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舊怨未消新賬算

舊怨未消新賬算

謝承闌揣着好奇循聲而去,沿着前路拐了彎,恍然見大路中間停着一輛馬車。

華貴馬車周圍圍着幾位人高馬大的護衛,個個佩有長刀,一身錦緞華綢跟鑲了金絲似的,一看就知是個大戶人家。雖不見主人家,卻能聽見争論聲就是從馬車裏傳出來的。

車窗簾子應該是被撩起來了的,裏頭伸出一只女人的手,指着謝承闌所在方向,憤慨道:“右邊!我說幾遍了!我那年來就記得,你看那棵石松,就長在這邊的。”

車窗另一邊又伸出一只手來,片刻便傳來另一道從容不迫的女聲:“我在外游歷這麽些年,方向感還能比你差?聽我的,走左邊。”

外頭坐着的車夫左右看了看兩道,撐着膝蓋游移不定道:“兩位夫人到底走哪邊?就沒帶個識路的?”

第一個出聲的女人又開口,頗有些埋怨的意思:“帶了啊,那不是前一個驿站吃壞了肚子,慢了我們幾步。要不是說好了趕着今天就進都,也不必在這荒郊野嶺争這麽久。”

另一個女人和聲道:“三娘子,莫要和我犟。”

前者還是不聽道:“要說這王都城,莫姐姐來的次數怕不比我多。”

此話一出,那個被稱作“莫姐姐”的不開腔了。好一會兒,她才笑道:“你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三娘子”似乎驚覺方才的話不妥,便軟了語氣道:“我……嘴笨,你也知道,莫怪莫怪……”

聽了半天,謝承闌算是知道這群人為何争執又為何停在路中間了。他打算順手幫個忙,剛溜馬出去還沒漏上面,就察覺到那馬車周圍的草叢有異動。

那些個護衛立馬拔刀戒備。

謝承闌也當即警惕起來,這怕不是要重演高柳妻兒慘案?他不帶猶豫扣着弓,麻利抽出兩支箭,集中全部精力搭弦側視。

就在那一剎,一只野鹿猛然撞了出來,後腿還插着一支入了約摸半尺的箭,以至于發了瘋性,頂着鹿角橫沖直撞。

到底是莽撞畜生,勁大,那些護衛近不了身,只得拿着刀亂揮一通,用以恐吓,卻無甚作用。

謝承闌瞄準松弦,兩箭齊飛。那野鹿靈活,皮糙肉也厚,這兩招還不足以造成什麽威脅。

他又連着往野鹿致命處招呼了幾箭才倒下。

等他策馬趕過去查看情況時,馬車裏的兩位夫人剛好被這動靜叫出來了。

那些護衛冷不丁見他,戒心未消将刀口向着他。

莫夫人看一眼滿身箭羽倒地的野鹿,又看向謝承闌,想來是明白了剛才的狀況。她乜一眼周遭的護衛,擡手阻止,沉聲道:“不得無禮。”

那些護衛聽話收刀。

“方才,多謝這位公子了。”莫夫人道。

“舉手之勞而已。”謝承闌朝人微微颔首,“我途徑此路恰巧聽了幾耳朵,兩位夫人這是要進王都?”

崔三娘道:“公子可知路?”

“兩位夫人若是信得過我,便循着右道去。走個六七裏,北偏東的位置,便能瞧見王城。”謝承闌撇道一旁,給人讓了路。

兩人又給他道了謝,朝着他所指方向緩緩動身了。

等走一段距離後,崔三娘探出頭,朝後打量幾眼正處理死鹿的謝承闌,不服道:“我方才怎麽說都不聽,這小子說兩句你就信了?萬一他圖謀不軌呢?”

“你我二人這把年紀了他圖什麽?要說圖財,瞧那身穿着氣度,怎麽着也該是個王公貴族。若真有所圖,剛才就不會出手相幫。而且,”莫夫人沉着道,“這人身着整潔,想來出門不會太久,既然是個權貴子弟,又從這方向而來,那都城所在極有可能就是這邊了。”

崔三娘哼笑一聲,服氣道:“還是你心細。”她想起什麽撐起身,眼睛一轉帶上笑,“王爺還不知道你同我們一起來了吧?”

