉,那可是大事,能順利平穩過度倒好,嚴重的唱不了戲的也有。

他想着最近商羽對唱戲的沉迷,難怪一早就悶悶不樂。想了想,笑着湊到他身旁道:“男子長大了都要變嗓的,說明少爺你長大了。”

商羽觑眼看他,冷嗤道:“長大有什麽好?”

子春原本是想說,長大了就可以賺錢養家,但旋即想到,少爺大概長大了也不用養家,而自己還沒長大就已經賺錢。因而想了半晌,也沒想出長大有什麽好處,最後只能道:“不管好不好,總歸是要長大的。”

商羽掀起眼皮,望着天花板的水晶燈,不再說話。

*

金少爺變了聲,自然不能再唱旦角戲,對唱戲也就失去了興趣。在子春看來,商羽變嗓後的聲音,并不難聽,只是低沉中帶着一點點沙啞,仿佛從少年忽然就變成了個大人。

實際上,商羽的這場變聲,也确實迎來了他的急速成長。短短幾個月,身量又拔高了一大截,原本就是個修長的個子,轉眼間已經在金公館一騎絕塵,比子春更是高出快大半個頭。

他依舊是一張雌雄莫辨的臉,留過肩長發,但肩膀開始變寬,喉結凸起,除了嘴周生出的淡淡胡須,不得不經常剃掉,隐藏在衣衫下的身體,也正在悄無聲息發生變化。

無論願不願意長大,商羽都在急速長大。

自然也無法抑制成長帶來的身心躁動。

他變得越發陰晴不定,偶爾子春靠近他,他會忽然暴怒一把将他推開。

原本子春是摸清了他脾性的,但這兩年卻越來越琢磨不透。

相較于商羽身體的成熟,子春的成長就平緩很多,他的成長是潤物細無聲的,及至長到十六歲,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好像長大了。

又兼之一直生活在金公館,對外界的認知全然來自書報,沒人教他懂人事,因而對許多事依舊懵懵懂懂。

*

商羽十七歲生辰,吃過生辰宴,又有一個多月未曾踏出大門半步的商羽,忽然叫上司機安勇,說要出門。

這兩年,商羽每個月帶子春出去看一次電影,下一回館子,都是在白天,日落之前必定要趕回家,因而忽然這麽晚要出門,子春不禁奇怪問:“少爺,天都黑了,你要去哪裏?”

商羽道:“去月樓書館。”

子春睜大眼睛:“月樓書館?”

月樓書館是什麽地方,他還是很清楚的,那可是青樓妓院啊!他忙抓住商羽道:“你去這種地方作何?”

商羽邪乜他一眼,道:“男人去妓院還能做什麽?我已經十七歲,自然是要做男人該做的事。”

子春知道去這種地方是不好的,但好像富家少爺做這種事,又實在是理所當然,自己一個下人,也沒道理阻止,只能悶頭跟上。

安勇跟着金老爺幾年,這種地方熟得很,少爺一說,便開上車,載着兩個少年,輕車熟路朝天津衛最有名的風月所開去。

*

來到紅燈搖曳的月樓書館門口,很快有老鸨迎上來招呼:“公子,幾位?”

安勇說:“一位,我們公子,叫你們最年輕漂亮的姑娘來伺候。”

說着,拿出一疊銀元放在老鸨手中。

這老鸨朝他身後的兩個少年掃了眼,很快确定那高個子長發少年是這人口中的少爺。

商羽今日穿着一身杭綢月白長袍,外罩一件錦緞馬褂,胸前挂一塊金懷表,雖然打扮并不算太貴氣,但閱人無數的老鸨,自然一眼看得出他的金貴之氣。

于是咧嘴一笑,伸手拉過他:“來來來,這位公子随我進來。”

商羽微微蹙眉,不動聲色将手臂掙開。

相較于他的鎮定從容,跟在後面的子春,則是滿心忐忑,一踏進大門,看到廳中吃酒尋歡的男男女女,又兼之暗香撲面而來,只覺得頭暈目眩,腳下不由得踉跄了兩步。

老鸨帶幾人去了二樓高檔雅間,叫來丫頭倒上茶水,便笑盈盈道:“公子,您稍等,我馬上去叫芍藥,她可是我們月樓書館頭牌,要挑客人的,若是她看不上,再多錢也不稀罕。不過公子一表人才,我們芍藥定然見了就歡喜。”

商羽坐在圓桌前,皮笑肉不笑地扯了嘴角。

待人出去,安勇道:“少爺,那你在這裏玩,我去樓下等你。”

商羽點點頭。

子春終于從迷迷瞪瞪中回神,正要跟着安勇離開,卻被商羽叫住:“你幹嘛去?”

