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信仰情托一線崩

信仰情托一線崩

“走水了!走水了!”紅光裏,有人揮着手,奮力高喊,“快!水!這兒!”

一道道身影匆忙交錯,一桶水一桶水地接力,大汗淋漓也不敢耽誤。

還有人喊道:“這裏!這裏火勢最大!”

“人呢?都有誰在裏面?”

“好像有一個……”

燕衡趕回去時,木琥臺火勢未滅,隐隐約約能瞧見房梁屋脊都被燒成黑柱了。他看着這一切顫抖着唇,雙手不自覺抽搐,幾乎是不敢相信眼前的景象。

謝承闌追上來,看一眼火勢便将全部注意力放他身上了。方才在外面看見滾滾濃煙就猜到發生了何事。

但他不信一個火就能把燕衡驚動成這樣,肯定還有其他的。

燕衡咽了口唾沫,身體不受控制地害怕,手腳變得不靈活甚至麻木。

盡管如此,他還是硬着頭皮拖着疲憊身軀在來往潑水的身影裏找人。見到山虎,他趔趄幾步上去揪着領子,一刻不耽擱,發白的唇緊聲道:“我再問一遍,裏面的是誰?”

先前去報事的小厮就說過一遍了,但他不信。

“是……”山虎直接跪倒了地上,緊閉眼睛猛地一叩首,心一橫,“是莫夫人……”

莫夫人出宮後就回了木琥臺,起火前不久,她還叫人幫忙曬藥材。

燕衡推開人,扭頭看一眼火場,立馬搶過桶從自己頭頂澆下去。他被冷水從頭到腳淋了個遍。

山虎呆住不敢有動作,謝承闌手頓在了半空,壓根沒來得及阻止,只來得及抓回個空桶。

下一秒,燕衡決絕轉身,撒開腿就往火場裏沖。

“幹娘……娘……”

只一步,便被人阻止了。

“王爺!王爺你冷靜一下!”謝承闌從後攬住燕衡腰身,下巴搭在燕衡頸肩妄圖減小眼前人掙紮的幅度,“現在進去誰都出不來!”

“放開!”燕衡死命掙紮,只覺得眼前模糊誰都不認識,肩、肘、背,渾身骨頭哪兒硬用哪兒撞,“我叫你放開聾了嗎?”

“放開你讓你去死嗎!你讓我眼睜睜看着你去送死嗎!燕六……燕六!別傻了好不好?別傻了,這火太大了,沒轍的!”謝承闌一聲比一聲大,吃了痛還是把人死死箍住。

山虎面容憂愁卻也不傻,囫囵爬起來就伸臂擋在前方,不容他近半步,慌忙道:“王爺,別去了……別去了……”

燕衡嗚咽一聲,眼淚不知道什麽時候從眶裏跑了出來。他一會兒掰着腰間的手,一會兒猛力肘擊身後的人,搖頭哀求道:“我求你了……我求你了放開我好不好……”

“不好!不好……”謝承闌反而将人抱得更緊,下巴扣着他脖頸,聲音盡量表現得冷靜,“我也求你,別進去,燕六,咱們別進去,好嗎?”

