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處道非同遠君子
處道非同遠君子
“哪兒疼?心疼嗎?”燕衡揚唇一笑,語氣不明。
“……”謝承闌語塞片刻,“王爺還是別張嘴為好。”
燕衡不理會他,自顧自說道:“別看我身子這般,但其實挺耐造。”
謝承闌不置可否,問道:“什麽人敢對你下手?”
從進屋到現在,燕衡從頭捋了一遍,大概想明白了些這批人的來頭,但他不打算給謝承闌說,只道:“一群混子。”
當然,謝承闌是不信的。但他還算識趣,沒有再多嘴。
等給燕衡處理完傷勢,已經是下半夜。方清河收拾完東西退出去,屋子裏就只剩他二人了。
燕衡打了個哈欠,撐着頭昏昏欲睡道:“謝兄今晚打算如何安置我?”
“王爺就在我這兒将就一晚吧,今晚就別折騰了。”謝承闌道,“我已經讓方清河去王府知會崔護了,明日來接人。”
燕衡若有若無點了個頭。
“宅子小,攏共三間住房,我和清河占了兩間,還有一間下人屋子幾百年沒打掃過,灰摞幾層了,今晚也收拾不出來。我這屋子比清河那間稍大一點,”謝承闌轉身去櫃子裏抱了床嶄新被子,換下舊被,然後打起了地鋪,“我睡這兒,王爺睡床。”
燕衡掀起眼皮看了一圈,這屋子确實小,那床也窄,睡兩個勉強。果然還是不能和王府比。
他心想,除去身份不說,自己還是個傷殘號,理所當然該睡床,所以他心安理得地接受了。
只是他撐桌站立時,腳上的傷堪比百蟲蝕骨,動彈不得,壓根下不了地。
他無奈又坐回去,沖着忙碌背影道:“謝兄可來扶我?”
謝承闌放好枕頭回身瞧他,猶豫幾秒,還是動身幫忙了。
他托着燕衡一只手肘,依着人半步半步地走着。只是走半天還原地踏步似的,憋屈得慌,謝承闌有點忍不下去了,皺着眉問道:“王爺是在學一種動物嗎?”
燕衡心知肚明得很,乜他一眼鄙聲道:“你若嫌我走得慢,便給我想個能走得快的法兒,沒本事的男人才會費口舌損人。”
大概是被這句話刺激到了,謝承闌二話不說就把人扛起來,闊步向前,不服氣似的道:“有本事的男人不只會嘴上計較。”
燕衡倒着看地,倏地一笑:“謝兄這是嘴上身上便宜都占?”
這話出來,謝承闌像是吃了悶虧惱怒不得,恨不得直接把人扔上床。但顧及到燕衡那一身傷和兩人間的懸殊身份,忍耐幾番,最後還是彎下身仔仔細細把人放下。
燕衡坐到榻上兩手後撐,好整以暇看着他。
謝承闌一邊剪床頭火燭,一邊問:“燕六,就沒人說過你這張嘴說話很難聽嗎?”
燕衡輕輕笑道:“謝兄才真是貴人多忘事,你不是前不久才說過嗎?”
“……”
燕衡披着被子趴下去,頭朝外偏向他,道:“除了你,沒人敢得罪我。”
話落一瞬,最後一盞燈滅,房間頓時陷入一片黑。
莞爾,謝承闌的聲音才從底下傳來。
“王爺早點睡吧。”
燕衡沒搭話,不知道過了多久,他才緩緩睜眼。
屋內只剩窗外傾斜進來的月光襯出的更深墨影,靜谧無聲,只能聽見兩人平穩又交跌的呼吸聲,一起一伏。
燕衡目光随意散落,忽然想起什麽擡手摸了摸自己脖頸的疤。他經常如此,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半晌,他垂下一只手,落到了謝承闌胸膛位置,再慢慢向上游移,最後又落到謝承闌脖頸處。
他虛掐謝承闌脖子,抓癢癢似的沒使力,就那麽停了會兒,感受他的脈搏跳動。好一會兒上了臉,手指有目的地落到顴骨下某寸皮膚。
那是先前被镖劃過的位置,沒落疤,還挺幸運。
“謝四,”燕衡慢條斯理輕喚一聲,指尖在那兒摩挲兩下。
他收回手,緩慢閉上眼睛,輕聲念道:“同夢。”
此時的高柳才焦頭爛額地處理完今晚那檔子事。
紅牆院角裏,他扔掉手中血刀,揮了揮手示意手下人把那幾具将屍體處理了。
而這幾具屍體,前不久才給了燕衡幾箭。就因為他幾人帶頭,跟着燕衡的那批人才開始自亂陣腳,進退不得,導致了如今的局面。
“我這才回都幾天,手都伸到我這兒來了。去查清楚,這幾個人哪兒來的,到底是姓解的畜生弄的還是我那好哥哥塞的。”高柳擦了擦臉上的血,思索半晌,“崔家可不是一般人能得罪的,借刀殺人這招都用到我頭上來了,我看起來很像冤大頭?攪渾水也不是這麽個攪法,心急成這樣,能成什麽大事?”