——

謝承闌對着野鹿發愁,那邊鄧钰宸轉悠着找上來了。一見地上的東西,驚然嘆道:“我就說怎麽找都沒找到這畜生,被我傷了一箭應當也跑不遠,原來落入你手中了。”

謝承闌視線落到死鹿後腿上,了然道:“我猜也是你幹的。”

“扛回去?”

“随你。”謝承闌這才注意到他手上還提着兩只死鷹,他右眼止不住一跳,“我看這東西有些眼熟。”

鄧钰宸提起來看了兩眼,無所謂道:“那些鷹不都長一個樣嘛,灰的黑的,當然眼熟了。”

不多時,兩人悠哉悠哉往回走了。

鄧钰宸好心将人送至門口,揮了揮手就要打道回府時,謝承闌反而叫住了他。

“立之。”

鄧钰宸回頭看他:“怎麽了四哥?”

謝承闌繃直唇角,吐了口氣,道:“前些天,清河已經同你說了吧。”

鄧钰宸牽馬打了個轉和他面對面站着。

“喜宴将近,不日我便要回庭州。王都裏的事我鞭長莫及,我阿姐那邊,只求你随手照顧照顧。”謝承闌苦笑一聲,“我阿姐性子軟,容易着道自囚,也不輕易同家裏人講。若是出了什麽事,能告知我便是最好的。”

鄧钰宸凝重道:“不用你說,再怎麽說稔禾也是我的姐姐,這些事我心裏都有數。來日若有什麽,我第一時間傳信于你,你也少些憂慮。”

“待我想好對策——”

“我定當助你。”

與此同時,元安王府內,丫鬟小厮個個忙上忙下,為接客做準備。

燕衡端坐前廳,觑一眼身旁與他齊坐、面有忐忑的中年男子,思慮再三還是忍不住調侃:“舅父也是見過大風大浪的人,這會兒怎麽‘近鄉情怯’起來了?”

這人便是安國公,崔向舟。

崔向舟雙手交叉翻覆,低頭笑道:“和三妹妹許久不見了,難免有些緊張。”

“舅舅可得和三娘好好聚聚了,”燕衡将笑不笑,看不出情緒,“下一次見面,指不定什麽時候了。”

就在話落間,崔雲璋喜滋滋帶着人進了屋。他側身招了招手,激動到忘了禮數,興奮道:“王爺!看看誰來了!”

燕衡心緒本來沒有什麽起伏,直到瞧見崔三娘身後的莫夫人現身,就在視線落到她臉的霎時,他整個人都僵住了。

是做夢般不可思議和難以置信的動作。

燕衡手上一緊,即刻從椅子站起身,唇動幾番,連帶呼吸都停止了。他上前幾步勢要将人抱住,只是在就要近身時,他又克制地停在了一步之外,只癡癡望着人。

好半晌,他才嘶啞出聲,聲線都在幾不可查地顫抖,又驚又喜還有些自責:“阿……哈哈哈,幹娘……您……你來怎麽不跟我說一聲,我都沒準備什麽……”

“還要準備些什麽?”莫夫人帶着笑,雙手隐在寬袖之下,又揪又揉,她極力遏制眼底的淚不讓其奪眶而出,就那樣看着他,終究忍不住哽咽,“你在就好了,你在就好了……”

緩了好半晌,那邊崔向舟也正和崔三娘敘舊,在燕衡目光所不能及的空隙間,崔向舟視線明顯在莫夫人身上多掃了幾眼,不知想些什麽,眼底閃過一瞬幾不可查的陰翳,很快又恢複正常,和崔三娘有說有笑起來。

許久,燕衡才重歸平靜。他恢複理智,看了看來人,奇怪道:“怎麽不見其他人?”

想來是剛才就發現了,崔向舟也問道:“對,怎麽就你們兩個?”

崔三娘擺了擺手:“別說了,成風路上吃壞肚子,雲珂陪着他的。估計還得兩天才能到。”

“阿娘,我帶你看看你們住的院子,可都是我一手收拾的。”崔雲璋說着就挽住崔三娘往外拉,“也不知道雲珂長多高了。”

他連說帶比,手砍到自己肩膀,好奇道:“這麽高有了嗎?”