幾人糾纏混亂間,那燒成炭的黑木樁忽然“轟”的一聲,全塌了成為灰燼。燕衡被火焰映成燦紅的瞳孔猛然一縮,這片刻忘了掙紮。

他瞪着眼睛,覺得呼吸困難,猛喘幾口氣想要恢複平靜卻不得法,嗓子啞到一個字都說不出。

謝承闌感受着懷裏一陣一陣發抖的身子,光聽那撞耳的聲音也知道發生了什麽。但他還是一刻不放把人環住。

哪怕沒恢複力氣,憑借本能和肌肉記憶又一個勁往前撲,直到噴出一口血後,他渾身筋被抽了似的再也沒動彈不得,兩眼一閉,軟在謝承闌懷裏昏死過去。

謝承闌脫了外衣裹住燕衡,把人打橫抱,低頭見他蒼白的臉和紅腫的眼睛有些不忍。他一咬牙,忙抱着人往春不掃去,還囑咐山虎去叫崔栖來。

他将人放到床上,沒一會兒燕衡便朝裏側躺,蜷成一團細細顫抖,顯然還未平複。

謝承闌坐在床邊,一邊吩咐人打來熱水,一邊朝裏探身,伸手摸了摸燕衡額頭。

沒有起燒,這是悲憤過度了。

謝承闌還是朝裏探的姿勢,低頭盯着埋在臂彎的臉,撥開他臉上半幹的頭發,又輕輕拍了拍燕衡的背,和聲問道:“王爺,能聽見我說話嗎?”

燕衡皺了皺眉,但沒醒。

“沒事的沒事的……”謝承闌撐在床邊,一邊給他擦頭一邊給他順背,直到熱水端進來了,燕衡才被他哄平複了會兒。

崔欠這次有了眼力見,擠幹帕子上前道:“将軍,小的來吧。”

謝承闌只看他一眼,自顧自接過,冷然道:“不用了。”

崔欠不敢吭聲,得了話就在旁邊立着等吩咐。

謝承闌又看一眼他,做賊心虛似的補充道:“我瞧你們平時也不怎麽伺候人,毛手毛腳。”

“……”

崔欠撓撓頭,背地裏白他一眼,心想,我好歹是做下人的,你一介武将說我毛手毛腳?怕連自己都照顧不來還照顧病號,簡直滑稽……

不過一回生二回熟,謝承闌對燕衡還算了解。

他擦掉床上人臉上的不知被汗還是累糊掉的灰,嘴角的血跡被他抹幹淨,又仔仔細細擦掉脖頸已經變得粘黏的冷汗。

和上次流程差不多,直到他拉出燕衡左手擦掌心,卻發現不同于上次的異樣。

燕衡食指指根系了一條細線,不仔細看壓根發現不了。那根細線貫穿掌心,直入手腕裏。

謝承闌奇怪,順着細線撩起他層層袖子,看清楚了,不由得心裏一緊。

細線的那頭,蒼白手腕裏側露出一小截針頭……

針頭入腕。一根針被埋在皮下。

謝承闌皺緊眉頭,回過神小心翼翼将袖子撩上去了一點,終于找到凸起的止住的地方。

足有小半臂的長度。

謝承闌難以置信,他為什麽要埋針?而且,為什麽上次沒發現?這樣……不痛嗎?

一個姿勢久了,床上的人仿佛有些不自在,動了動手往回縮,謝承闌恍然回神,放下袖子給他擦另一只手,一切如常。

被冷水澆過,謝承闌給他換了一身幹衣,收尾時候視線在那個腳镯上不自覺停留片刻。

等他給人蓋好被子後,山虎帶着人來了。

謝承闌起身給崔栖讓位置,後者一言不發,又是搭脈又是施針,偶爾吸溜一下鼻子,卻不曾擡頭。

不知道這家人的關系如何,但見崔栖紅着眼睛進來便知曉,崔栖和那個莫夫人多少有些聯系的。

崔栖來了,山虎算是逮着救命稻草,稍稍放心了些。他後撤出了門,留下一句:“我去看看木琥臺如何了。”

崔欠出去熬藥了,屋子裏就剩兩個活的一個昏的。

崔栖解開燕衡手上的細線,取下那根針,頭也不轉地問謝承闌:“你看見了,是不是。”

“嗯。”謝承闌猶豫再三,“那是幹什麽的?”

“救命的。”崔栖道,“他平時手上不拿家夥,遇到索他命的,能搶則搶。不能搶的,這就是保命的最後一根稻草,多死一個算一個。”

謝承闌聽明白了,他這是拿這玩意當武器了……

“你能替他保密嗎?”崔栖問。

哪怕她沒看自己,謝承闌還是重重點頭:“我不會告訴別人的。”

崔栖在燕衡頭上紮了幾針,取針時忽然頓了頓,側頭問他:“我聽說是你把他拉住的?”

