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35章

待商羽離開,子春想到他這些渾話,簡直有些惱羞成怒。

他不是孩子了,難道他就是麽?

有妻有女,還提從前那些荒唐事,簡直就是個混賬玩意兒。

子春情感上自然是想見他的,但理智上又說服自己,要離這個人越遠越好。且不說他不明不白消失這麽多年,如今一句解釋也沒有,就說他現在已是有家室的男人,自己也要離他遠一些。

傍晚下班,子春走到窗邊朝樓下看去,果然見着那輛熟悉的雪佛蘭停在路邊,車外倒是沒有商羽的身影,許是坐在車內。

他正有些舉棋不定,身後傳來敲門聲。

“進來!”

子春轉頭,見陳時年笑眯眯走進來。

“師哥,有事?”

陳時年笑道:“這話該我問你呢青茂,今晚有安排嗎?”

子春遲疑了下,搖頭:“沒有。”

“正好,我今晚也沒事,東四開了一間咖啡館,聽說咖啡不錯,你這個留洋青年,跟我一起去品鑒品鑒如何?我請客。”

子春笑說:“佳玲呢?你不用陪她?”

陳時年道:“這不正好她今晚有事要忙,我才得空麽?”

子春點點頭:“行,我也好久沒喝咖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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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時年道:“嗯,聽聞那裏很多大學女學生,說不準還能有機會認識幾個跟我們一樣的新派青年。”

子春歪頭看他:“你是喝咖啡,還是交朋友去的,小心我回頭告訴佳玲。”

陳時年大笑:“我不交,你交不就行麽?”

子春沒多想,只笑着搖搖頭,原本還想着怎麽打發商羽,現在倒是不用專門找借口了。

他收拾好,換下白大褂,與陳時年一起出了門。

兩人出了醫院大門,來到馬路邊,距離那黑色雪佛蘭不過十幾米,子春轉頭朝車子看去,坐在後座的商羽已經打開車窗朝他看過來。

只是看着,并未說話。

子春也沒開口,只等陳時年招來三輪車,兩人一起坐上去,用行動告訴那車內的人,今晚自己有了約。

北京城除了東交民巷這一代頗具西洋風,相比起開埠多年摩登現代的天津衛,整體還是一座古老落後的皇城。

這家咖啡館在東四的胡同裏,外面看着跟尋常宅子沒什麽區別,但推開木門走進去,卻是別有洞天,內裏裝潢相當西方,還有樂手在前面吹着薩克斯風,悠揚的樂曲萦繞在沁着咖啡香氣的屋中,很有些羅曼蒂克的味道。

裏面卡座都是一對對年輕男女,如今已是三十年代,新派男女自由戀愛,随處可見。

只是……

他看着領着自己在一張卡座坐下的陳時年,小聲道:“師哥,我們倆來這裏是不是不大合适?”

陳時年笑道:“這有什麽不合适的?”

适應生過來替兩人點單。

陳時年問:“你要喝什麽?”

子春:“随便。”

陳時年:“那我就随便點了。”

他點了三杯咖啡,外加兩樣甜點。待适應生離開,子春低聲問:“師哥,怎麽點三杯咖啡?晚上不想睡覺了?”

陳時年正要回答,卻忽然擡頭朝他身後笑着招招手。

子春下意識回神,卻見走來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姑娘,明目皓齒,留過耳短發,身穿月白褂子黑色及膝裙,典型的女學生打扮。

“表哥!”

“青瑜,你來了!”

子春臉色微微一僵,傻子這會兒也反應過來怎麽回事。

陳時年為人熱心,知道他孤身一人,從他進廣慈醫院開始,就為他個人大事操碎了心,總想着給他介紹女朋友,不止一次跟他提過,自己有個在燕京大學上學的表妹,什麽時候與他見一面,交個朋友。

但他每次都自己以剛進醫院,還有很多東西要學,暫時沒有精力考慮男女之事婉拒。

沒想到,今日這位熱心師哥,竟然給他來了個先斬後奏。

若是他沒見到商羽,或許還願意去嘗試。他不是不愛女子的,只是身心早早被商羽打下了烙印,眼下商羽死而複生,許多東西便如井噴一樣冒出來。

他不能自欺欺人。

說實話,陳時年這位表妹,當真是個很漂亮的姑娘,只是這份好意,他實在受之有愧。

陳時年對自己今晚的安排相當滿意,往常每次要帶子春去見人,都被他推脫,幹脆來個先斬後奏,反正他是個好脾氣,就算不高興,也不會與自己生氣。

他笑着招呼表妹坐下,又對滿臉尴尬的子春道:“青茂,這是我表妹林青瑜,給你提過很多次的,之前你總是忙,他學校也遠,一直沒尋着機會,她今日正好在東四給人輔導功課,我便叫她過來跟我們一起喝個咖啡,你們也認識一下,就當交個朋友。”

林青瑜與他表哥都是熱情爽朗的人,不等子春開口,已經笑着接話:“是啊,我每次見到表哥,他都會跟我提起許醫生你,說是從德國留洋歸來,一表人才。今日一見,果然是聞名不如見面。”

人家姑娘這麽大大方方,越發讓子春過意不去。

适應生端來咖啡,陳時年端起自己這杯喝了兩口,像是忽然想到什麽似的,一拍腦門:“我差點忘了,佳玲讓我去別忘了買蠟燭,說最近兩天晚上可能會停電,我得趕緊去買點,不然店鋪該關門了。”

這拙劣的借口讓子春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下,卻也只能眼睜睜看他結了賬,腳底抹油似的離開。

林青瑜看他模樣,恍然大悟點點頭,壓低聲音道:“許醫生,你不會是被我表哥騙出來的吧?”

