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心慨慎言心非石
心慨慎言心非石
翌日清早,燕衢的口谕進了王府,燕衡才慢悠悠起床。
大概眼睛醒了腦子還沒醒,他每次起床都得緩個一刻鐘左右。
燕衡翻下床時,掃一眼外側空位還不覺得有什麽不對勁的,盯着床腳疊好的被子好一會兒才想起,昨晚旁邊貌似還睡了個人。
他轉頭問更衣丫鬟:“可見謝将軍今晨何時出的門?”
丫鬟手上一頓,細細一想,搖頭老實道:“不曾。”
這倒是怪了,燕衡糊塗,謝承闌昨晚确确實實躺在這張床上的,總不能是自己記錯了吧?
他接過外衣自己整理,頭也不擡地囑咐道:“出去找找。”
就在這時,崔雲璋推門而入,聽了這麽一耳朵,不明不白道:“找什麽?”
“謝承闌。”燕衡道。
“你找他做什麽?”
“皇上不是傳召進宮?”燕衡道,“他若跑了,昨天的事怎麽交代?”
“沒跑。”崔雲璋擰着眉目琢磨片刻,“山虎說,他昨晚就沒睡。”
“沒睡?”燕衡驚然撩起眼皮子,意外道。
崔雲璋一言難盡道:“下半夜就跑院子去,打了一夜的拳,山虎就趴牆瓦上看了半宿。據說身手還不錯,也不怪先前派去的人沒能得逞。”
“……”燕衡聽糊塗了,“大晚上的打拳?他發什麽神經?”
“誰知道呢,估計你昨晚夢游把人家給揍了?”崔雲璋說得有理有據,跟真的一樣,“他不敢還手又氣不過,只能這麽發洩了。
“?”燕衡十分不同意他的說法,沒好氣道,“什麽混賬話,我什麽時候夢游過?”
崔雲璋撇嘴聳了聳肩。
燕衡偏身,無意瞥一眼門口,道:“這會兒人呢?去催催,該進宮了。”
“方才聽了口谕就跑去沐浴更衣了,估摸着也差不多了。”崔雲璋道。
二月的風少寒氣,天晴了好幾日,漸漸有了回暖的架勢。
燕衡換掉了厚重的外衣,着一身稍輕的黑裳。他懶得佩冠,便随手扯了根發帶束上,落發給人幾分缱怠的意思。
他上馬車前,特地将目光投向騎馬而行的謝承闌,後者卻怎麽也不予以反應,他只得作罷。
直到馬車拐過兩個街時,他忽然撩起車窗簾子,打量一眼紅鬃馬背上坐得板直的謝承闌,戲谑問道:“謝兄,我聽說你昨夜未睡?”
謝承闌目視前方不給他眼神,“嗯”了一聲以示回應。
燕衡手肘搭着木窗,若有所思道:“可是我夢游了?”
“不曾,王爺想多了。”謝承闌答道。
夢游沒發現,夢話倒是有。盡管不确定是與否,但謝承闌十分篤定地将那些個胡言亂語歸于夢話了。
燕衡狐疑道:“那你為何大半夜出去打拳?我當昨晚怎麽惹到你了,你氣不過呢。”
謝承闌随口道:“睡不着,認床。”
“啊?”
這一聲疑惑低語是他身後的鄧钰宸發忍不住出來的。謝承闌側首乜他一眼,他便識趣地收起了異樣。
不知道燕衡發沒發現他們的動作,總之是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也不知信沒信,反正兩人沒再搭話。
就這樣僵了半天,燕衡也沒有要放簾子的意思。
盡管謝承闌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但餘光還是能瞥見。他被燕衡看得心裏發毛,有些生硬地說:“王爺若是沒什麽事了,還是放下簾子待在裏面吧,這風雖不烈,但吹久了也受不住。”
燕衡斜靠窗門,反手撐臉,好整以暇道:“誰說我沒事了?”
“那王爺還要說什麽?”