“我去外邊等少爺你。”子春支支吾吾道。

商羽淡聲道:“你就留在這裏伺候。”

“哦。”

明明還未入夏,子春卻覺得熱得厲害,臉頰莫名發燙。

他在商羽對面坐下,顫抖着手為自己倒了一杯茶。

屋中一時靜默無聲,但很快被房間隔扇門的咯吱聲打斷,一道銀鈴似的聲音飄進來:“公子,久等了!”

正在喝茶的子春,手中一頓,下意識擡頭,卻見是一個穿着紫色旗袍的女子,款款走進來。

女子看着不過十八九歲的模樣,雖然化着精致妝容,依舊能看出屬于少女的飽滿圓潤,一雙水靈靈的眼睛,顧盼生輝,微微彎起的嘴唇,嬌嫩欲滴,仿佛等着人去采撷。

子春見過的女子不多,除了金公館的幾個女傭,就是南門外灰頭土臉的窮人女子,偶爾上街,見到幾個摩登女郎,都是匆匆一瞥,從未仔細瞧過。

這是他頭一回見到這般美麗的女子,當真如她的名字一樣嬌豔。

幽香撲鼻而來,子春只覺得渾身不自在,趕緊垂頭不敢再看。

芍藥自然看得出今晚的少爺是誰,他徑自走到商羽身旁,笑問道:“金公子,您是想先喝酒還是聽曲兒?”

商羽道:“都不用,我今日是來開葷的。”

饒是風月場上的芍藥,也被他的直白弄得微微一愣,但他實在生了張過于昳麗的臉,這話從他口中說出來,也并不讓人覺得下流。

芍藥咯咯笑道:“公子真是有趣兒,行,我先好好伺候公子,等公子爽快了想聽曲兒,我再給公子唱。”

說着又看向一旁的子春,問道:“那這位小公子——”

商羽道:“他就留在這裏。”

芍藥低低笑了聲,富家少爺這種事不少見,聽說不少洞房花燭還要丫鬟小厮在床邊伺候。

說話間,商羽已經站起身,朝屏風裏的雕花架子床走去。

芍藥笑盈盈忙跟上。

子春終于長長舒了口氣,又擡手擦了擦額頭細密的汗。

只是一轉頭,便見屏風映出的兩道身影,還沒看清楚,又像是被吓到一樣猛得別開眼睛。

他一時心如擂鼓,愈發燥熱得厲害。

短短片刻,卻似度日如年。

忽然撲通一聲,是什麽摔倒的聲音。

子春循聲轉頭。

隔着屏風,看不清裏面發生了何事,只隐約看出好像是芍藥被摔在床上。

而那道颀長的身影,下一刻已經沖出屏風。

“公子!”芍藥焦急的聲音響起。

而子春也蹭得起身,問道:“少爺,怎麽了?”

只見商羽衣着完好,但臉色冷沉,甚至罕見帶着一絲惶恐般的蒼白。

他從衣服裏拿出幾張錢票,放在桌上,對子春道:“我們走!”

“啊?”子春傻了眼。

芍藥踉踉跄跄追出來,神色哀怨道:“公子,是我哪裏做得不好麽?”

商羽看也不看她,只拉着一臉呆滞的子春,逃也般往外走,聲音倒是依舊很淡然平常:“不關你事!”

商羽拉着子春急匆匆跑下樓,一口氣穿過大廳,及至走到門口,又猛得頓住腳步,轉頭看向大廳酒池肉林裏的男男女女。

他漂亮的眸中湧上一股巨大的悲怆。

他終究還是成了金靈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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