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背負秘聞身千斤

背負秘聞身千斤

二月中旬,春分剛過,太陽稍微有了暖意。

雖然先前因為解霁昭之事,解庭和燕衡之間多有龃龉,不過聰明人有聰明人的相處方式,那些事二人也算是心照不宣了。

這幾日下來倒也相安無事,解庭帶着人走前,燕衡還好意請人家吃了頓飯。不過,燕衡才清淨了幾天,又有一個頭疼的事,那就是——燕昴該上學堂了。

前幾天燕衢就和他提過此事,他估摸了一下,這個歲數,那些個王公貴族的孩子确實都進鴻恩院了。

但他不大想将燕昴送去那兒。燕昴身份特殊,不知道多少雙眼睛盯着。生在燕家本就不自在了,還經歷了這樣的磋磨,還不知道走一步得多艱難。

他本想請個私塾先生來單獨教導便好,可捱不住燕衢燕晁父子倆輪番給他做思想工作,再加上朝中有心人的撺掇拱火。那些人生怕他有什麽別的心思,他拗不過還是只得答應了。

他向來無事不出門,于是接送燕昴上下學的擔子,就落到崔雲璋頭上了。

天色将晚,崔雲璋剛把燕昴接回來安頓好,就破天荒跑來春不掃書房打雜,手上那叫一個勤快,眼睛卻時不時往燕衡身上瞟。

彼時燕衡正站書桌旁興致勃勃地作畫,腦門長了眼睛似的,頭也不擡道:“有事?”

崔雲璋本不想說的,但是面對燕衡,仿佛是習慣了什麽都如數告之,就是沒個把門。

他慢慢挪到燕衡旁邊,神色凝重道:“王爺,今日蹲守的暗衛來報,謝承闌昨日遭了賊。”

燕衡手上忽地一頓,額角一跳,擡眼瞧他,不自覺皺了皺眉:“死了?”

“沒有沒有。”崔雲璋連忙擺手,輕咳一聲,“就是普通的賊,偷錢那種。說是那賊子還沒踏進卧房半步,就被擒了,這會兒估計已經下獄了。”

燕衡有些無語,繼而又低頭忙活,道:“你和我說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做什麽?還這麽一副神情,我當他死了。”

崔雲璋瞧他不僅沒有失望,反而松了口氣的模樣,裝作悻悻道:“我以為你會感興趣呢,那以後我便不說了。”

畢竟前些天才因為這人被訓過,心裏有氣出不來。

“少把你那些心眼子用到我身上,再多活十年你也诓不住我。”燕衡慢條斯理擱了筆,拈起紙張吹了吹墨跡。

崔雲璋湊近一瞧,是一幅山高闊雲圖。山水黑墨用得恰到好處,層層遞進。畫面近處的江水旁,一只肥燕正啄泥,而雲松之上,還有一只展開翅膀的鳥。

崔雲璋怎麽都認不出來那一只是什麽物種,便指着好奇開口:“你這畫的是雁?”

燕衡一挑眼,道:“哪只眼睛瞧的是雁?我這畫的分明是鶴。”

崔雲璋指着那只鳥,開口就要駁:“鶴的腿哪兒有這麽短?還有這脖子——”

沒等他說完,燕衡便森森打斷道:“我畫的我還不清楚?是雁是鶴憑我說了算,我說它是鶴那便就是鶴。”

崔雲璋伺候不起這大爺的脾氣,只得順水推舟,操起手敷衍道:“是是是,你說是什麽就是什麽。”

燕衡不同他計較。他放下紙畫,打開抽屜翻了翻,準備蓋下自己的印信,嘴上不得閑地道:“下午舅舅着人來報,崔三娘幾幹人等已經從吉州動身了。”

崔雲璋當即直了身子,眼睛一亮道:“當真?上次收到江淮來的書信,我原以為還有兩天。”

“得了,這少說還有十來天才能到,把你的興奮勁收一收。”燕衡慢悠悠蓋上印章,睨一眼扭得跟蛆似的他,“你若是實在收不住,再将木琥臺收拾出來。”

“好好好,”崔雲璋激動得原地轉了一圈,轉完立馬往外蹦,“我現在就去!”

