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塵事入夢恍今朝

塵事入夢恍今朝

夢裏的場面很熟悉,房間裏都是太監和丫鬟,還有楊嬷嬷。那時候的楊嬷嬷還被稱作楊姑姑。

小燕衡坐在腳不能挨着地的太師椅上,掃視一圈令人窒息的“監視者”。他知道,就連屋子外都把手着重重護衛。而那一道道鑽入耳朵的,是隔壁崔三娘撕心裂肺的哭聲。

他記得,這是他上王都的前一夜。

燕衡不知道自己在什麽位置,但他總能将這一切看在眼裏,只是那些人的臉,他都看不清了。

不過,經歷過,便是他這輩子也忘不掉的。

那幾年,他都是一個人住,養護的這些日子,從沒見過崔婧。

人人都告訴他,要聽話,要老實。

敲門聲起,楊姑姑去開了門,進來人的臉他卻看得格外清楚,是莫夫人。

楊姑姑給人作了禮,無情道:“夫人,你只有一炷香的時間。”

說完她便帶着滿屋子太監丫鬟出了門。

小燕衡見人都走完了,才從椅子上蹦下來,跑過去要抱着人,但莫夫人卻後退一步,拒絕了。

“你不認我了嗎?”小燕衡就維持着那個動作,眨了眨眼,沒有太多神态。

“怎麽不認你?”莫夫人蹲下身與他齊平,順下他雙臂,彎了彎沒被歲月洗禮過的眼睛,從紅眼眶裏擠出一滴淚,她偏頭抹掉不讓小燕衡瞧見,“你永遠是我的孩子,永遠是我的幹兒子。”

燕衡木着臉:“我明天要走了,你會來送我嗎?”

莫夫人摸了摸他腦袋,道:“好孩子,明天你就能見到你的母妃了,幹娘就不來了。”

“為什麽?”

莫夫人刮了刮他鼻梁,道:“幹娘還有其他事要做。”

燕衡眼底盡是失望:“可是我要走了。”

“幹娘……”莫夫人低頭哽下一聲,“幹娘起不來。不折騰我了,好不好?”

“好吧。”燕衡沒有哭。如果換做以前,說不定就在地上撒皮打滾了,但經歷了這麽兩三年,他哭不出來了。

“孩子,這個給你,拿好。”莫夫人拿出懷裏的瓶子給他,離手時趁人不注意反手抹了把臉。

燕衡認得出這個罐子是裝藥的,但不知道到底是什麽東西:“這是什麽藥?”

“抑脈散……你用得着,但一定少服用,對身體不好。”說到這裏,莫夫人再也忍不住,低頭痛哭起來。

燕衡也沒忍住,只是光哭不出聲,忙給她抹淚,還安慰道:“我真的不能留在這裏嗎?”

“殿下,別說這種胡話了。”莫夫人很快就調整好情緒,還扯出一個笑。

燕衡不說話,低頭看着手裏的瓷瓶。他知道莫夫人不會害他,于是轉頭看了一眼屋外,面無表情道:“是他們讓你給我的嗎?”

“這些你別管。”莫夫人含糊略過,“進了王都後,一定要聽話,一定一定要小心行事。那裏是龍潭虎穴,保命最大,知不知道?”

“好。”燕衡扭回頭,“如果我聽你們的,我以後是不是還有機會見你?”

“等幹娘得空了,就去王都找你。”莫夫人笑笑,“雲璋那孩子也要跟你一起,照顧你的起居,他雖然比你大,但不如你穩重,你将人看着些,知道不知道?”