燕衡偏頭朝向鄧钰宸,揚了揚手示意退下。鄧钰宸識相地調轉馬頭,去了另一邊。
等不見馬屁股,燕衡才收回心思道:“謝兄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什麽?”謝承闌一臉疑惑。
“昨晚你不是問我,你要做什麽我才肯告訴你那些事嗎?”燕衡微微一笑,頗有幾分春風得意的意思。
若不是長了這麽張臉,就該用小人得志形容了。
他悠悠然道:“我昨晚可全盤托出了。”
“王爺這是要我給以報答了?”謝承闌明知故問道。
他就知道,昨晚說的都是屁話,重點還是在這半句。不過燕衡這通話他聽着十分不舒服,總感覺自己這是被坑了。
畢竟昨晚燕衡和盤托出的時候,給的是自己“行事困難”這麽個理由,又不是應承的那句話。現在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了,才來算後賬,這是吃定自己必須答應?
不出所料,燕衡誠然道:“總不能白告訴你吧?”
“那王爺要我做什麽?”
燕衡想了想,道:“你先告訴我你不能做什麽。”
“賣血賠命,還有……”說着,謝承闌漸漸沒了聲,抿唇不言也不知道琢磨什麽。
見他半天憋不出來,燕衡不免好奇追問:“還有什麽?”
謝承闌呼了口氣,仿佛下了極大決心,才鄭重其事開口:“以身相許。”
燕衡微妙地眨了眨眼,空氣凝固兩秒。
“噗……哈哈哈……”
他終于還是沒忍住掩嘴低笑,大概是覺得失禮,當即放下簾子躲馬車裏笑去了。
“?”謝承闌聽着燕衡極力控制卻怎麽也壓不住的笑聲,憋得難受極了甚至猛咳幾聲,前者臉都綠了卻也奈何不了。如果不是要一同進宮面聖,他早策馬離開這尴尬之地了。
好半晌,燕衡平複完探個頭出來,笑問:“你莫不是被我昨晚那句喜歡給吓着了吧?”
謝承闌捏着拳頭不說話。
“我的意思是,我喜歡給蠢人解惑,”燕衡臉頰微微泛紅,眼尾還閃着笑出來的淚花,言語裏笑意不減,“你聽聽,這樣是不是順心多了?”
沒等謝承闌給他反應,他又驚然将謝承闌的異常同那些話聯系起來,不可思議道:“你昨晚跑出去打拳,不會也是因為我這麽兩句胡話吧?罪過罪過,我那真是困極了,嘴比腦快,謝兄見諒,謝兄見諒。”
謝承闌拳頭捏得更緊了,咬牙道:“王爺鬧我倒是鬧得心安。”
“此事便就此揭過。”燕衡滿是無謂地接回上話,“其實我也沒想好要什麽,不如先欠着吧?”
謝承闌明顯還沒緩過氣,憤憤然一扭身,連帶馬頭也被他扭了個彎。他恨聲道:“燕六,你當真可惡可恨。”
燕衡也不惱,反而心情大好,縮回頭時嘴角都是往上的。
謝承闌剛應付完那頭,這邊鄧钰宸又屁颠屁颠來找不痛快了。
“四哥,我怎麽不知道你認床?”鄧钰宸跟在他屁股後面撓撓頭,百思不得其解,“以前在庭州大營的時候,刀尖上躺着都能睡得香,啥時候養成認床的毛病了?”
