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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早上子春剛進德興醫館,已經先到的玉霞便舉着手中報紙朝他大聲道:“小春,你快看今天報紙,說是天津租界一家公館失火,整座洋房燒得只剩下個磚瓦架子,你看這相片,這麽大洋房全燒沒了,真是可惜了。新聞說,這洋房主人是寓居的前清王公,主人家少爺也被燒死了,哎,人生在世,災難說來就來!”
子春隔着兩米距離,瞥了眼她手上報紙上那張黑色圖片,忽然神色一震,轉身拔腿就往外跑。
“哎,小春——你幹什麽去!”玉霞在後頭叫道。
小春像是沒聽到一樣,頭也不回繼續跑,朝火車站方向飛奔而去。
他在金公館生活了十年,那棟花園洋房就算化成灰,自己也能一眼認出來。報紙上那張相片中被燒毀的房子,他絕不會認錯,那就是金公館的主樓。
子春買到火車票,坐回天津,已是下午,再到金公館,又是一個鐘頭之後。
而這時距離金公館起火,已經整整過去兩天半。
金公館那扇向來緊閉,由門房守着的黑色大鐵門,此刻只是虛掩着,門房小屋早已人去樓空。
偶爾路過的行人,便會好奇在門口駐足片刻。
他們好奇的是,鐵門內那棟被燒得黑漆漆的洋房。
金公館在租界離群索居,宅中主人對外人來說,頗有幾分神秘,但不妨礙這棟粉紅色的花園洋房,是租界一道風景。
如今風景坍塌,成了一片被燒毀的斷垣殘壁。
子春推門而入,一路一個傭人的都沒見着,及至穿過後花園,來到配樓,才終于看到一道身影,正蹲在地上焚燒紙錢。
“榮伯!”
他差點都沒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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榮伯已過花甲之年,兩鬓斑白多時,但自己離開金公館時,精神依舊矍铄。可眼下的他,頭發已不剩半根青絲,身形佝偻,像是精氣神忽然垮掉一般。
只短短時日不見,卻像是老了十幾歲。
榮伯哦聽到這聲呼喚,有些遲緩地擡起頭,渾濁的雙眼看到他,半晌才反應過來,嘶啞道:“小春,你回來啦?”
子春疾步走到他跟前,目光落在燒紙錢的火盆裏,深呼吸一口氣,才又開口問道:“少爺呢?”
榮伯抹了抹眼睛,哽咽道:“少爺……少爺沒了!”
雖然這一路過來已做了最壞的打算,但此時僅存的那點幻想被徹底打破,心中的某些東西,便如摧枯拉朽般崩塌。
子春腳下一軟,踉跄着後退幾步,差點連站穩的力氣都不夠,腦子一片空白,只下意識喃喃問道:“少……少爺他是怎麽沒的?”
榮伯重重嘆了口氣:“大前天晚上,少爺讓我們幾個留下的傭人都早點回配樓休息,不用在主樓伺候,主樓就只剩他了一個人。我正睡得迷迷糊糊,被雷聲吵醒,擔心老爺剛身故,怕少爺犯病,就想着去看看,哪知剛走出去,就看到東樓太太那間房起了大火,等我跑到少爺房裏,卻沒看到人。直到火被撲滅,我們也沒找到少爺身影,第二天早上警察來看情況,才在太太房裏發現少爺屍身。”
說到這裏,他已是老淚縱橫,用手比劃着:“少爺那麽大個子,燒得只剩這麽點,連個人形都差點看不出來。”
子春渾身如墜冰窟。
他忽然想起那日商羽來北京城看自己,晚上又那般奇怪,說對不住自己,還不告而別,只留下那張“珍重,勿念”的信簽。
是不是……他早就知道自己會出事?
所以那天去看他,不過是同他告別。
大約是太不真實,以至于子春好像連悲痛都忘了,腦子反倒是越來越平靜。
他目光落在榮伯身旁的幾個行李袋,問道:“榮伯,你要離開金公館嗎?”
榮伯點頭道:“房子燒成這樣,金家沒了主人,租界要收回歸公重建。我只能回通州老家養老去了。”他擡頭望着遠處那棟被燒得黑漆漆的洋樓,嘆息一聲,像是自言自語一般道,“少爺先前說金家大廈将傾,他要走出去,沒想到他沒走出去,卻被太太先帶走了。”
子春微微一怔,問道:“榮伯,你這是什麽意思?”
榮伯回神,搖搖頭道:“那日大火,我遠遠看到一道白影從太太陽臺跳下來,跟那年太太出意外時一模一樣,我想着應該是太太怕少爺一個人在世上孤苦領帶,回來把兒子帶走了。”
子春是不信怪力亂神的,先是愣了下,又想着大概是榮伯被吓到,出了幻覺,他沒再多想,只心平氣和道:“榮伯,你回了通州,要是有什麽需要幫助,讓人帶信來德勝門旁的德興醫館,我就在那裏學醫。”
榮伯點點頭:“子春,你是個好孩子,如今去了外面好好過日子,連帶少爺那份一起好好活下去。”說着擺擺手,“你走吧,金公館沒了,以後別再來了。”
子春望着他沉默片刻,終究還是轉身,一步一步走出金公館。
榮伯又抹了抹眼睛,望着那道清瘦的身影,重重嘆了口氣。
子春一向只是個孩子,哪怕剛剛跑進來時,在他眼裏,也還是個孩子。
然而這道背影,俨然已經不再是個孩子。
人世間的變故便是如此。
有人一夜變老,也有人一夕長大。
*
子春一路走出大鐵門,頓足轉身,朝那棟燒毀的洋房看去。
他自七歲開始,在金公館生活了十年,這是他第三次離開。
與前兩次不同的是,他知道,此次之後,他再也不可能回到金公館。
因為,世上再無金公館。
再也沒有金商羽。
十年光陰,如走馬燈一樣在腦中劃過。
花園與商羽的初見,一起在書房聽先生講課,午後并排躺在斑駁的草坪,并肩坐在沙發下的地毯看書讀報,分享同一顆糖果。
不論外邊世界有多紛雜,他們每天的生活好像都差不多,他們也就在這差不多中,一起長大,大到可以互相探索身體的奧妙。
子春已經不願去想,他和商羽做過的那些事意味着什麽,因為已經毫無意義。
一陣幹冽的風從臉上拂過。
他擡手摸了摸眼眶,他以為自己哭過,原來眼睛還是幹的。
也許眼淚是被風吹走了。
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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