崔三娘笑說:“差不多了差不多了,再長兩年要高過你了。”

“對了,他來了和我住,我特地給他收拾了個床,就在我屋子……”

“幹娘也去看看吧。”燕衡看向莫夫人,罕見地露出璀璨的笑,“這幾日舅父家來客多,江淮來的人,都住我這兒。”

“若是木琥臺住不下,幹娘來我春不掃住,”燕衡笑意未收,“幹娘睡我房間,我睡書房那張床。”

莫夫人也不客氣,笑呵呵道:“好,依你。”

這一群人安置完後已經大半夜了,本該疲于應付的燕衡,今天精力出奇地旺盛,心情好到哪怕有人來告訴他他的兩只鷹被人搞死了他也能笑着應付。

書案旁,山虎瞧着眼睛裏盡是欣然的燕衡,有些發怵。

雖然燕衡平時也陰晴不定,但像今天這樣的情況還算少數,山虎還以為這人瘋癫了,大氣不敢喘,惴惴問道:“追到什麽人幹的了,要給你請來不?”

燕衡心不在焉沒過腦,順嘴就問:“什麽人?”

“是個老熟人,鄧钰宸。”

燕衡本來“算了”兩個字都到嘴邊了,山虎又呆頭呆腦補充道:“和那個叫謝承闌的一起的,就在南回山。但應該只有鄧钰宸一個人動了手,‘贓物’都在他鄧家哩。”

燕衡生生咽下将要說的話,聽見“謝承闌”三個字後才緩回神,從喜悅中抽出身,轉入沉思。

“你剛剛說什麽?”他一手撐臉,掀起眼皮,看上去才将心思放到這兒來。

說了那麽半天,感情都沒在聽的,山虎無語地清了清嗓子,道:“在南回山,和謝承闌——”

燕衡打斷道:“不是,上一句。”

山虎想了想,回話道:“是個老熟人,鄧——”

燕衡搖頭道:“不不不,也不是,再上一句。”

“?”總共說了才幾句話,山虎的腦子得回想半天才記得起來,說出口時生怕說錯了還小心翼翼的,“追到什麽人幹的了,要不要給你請來?”

“請,兩個都給我請來。”燕衡後靠椅背,輕扯唇角,漫不經心道,“給我請來讓我好生算賬。”

翌日清早,崔三娘和崔雲璋去安國公府幫忙,莫夫人則進了宮,去和崔婧一敘。

就算人都不在,燕衡這府院還是熱鬧的,畢竟這些人離府不久後,謝承闌兩人就被請來了。兩人都在前廳立着,罰站似的不敢落座。

等了快半個時辰了,還不見燕衡露面,鄧钰宸開始心慌了。

他扯了扯謝承闌護腕,慢騰騰湊近耳朵,咽口唾沫道:“他不會要我賠命吧?”

謝承闌估摸着算了算,估計是還沒起床。然後他鄭重其事拍了拍鄧钰宸肩膀,沉重道:“你好自為之。”

“……”鄧钰宸被吓得說不出話。

他心想,雖然這位大爺在都中的傳聞沒幾個正向的,但先前好歹相處過這麽一段時間,倒也沒看出來此人有多壞,總不至于殺他兩頭鷹就要動真格吧。

鄧钰宸低眼瞧着僅剩的一只死鷹,“啧”一聲,眉頭成鎖,悔恨不已道:“你昨天是不是跟我說眼熟來着?你怎麽不跟我說這是元安王養的?”

昨晚回去後他就剮了一只來吃,以至于今天早上山虎帶人去要東西時,他只交得出這麽一只“贓物”。

“昨天某人是不是說這些畜生都長一個樣來着?還能怪到我頭上?”謝承闌不服地哼一聲,踢了踢地上死物,“這玩意兒我可沒碰過,也不知道請我來做什麽。”

“謝兄方才不是就碰了?”燕衡慢悠悠晃進來,斜身打量地上的東西,佯裝嘆息,“我可憐的寶貝,大魚大肉養了一年多,就這樣沒了。”

謝承闌一身輕道:“碰歸碰,罪魁禍首可不是我。”

燕衡朝着死鷹徑直上去踢了兩腳,背手俯頭左看右看,忽然轉向鄧钰宸,含笑問道:“你說說這味道如何?”

鄧钰宸渾身驚出了雞皮疙瘩,擺出個勉強的笑,慌不擇言道:“它它它它……我我……我忘了。”

“那剮了這頭再嘗嘗?”燕衡把死物踢到他腳邊,神情不像開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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