經歷剛剛那樣的烏龍,謝承闌正鬧心,沒心思在他那兒圓謊,給他一個冷然的眼神,一夾馬腹也将人甩在後面了。
總之,他一路上都板着臉,哪怕進了宮見到燕衢,他臉都還是黑的。直到将昨日情況禀明大半後,他心思才開始從燕衡那些話裏和嘲笑聲裏漸漸剝離。
高殿之上,燕衢按着額頭,靜靜地聽着他們詳述昨日之事。從謀逆案之後,一樁接一樁的血案和懸案,燕衢應付起來難免力不從心。
燕衡都說完老半天,久到身旁的老太監都忍不住提醒他,他才陡然醒神,掃了一眼烏泱泱的人群。
燕衢心不在焉道:“朕已知曉,解霁昭和高将軍家的案子還沒個着落,刑部暫時無法抽身,此事便交由大理寺清查。”
“你那邊——”他視線先落到燕衡身上,而後游移在燕衡與謝承闌之間,“我便讓解庭來,剛好,他也需要個分散注意力的機會。”
雖然先前派謝承闌去守着是他的意思,但其目的是為了除掉謝承闌。高家肯定也是這個意思,昨天那一番鬧騰,顯然是高家自己坐不住自己動手了。
而燕衡純粹是個冤大頭了,盡管有點眼色的人都知道他現在活着才是最好的,但刀劍無眼,萬一一個不小心将人順帶解決了,那也屬無法回轉之地了。
所以燕衢才會讓解庭去守着,畢竟不管是高家人還是別的有心人,總是輕易動不了。
在遣散衆人前,燕衢單獨留了燕衡下來。
他對着人先是簡單慰問一番,而後又扯了許多,才開始切入正題。
燕衢佯裝忽然想起,言語裏略有惋惜:“這馬上開春了,北庭北域的紅梅,怕是早沒了吧。”
燕衡配合他演道:“整個大楚都是皇兄的,皇兄總有機會見的。”
燕衢無奈道:“我倒是等得起。”
這意思就是,高平琛等不起了,否則也不會有昨天那一出了。
但燕衡知道,燕衢的意思,昨天那種事肯定是不希望經由高家之手的。否則日後被有心人翻出來,那北庭副都護的位置,指定輪不到高家人來坐了,他燕衢的計謀,也只得落空了。
燕衢這是想讓自己遠離解高兩家的明槍暗箭又不想讓自己好過,燕衡想到這裏,心裏暗暗嘆息。他心道,你安排得累,我過得也累。
見他不說話了,燕衢還以為他實在為難,于是妥協道:“罷了,我回頭給平琛那孩子說一聲,且等來年熟透再賞吧。”
燕衡難得虛溜拍馬,拱手道:“皇兄寬仁,如今之況,也只得如此了。”
出了宮門,燕衡就如釋重負般長長舒了口氣,仰天嘆道:“可惜了,紅燒鵝的做法我還沒學到手呢,人就回去了。”
崔雲璋上前給他披上披風,無奈道:“你別給我說,你昨日對他手下留情,只是為了這道紅燒鵝?”
昨天找去密室,他見謝承闌還活着,還驚奇不已。他心想,燕衡沒趁機将人給殺了就算了,讓他知道了那處地兒後居然沒有絲毫斬草除根的意思,當真見鬼了。
“确實不是。我只是在想一件事,”燕衡搭手借力坐進馬車後忽而沉默,好一會兒才傳來平穩聲音,“如果當初的燕衡在逃亡時,也有這樣拼命守着他的,會不會就不會是那麽個下場?”
除了至親父母,他知道幾乎沒有這樣的可能。死亡來臨之際,比起一個與自己毫不相幹的人,痛惜自己的性命來得更實際些,所以他也只是假設而已。
崔雲璋聽了怪不舒服,跟着坐進去後,勸慰似的道:“王爺,這說的是什麽糊塗話?那都陳芝麻爛谷子的事了,還扯它做什麽?都過去了。”
他特地咬重了前兩個字。
燕衡知曉他話中意,還是滿臉不在意,随口自嘲道:“昨天折騰了半宿,我沒睡醒還不成?”
“如今我、山虎,以及崔家大多人,都可以做到這一點。”崔雲璋道,“你就少想些有的沒的念頭。”
“倒也是。”兜了半天,燕衡又将話落到謝承闌身上,“生死面前誰還記得皇命,他卻軸得很。”
他不經意地勾唇:“今日也沒将那密室告知皇上,倒也算個實誠的。”
崔雲璋不作聲,只默默盯着他,須臾問道:“你這是心軟了?”
“何來心軟一說?燕家人,”燕衡歪頭輕笑,漫不經心戳了戳他心窩,“可沒有心。”
“崔謝兩家喜事将近,來日雲暮和謝世子拜過堂成了親,謝承翟便成了崔家的姑爺。若是此人可取,自然也是王爺的人手了。謝家兩兄弟向來離心不說,那謝承闌可只認東宮那位,就算那位出了些許不為人知的醜聞,謝承闌也無法輕易擺脫這層關系。”崔雲璋小心翼翼地盯着燕衡的神情,不敢說得太過分,語氣裏盡是委婉,“王爺還是當斷則斷,少花些心思在那謝承闌身上吧。”
“遠慎啊,你有沒有覺得,”燕衡早收了笑意,只剩不明語氣,“你今天話多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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