燕衡見他背影走遠了,才沉下心,默默嘆了口氣。

說起來,他和莫夫人也五六年沒見過面了。

依崔栖想見她一面都難的說法,燕衡心想,莫夫人估計不在吉州,而是上哪兒游山玩水去了,畢竟自由慣了。

思及此處,他不由得黯然片刻,只是緩回神後又扯扯唇,嘲諷自己多愁善感。

後面幾天,崔雲璋不僅要忙着接待吉州來客進都的事宜,還為崔雲暮的喜事在安國公府忙活。

崔雲璋抽不開身,山虎手上活不少,得忙上忙下。所以,燕衡被迫起了興致去接燕昴。

只是沒成想,這天兩只腳剛踏出門,就見燕昴的兩個書童回來了。而兩位書童身後還跟着一個婦人,便是崔婧的貼身奴婢,楊嬷嬷。

總之,獨獨不見燕昴的身影。

燕衡打量一眼福身作禮的人,猜到些什麽,眉尾擡起一個微妙的弧度,問道:“嬷嬷今日怎的來我這兒了?”

楊嬷嬷手上拿着個食盒,嘴角噙着笑,道:“老奴是來報信的。娘娘有一段日子不曾見過小公子,這些時日想見得緊。恰好蘇州進貢一批雪蟹,娘娘便喚了小公子同進,也讓小公子嘗嘗鮮,換個口味。”

怕燕衡甩臉子,楊嬷嬷還忙不疊補上一句:“娘娘也是思念心切,王爺勿怪。”

燕衡平和得很,語氣平靜道:“我怎會怪母妃呢。”

“娘娘已經囑咐了,晚膳後,就着人将小公子送回來,王爺不必擔心。”

“替本王轉告,有勞母妃了。”

“這是娘娘吩咐奴婢給王爺帶的荷花酥。娘娘本還想讓老奴給王爺送幾只雪蟹來嘗嘗,但轉念一想,那玩意兒涼性大,于王爺不合适。”楊嬷嬷低着頭遞食盒,雖一副低眉順眼的模樣,可說這番話時全程挂着不明的笑,“娘娘說了,王爺身體特殊,不該碰的、碰不得的東西,還是別逞能的好。到頭來傷了自己,也傷了娘娘的心。”

燕衡給守門護衛使了個眼色示意收下。

“是嗎?這是你說的還是我母妃說的?”

“王爺清楚就好。”

他自然清楚楊嬷嬷這番話的意思,卻也沒心思應付。因為他篤定,那些只存在于少數人知曉的事情,永遠不會被公之于衆。

經歷了再苦再痛的那麽些事,這麽些年他反而釋懷了。反正這麽久也都過來了,就這麽一輩子下去也未嘗不可。

楊嬷嬷走後,燕衡在門口獨自站了好久。忽然,他走下臺階,立在府門前轉身回望,目光沉沉地望着“元安王府”四個字。

好半天,他輕輕一笑,語氣不明地嘀咕一句:“多重的匾啊。”

說完他便走上大街,融到人群裏,誰都沒帶。自己把自己關了這麽久,他覺得也該出來散散心了。

路過糕點鋪,他想起方才楊嬷嬷送的那盒荷花酥,有些惡心。

不是出自心裏,而是真正生理意義上的惡心。被迫吃了那麽多年的荷花酥,他都快忘了,他幼時最喜歡的,是莫夫人親手做的馬蹄糕。

未分府前,他在宮中吃得最多的菜是桂花魚翅,但其實,他最喜歡的菜,是紅燒鲈魚。不過,現在可以再加上一個紅燒大鵝,僅限謝某人燒的。

燕衡背着手穿梭在人海裏,還沉浸在回憶裏,腰間冷不丁被什麽人撞上,他陡然醒神被拉回現實。

低頭一瞧,是個眉目清秀的女孩,約摸六七歲。女孩揉着額頭,擡頭望着他,一臉無辜。

燕衡心道,我還無辜呢,走得好好的莫名被撞那麽一下。見那小孩子也沒有道歉的意思,他大人大量不同孩子計較,轉身就走。

本以為這事就這麽完了,不成想那女孩就跟在他後邊。燕衡起初還以為順路,結果走了好一截,那孩子還跟着他。

燕衡停下腳步轉身看她,不解道:“你跟着我作甚?”