“那元安王那邊……”高捷一臉憂慮。
高柳若有所思道:“明天帶點東西去元安王府賠罪道歉。他送卓兒回來那會兒你應該就能看明白,此人不簡單,應該不會與我為難。”
他私以為将人看得準,但到底是看岔了。說起來,王都的權貴裏還真沒人能比燕衡更為難人。
第二天高捷帶着東西上門賠罪時,被告知燕衡不在府裏,為了表示真心歉意,于是他又輾轉跟着崔雲璋去了謝承闌的宅子。
沒多久,謝承闌站在門口看着烏泱泱一群人,有些牙疼,他這破宅子還沒這麽熱鬧過。到底不比行軍,自己也不好管理。
崔雲璋率先一個箭步沖上來,拉着人關切道:“王爺呢?”
“你家王爺還沒醒。”謝承闌無奈給衆人指了個方向,就要讓他自己去叫。
沒成想崔雲璋默默後退一步,躬身作禮,面帶微笑,好聲好氣道:“那勞煩謝将軍替我叫一下。”
此時的謝承闌還沒意識到問題在哪兒,沒有半分懷疑崔雲璋突如其來的禮貌,真就老老實實去叫人了。
直到——
他在床邊叫了五次“王爺”、十二次“燕衡”以及十八次“燕六”卻換來一聲聲含糊不清卻又憤怒無比的“混賬東西”和“狗犢子”後,他才意識到問題的嚴重。
他默默盯着将頭埋在枕頭下捂着耳朵繼續睡的燕衡,氣不打一處來。
他總算知道崔雲璋為什麽不自己來了。
他大爺的,這狗屁王爺的起床氣比平時的脾氣還大。就這麽還不醒,他對這位大爺是真服氣。
謝承闌忍無可忍,就着被子把人卷起來,扛上肩就走。
崔雲璋見他扛着人出來,腿直接一軟,眼睛瞪得跟鈴铛似的,指着他一個勁“你你你……”卻說不出什麽名堂。
那高捷也沒見過這場面,幹巴巴眨了眨眼,張大嘴巴屁都不敢放一個。跟着來的崔栖更是覺得稀奇,插着手靠在門口,摸了摸鼻子喘了口大氣。
謝承闌誰都不理,就在他們的注視下漠然邁出,把人扛上馬車放好,最後連人帶被直接打包送走。
等馬車開動了,燕衡倒是知道醒了。
他醒來時迷迷糊糊,擡起眼皮掃一眼周圍,還奇怪自己為什麽突然就在這兒了。崔雲璋一五一十給他說明了情況,絲毫不心虛。
燕衡聽了沒吱聲,複又閉上眼睛默默冥想。
崔栖給他把完脈後換了特有傷藥,收拾完東西下巴往外一點,意指外面的高捷,道:“你和這人有什麽過節?大老早就跑王府來找你,還非得追到謝宅去。”
燕衡眼也不擡道:“你應該問,他和我有什麽過節。”
“怎麽說?他得罪你了?”崔雲璋接話問。
“昨天打過照面,高柳副将,高捷。”燕衡還是閉着眼,“你們看他,上斜眼下三白,眉尾雜亂,斷山根刻薄唇,整個人就差把‘我是壞人’幾個字寫臉上了。”
崔雲璋兩人半信半疑掀開簾子,仔細觀察完了又縮回頭來,皆端着下巴沉思不語。
崔栖意外道:“你什麽時候會看相了?”
燕衡默然片刻,又狀似無所謂道:“你師傅教的,略懂一點。”
“那你看咱們遠慎怎樣?”崔栖看一眼崔雲璋,後者直起腰板,像是真期待燕衡的回答。
燕衡還是不睜眼,懶洋洋道:“大德必壽,子孫滿堂,善。”
崔雲璋一聽這話,臉上立馬挂上笑,右臉擠出一個淺淺的酒窩,仿佛燕衡說的就是至真至理,沒有絲毫的質疑懷疑。
崔栖不以為然,彎起眼睛繼續問道:“那你覺得那個謝将軍呢?”