“好。”

外面催讨的敲門聲響起,楊姑姑毫無感情的聲音響起:“夫人,時間到了。”

“殿下,”莫夫人留下一個額頭吻,“一路順風。”

萬物扭曲,空間變化,燕衡離那個場面越來越遠。他頭重得發疼,眼皮也沉沉的,好久,終于睜開了。

只是醒了也神情恍惚,盯着床帳,自己肩膀還搭有一只手。燕衡翻了個身,循着看去,是謝承闌。

謝承闌睡得平穩,但看上去睡得不太深。

燕衡沒有什麽情緒波動,轉回頭盯着帳頂,看不出是在思考還是在放空自己。

如果沒有發生那些事,他此時說不定還得調侃一番。但現在,他只想死,他還想帶着他恨的人一起死。

想來剛剛翻身的動作大了些,謝承闌也跟着醒了,迷迷糊糊瞧着燕衡眼睛睜着的,他當即也瞪了大眼睛。

“你醒了?”謝承闌撐起身看人,瞧他不說話,眼睛都不帶轉的,以為人傻了,“燕六?”

燕衡還是不說話。

謝承闌試探他額頭,正常得很,又在他眼前揮了揮手,切聲道:“你能聽見看見嗎?”

“滾出去。”燕衡聲音嘶啞,平靜的聲線顯得更兇了。

謝承闌愣怔片刻,先是松了口氣,轉而起身,道:“我去給你倒杯水。”

燕衡閉上眼睛,又說了一句:“滾出去。”

謝承闌充耳不聞,給他端了水過去。燕衡還是不動,不聽也不看。

謝承闌拿他沒辦法,放下杯子嘆了口氣。與此同時,崔栖推門進來。

她眼睛紅腫未消,手裏抱着個盒子,一身髒兮兮的,顯然才從木琥臺那邊過來。

“燕衡,”崔栖唇肉忍住沒哭,進屋把盒子放到桌子上,狠狠敲了敲桌子,“來叫人。”

直到此時,燕衡終于動了動。他瞥見那個盒子後,反應過來是什麽茫然無措了會兒,意識回籠後當即爬起來。

燕衡下地時渾身沒力,腿一軟直接趴地上了。謝承闌見了就要去扶他,但燕衡逼近瘋魔狀态,揮開他的手,嘴裏念叨什麽連撲帶爬地過去了。

他将盒子抱在懷裏,眼神散亂,跪在地上又不動了。

崔栖看到這裏,不忍偏開頭,出門和謝承闌錯身而過時碰上了視線,小聲道:“讓他靜靜吧。”

等她走後片刻,謝承闌取下衣服給燕衡披上,蹲下去攏了攏領子,對着他無神的眼睛盯了半晌才挪步。

“我滾了,今天是最後一面。”他轉身走得決絕,沒兩步還是忍不住回身看了看,燕衡仍舊跪在地上沒有反應,“王爺珍重。”

他走後,燕衡房間裏,人漸漸多了起來,從崔雲璋一家子到崔向舟,再到個頭小小的燕昴。

燕昴就靠在門口靜靜地看他。他沒見過燕衡這副模樣,難免害怕,進不得也退不得。

直到崔婧來了,才叫人将他帶下去了。

崔婧一進屋見他失了魂的模樣,不由得掩鼻哽聲。她揮手退掉了旁人,關上屋門後蹲下身抱住他,嘆聲道:“別難過了我的孩子。”

“母妃。”燕衡動了動唇,仿佛此時才回魂。他搖搖頭,一個勁退身,後跌坐到地上。

燕衡把盒子抱得緊,顫聲質問:“是您幹的嗎?”