女孩歪頭看他,指頭蹭了蹭鼻尖似乎在思考,不确定道:“我好像見過你。”

“是嗎?”燕衡心情稍好,開始逗小孩,“那你說說,你在哪兒見過我?”

“畫像上。前些日子先生教了畫,今日展示課業時,有一幅畫像和你很像很像,可我忘了哪位同窗畫的了。但我記得,”女孩撓撓臉,又指了指他的脖子,“那個畫上的疤,和你這個一模一樣。”

燕衡眯眼觀察她。

他想起前些天燕昴下學回來,拿着筆墨就往他書房裏跑,說是哪個先生布置的功課,要畫像。燕衡剛好手癢,自己給自己畫了一幅直接讓燕昴臨摹。

燕衡将小女孩上下打量兩眼,認識燕昴,看來是個官二代。他不敢馬虎,蹲下身耐心道:“你是哪家的孩子?你叫什麽名字?”

倒不是真關心她,只是兩人碰了面,萬一這孩子出了什麽事,自己指定第一個被潑髒水。

女孩沒什麽防備道:“我叫高平卓。”

燕衡心中一緊,高柳的孩子,得趕緊把人送回去。只是他一伸手,高平卓卻往後退了一步,不敢搭上去。

高平卓不樂意道:“你要把我帶回家嗎?”

燕衡只道:“你爹找不到人該着急了。”

“你認識我爹爹?”

“你爹高柳。”燕衡想了想,補充道,“認識但又不認識。”

畢竟兩人還沒正面打過交道,确實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認識。

“你怎的就一個人?”燕衡問她。

依照如今的局勢,高柳該把人看得緊才對。

果不其然,高平卓皺着臉,搖頭道:“不是的。我爹爹派了好多人跟着我,我不喜歡,就偷偷跑出來了。”

燕衡心中感慨,這孩子心真大……

前不久才出了那樣的事,這下唯一一個孩子丢了,高柳還不知道得有多急。

總之,燕衡好聲好氣好半天,費了好些力氣,才把頑孩說動了跟他走。為了不惹火燒身,他這一路都走的亮堂大街,到時出了什麽事,好歹有那麽多人證。

就在快到高宅前的一個拐口,高平卓突然停下腳步,低聲問:“你可以把我送回宋平嗎?”

燕衡有些沒聽清,跟着一停,追問道:“你說什麽?”

高平卓低頭絞手指,說着就要哭:“爹爹說他不知道多久會離開,以後只留我一個人在這兒。可我不喜歡這兒,我的朋友都在宋平。”

燕衡愣了愣,驀地一笑,像是嘲諷又像感慨。

這才沒進都幾天就想回安南,以後的日子還長着,說不定這一輩子都得被綁到王都直到死,釘死在了旱河裏。

漫漫年歲,那又怎麽熬呢。

說來到底是孩子,燕衡沒同她扯些有的沒的。他推着高平卓肩膀往前,心想,總算平安送到家了。

誰料一杆/槍猝不防沖破疾風從後刺來,燕衡還沒來得及喘口氣,有感應似的旋身一躲。那銀槍錯位刺入石基,赫然挑出一個窟窿,只剩一角碎末飛渣。

來人壯碩魁梧,一雙擒杆的拳掌孔武有力,勢要将紅玉扳指撐開。

此人正是高柳。

只眨眼間,周圍忽然沖上好多兵衛來将燕衡圍住,紛紛一副戒備樣。

高柳一手将高平卓奪入懷中護着,一手揮槍指着他,怒沖沖道:“打哪兒來的混小子?有手有腳正經工活不做,打小孩子主意!盡做些喪盡天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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