“他嘛,”燕衡頓了頓睜眼,随即一笑斜靠車壁,而後滿嘴胡言,“福澤深厚,華宅美眷,桃花滿園春,富貴享福命。”
“好一個桃花滿園春。”崔栖眉毛揚得老高,朝他挪近半寸,“那你就沒看看,你和人家的機緣?”
“看了啊,”燕衡說得不甚在意,“有緣無分。”
崔栖卻搖頭道:“我看未必。”
燕衡似有似無嘆口氣,道:“你不懂。”
崔雲璋嘴一撇,欠欠兒地說道:“我看也未必。”
燕衡斂目,拉了拉衣領子,悄聲慢道:“我和他不是一路人。君子志在千裏,小人只配爛在泥沼裏。”他擡臂打量手指,好一會兒才緩聲道,“我自己都嫌髒嫌累。”
“王爺,其實……”崔雲璋絞盡腦汁,準備說些安慰人的話,卻被燕衡打斷。
燕衡收起閑适模樣,正色道:“我好心給你二人提個醒,少管閑事,尤其是王都裏的閑事,獨善其身就是天大的不得了。否則哪天落得我這樣,自由不得,求生也不得。”
到府後,燕衡特意不給高捷眼神,甩甩袖子就被扶着進了大門。高捷就要跟着人進去,卻被門口護衛攔下來了。
他忙把人叫住:“王爺!我家将軍特地讓我來——”
“本王昨天就說了,讓高将軍少費心思在本王身上。傷筋動骨一百天,我這腳哪天真瘸了我還得找上門好好算賬的。東西我收了,但就這麽些東西就打發了可不成,所以這大門你就別進了,”燕衡靠着崔雲璋側目而視,下巴一揚言語無情,“轟出去。”
“……”
燕衡的腳養了幾天後,好歹能靠自個兒走路了。每日走那麽兩下,恢複效果也不錯。這天,他剛歇下來,興致來了便在春不掃書房裏手把手教燕昴練字。
一頁都沒練完,崔雲璋就急匆匆跑進來打斷二人,道:“謝世子來訪。”
燕衡擡眼道:“他來做什麽?”
崔雲璋無奈道:“聽說你受傷了,非得趕着上來獻殷勤。是個會來事的。”
燕衡給身旁下人使了個眼色,周圍的人便将燕昴帶下去了。
他不悅道:“你有沒有覺得,開年以來,我這王府的貴客多了不少?”
從解霁昭之事後,他這王府就沒太平過。立府這麽多年以來的客人加起來都沒這幾個月來的人多。
崔雲璋道:“我有種預感,這還只是毛毛雨。”
“少說晦氣話。”燕衡說完這句便放話頭到謝承翟身上了,“謝承闌那邊想必是去過了吧?”
他這是明知故問。
他清楚謝家兩兄弟的恩怨,也明白謝承翟這個即将和崔家扯上親故的大哥有多希望謝承闌遠離自己。
若是謝承翟長了眼睛或是有心,就該明白,如今燕衡和謝承闌的交情到底比同他的深,那不是他希望看見的。
不出所料,崔雲璋道:“前腳剛從那邊出來。”
燕衡奇道:“沒打起來?”
“倒是沒聽說有這動靜,不過确實争執了幾句。”崔雲璋思忖着,“到底不同高家兩兄弟,沒什麽不可跨越的血海深仇。”
“謝四這人還是脾氣太好。”燕衡不明一笑,扭了扭脖子,“是我我就拳頭招呼上去了,這人太會挑事兒,欠。”
還好沒遇見你,崔雲璋心道,如果遇到的是你,估計這人已經沒命活了。
燕衡忽然想起來道:“對了,他那宅子,就兩個粗手粗腳的大男人搭夥過日子,難免過得馬虎。今兒得閑了送幾個手腳麻利的丫頭和粗使婆子過去,權當答謝了。”
他頓了頓,道:“留在王都剩下不多幾天,好歹伺候過去。”
“你送的他敢收?”
“這就随便他了,反正我的謝意算是到了。”
“王爺,恕我多嘴直言,我看你對他挺上心的,那……”崔雲璋猶豫幾番,憂愁目光落到燕衡臉上,觀察他的神色,“那這人,你還殺不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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