“是。”

“謝謝你。”崔栖扭回身,撚針入穴,“山虎力大但人莽,出了那樣的事,他攔不住王爺。燕衡他……沒有人拉得住他,你不在,他真就闖進去了。”

謝承闌回想起剛剛那個架勢,也能想明白,燕衡是死了心要進去一探究竟。哪怕裏面的人是死的,他也要看到灰。

“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謝承闌問。

“什麽?”

“他……他和莫夫人感情很深?”

“是。”崔栖不瞞他,“比任何人都深。”

謝承闌覺得這話立不住,忍不住多嘴:“甚至是太妃娘娘?”

崔栖手上一頓,模棱兩可道:“你若好奇就問他,看他自己怎麽說吧。”

大概知道這個話題比較敏感,謝承闌便不再提了。

“今晚你能幫忙守着他嗎?今天日子特殊,安國公那邊還沒派人通知,遠慎和三娘子他們都還不知道。我……”崔栖低頭收拾東西,忍不住哽咽,眼眶又潤了,胡亂抹了抹臉,“我想去木琥臺看看。”

“好。”

都走到門口了,崔栖想到什麽又頓住腳步,擦了擦眼睛,回身看他,道:“師傅走了,這世間就真沒人管得了他了。”

謝承闌彎身給燕衡掖了掖被角,不說話。

“他若是聽你的,我倒希望你多……”崔栖呼口氣,“多勸勸他。”

“我……”謝承闌語氣猶豫,垂着頭捏着被沿,手背剛好能感受到燕衡臉頰的溫度。

他想說,燕衡也不聽他的,但不知道為什麽,說出來的話卻是——

“我後日便要去庭州了。”

崔栖愣然片刻,連連搖頭出了門,苦笑一聲“難怪”。

難怪什麽?謝承闌疑惑。他沒有得到回答,崔栖早走遠了。

沒多久,見崔欠端藥來,謝承闌曲起一只腿坐得進去了些。他将自己當墊背,架起燕衡,一手環着腰背。

燕衡就斜靠到他肩上,整個人還是神志不清,偶爾打個戰。謝承闌以為他冷,拉着被子把人裹得緊。

崔欠見他忙不過來,自以為很有眼色地端藥過去就要開喂。只是勺子還沒遞到嘴邊就被謝承闌接過去了。

“……”崔欠愣住了。我尋思也不是遞給你的吧?他敢怒不敢言,只好雙手捧着個碗,動也不敢動。

一勺喂完,一半進一半撒。謝承闌就給他仔細擦完嘴角,然後沉下一邊肩,托住燕衡後腦勺,這樣稍微好喂一點。

喝個藥都快折騰半個時辰,崔欠在一旁手都捧軟了,直到出門待命了還是一句怨言都不敢有。

後半夜,燕衡還是睡不老實,總是側躺蜷身,一陣一陣地顫着身子,偶爾一陣啜泣。

“王爺?”謝承闌都以為人醒了,但是趴上去看時,眼睛還是閉得緊緊的。

他支着上半身睡上去,擦掉燕衡眼角的濕跡,撫平眉間,輕聲哄道:“不怕,沒事兒沒事兒,不哭……”

他想起之前庭州大營裏,哪個兄弟家媳婦抱孩子來看人時,孩子哭的個稀裏嘩啦,人家媳婦就這樣把孩子搖着哄着……

怪怪的。

起初還拗口,不過後面就熟順了,謝承闌又是拍背又是摸頭的,他自己都沒反應過來如此順手。

“不怕不怕,王爺有人陪着呢,好好睡,會好的,都會好的……”他就躺了個上半身在燕衡旁邊,曲起手臂枕着,另一只手就閑不住地哄拍燕衡的肩背,時不時還摸摸他有沒有起燒。

燕衡好歹睡踏實了,終于睡沉了。

他經常做夢,天上飛的地上跑的皇宮裏的皇宮外的什麽都有。但要說最多的,該是小時候在吉州的事,這次也一樣。

燕衡六歲滞留吉州養傷,九歲回的王都。那幾年,對他來說無異于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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