子春讪讪笑道:“林小姐,不好意思,我也沒想到師哥……”

他話還沒說完,只見林青瑜俏皮地眨眨眼睛,道:“沒想到我表哥拉郎配麽?許醫生,你別緊張,現在什麽年代了,你是留過洋的,我也是大學生,咱們不興以前那套,又不是認識了就要定下婚事,就當是交個朋友好了。其實我也是想出洋留學,才想着讓表哥介紹你我認識,,同你了解一下留洋的情況。”

雖然不知對方是不是為了讓自己放松才這樣說,但聽了此話的子春确實松了口氣,只是剛要開口,餘光卻瞥到一道颀長的身影,在旁邊卡座坐下。

不是商羽,還能是誰?

林青瑜也下意識朝旁邊看了眼,她眸光微微一跳,低下頭單手捧嘴小聲道:“許醫生,你瞧旁邊這位先生好英俊。”

子春又是讪讪一笑。

林青瑜繼續小聲說道:“你看他一個人來的,應該是在等人,你猜他是在等什麽人?”

子春摸了摸鼻子,林小姐似乎已經把他當做朋友,當真是一點不見外。

他看了眼商羽,對方也邪乜了他一眼。

他轉頭對上林青瑜:“林小姐,你想對留洋了解些什麽?”

他這話也将林青瑜從商羽身上的好奇拉回神,想了想,道:“我想知道國外女學生多嗎?”

“雖然與男學生不能比,但比起國內大學,還是要更常見一些。”

子春不想讓旁邊那家夥攪擾亂自己心緒,便專心與林青瑜聊起留洋的事。

林青瑜是熱情爽朗的女學生,子春原本也是健談之人。兩人竟是很快聊得投機,一個留洋的話題,不知不覺聊了半個鐘頭。

就在子春當真暫時忽略掉身邊那道身影時,耳畔忽然傳來兩聲刻意壓抑的咳嗽,緊接着旁邊響起桌凳低低摩擦的聲音。

他下意識擡頭,卻見是商羽捂着口鼻起身,匆匆走出了咖啡館。

“這位先生看來是沒等到要等的人。”林青瑜的感嘆聲将他來回神。

子春拿出胸口的懷表,正要看時間,卻又驀地一怔。

這是商羽送給他的東西,這些年他一直戴着。

“許醫生,怎麽了?”

子春暗暗深呼吸了口氣,輕笑道:“林小姐,時間不早,我明日還要上早班,你明天應該也要上課吧,不如我們早點回去。”

林青瑜爽快點頭:“行啊,那下次許醫生有時間再聊。”

子春輕笑:“嗯。”

兩人并肩出門,子春替林青瑜招來一輛三輪車,又付了車資,目送她離開,才轉頭四顧。

但路邊哪裏還有那輛黑色雪佛蘭的身影。

*

與商羽重逢的第二晚,子春依舊沒能睡上好覺。

好在翌日沒遇上什麽緊急手術,大都是尋常問診,倒也不算太累。

至于商羽,沒再出現。

他也不知是高興還是悵然。

及至午休過後,他正給人看診,有護士讓他去接電話,他趕緊來到醫院電話臺前,拿起電話接聽,是一道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許醫生,您能來一趟家裏嗎?我有些不舒服,你來給我瞧瞧。”

電話中,商羽的聲音聽着很虛弱,還時不時伴随兩聲咳嗽。

但子春只微微怔了下,便沒好氣道:“金大少爺,你要閑着沒事,就去找點事做,別影響我們小老百姓幹活養家糊口。”

說罷,毫不留情挂斷電話。

他斷定商羽是在故意作妖。

為免自己胡思亂想,他今日主動加了班,等到天黑透,才不緊不慢從辦公室離開。

然而還沒走出大門,就見一個穿着藍格子旗袍的女人,匆匆忙忙往裏走。

“許醫生!”于婉秋幾乎是一眼就看到了子春。

子春腳下一頓:“金太太?”

于婉秋跑到他跟前,喘着氣道:“麻煩您趕緊去趟家裏,幫忙看看金大哥,他舊疾犯了,又不來醫院,家裏只得幾個女人,拉也拉不動。”

商羽會作妖,但金太太顯然不會。而且聽到舊疾二字,子春心裏下意識突了下,也不敢耽擱,回身匆匆拿了藥箱,裝上幾樣可能用得上的藥,便跟着于婉秋上了金家那輛小汽車。

一上車,又心急火燎地問:“他有沒有傷着人?”

于婉秋愣了下:“那倒沒有。”

子春又問:“他自己呢?”

“也沒有,就是看着很難受,比往常在奉天犯病看着還難受,都咳出了血。”

子春這才意識到于婉秋的舊疾,與自己想的可能不一樣,他遲疑了片刻問道:“他這是什麽舊疾?”

金太太看了看他,似乎是猶豫了下,才道:“這事金大哥一般不讓跟人說,但你與金大哥是故交,又是醫生,我不能瞞你。他當年單槍匹馬去奉天,剛開始尋礦,也就幾個人,你曉得的,關東多悍匪,那年冬天進山裏,天寒地凍,遇到一夥土匪,不僅搶了他們身上錢財,還将人砍傷丢在雪裏,得虧了命大,才活着走出林子。雖然撿回了條命,但受傷加挨凍,身體受了重創,往後稍微受點寒,便頭痛胸痛肚子痛,有時候幾天下不來床。”

子春想到商羽胸口那些疤痕,又想起昨日他來看病說自己頭痛胸痛肚子痛。

他還以為他是故意找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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