崔婧一愣,難以置信道:“你懷疑誰都不該懷疑我。”

燕衡還是搖頭,眼裏不可思議更深:“可我覺得您嫌疑最大。”

“有些事情你知之甚少,眼見過那幾年的人便覺得我同你莫幹娘水火不容,但其實不然。”崔婧視線落到他手裏的盒子上,擡手撫摸兩下,眼睛跟着潤了,“母妃和你說句掏心窩子的話,我和她的關系超乎你所想,誰害她我都不可能害她。”

燕衡愣愣地看着。

崔婧逼近一步,急切要證明自己:“我知道,不管我解釋了多少、旁人替我證明了多少,當年的事你都從未釋懷過。但是,我作為你的母妃,這麽些年,我何曾幹過一件讓你傷心的事?她死了我心裏的難受程度不比你輕。”

“那您召她入宮幹什麽了?”燕衡依舊半信半疑。

“上次她來王都行程匆忙,來找我讨一味藥,但那幾日太醫院恰巧沒有,只得落空而歸。”崔婧的淚還沒收住,連帶聲音都比平時軟和了,“這次時間充足,一知道她來了王都我便吩咐下去了,只是那味藥材十分難弄,這兩日才到手。”

她偏開頭,悔恨道:“若是我能料到有這麽一劫,昨日我便留她在我栖梧殿了。”

燕衡回想了一下,莫夫人先前去過一次崔婧那兒,回來時也有說有笑,沒見什麽神色不對的。而且這麽些年,兩人都不曾講過對方什麽不中聽的話,談到對方時也是往好了誇。

他曾覺得兩人間只是虛與委蛇過過場面話,但從崔婧此時的神情來看,剛剛那一番話倒是不像假話。

而昨天他不樂意放莫夫人走,純粹是看不大慣楊嬷嬷,好像也沒想過崔婧會對人做什麽。

但那場火指定有蹊跷。

燕衡精疲力盡地低下頭,服軟道:“母妃,衡兒知道錯了。”

“我在宮中人手受限,”崔婧捉住他肩膀,慢慢抱住,聲音漸漸得力,“阿莫的事不能就這樣算了,你明白嗎?”

聽她語氣裏的恨意不比自己少,燕衡才真正打消了她的嫌疑。

他下巴虛搭在崔婧肩膀,攥緊了盒子,沉聲道:“我不會就這麽算了的。”

崔婧走後不久,連燕衢都被驚動來了。雖然今天來看燕衡的人不少,但他真正要應付的人,只有燕衢這一個。

彼時燕衡已經恢複了不少,正坐在書房裏盯着桌案上的盒子發呆。

燕衢沒叫人通報,一進屋就直言道:“朕聽說昨日你府裏一座院子着了火,你那個幹娘還因此喪命,使得你驚吓過度失了魂,如今可好些了?”

燕衡聽着聲音見着人反應了會兒才起身作禮。

“坐下吧。”燕衢朝他擺擺手,自己也找了個舒服的位置坐下,“說你神志不清了一早上,這會兒就少了那些虛禮吧。”

“驚了皇兄,罪過。”燕衡聲音還有些沙啞,勉強扯出一個笑。

“說這些做什麽。”燕衢顯得十分随性,“也不知你那院子燒成什麽樣了,若是有什麽需要,盡管開口。”

“臣弟現下确實有一件事要求皇兄允準。”燕衡毫無征兆地跪到他跟前。

燕衢忙擡着就要把人托起,嘴上還糊塗道:“便是天上的星星我也想辦法給你摘來,何事需要這麽大的禮——”

“我想回吉州一趟,”燕衡擡眼看他,言語有力,“親手将幹娘下葬。”

燕衢手上頓了頓,頓時撤了力。

燕衡低頭繼續道:“臣弟在江淮的那幾年多虧了幹娘照顧,除卻這一身身份和頭銜,于我而言,莫夫人和母妃同等重要。因為臣弟疏忽,導致幹娘的命折在了我這兒,這本就是我的不孝。若不能再将她送回吉州親手葬了,臣弟更是無顏再活了。”

燕衢眉毛一擰,還是猶豫:“此事——”

燕衡猛地叩首,磕出聲響:“求皇兄成全。”

好半天,燕衢才有所動搖,他故作憂慮地問:“吉州路途遙遠,你身子可吃得消?”

燕衡有問有答:“熬過了雪天,臣弟身子好多了。”

“這樣吧,你若執意要下江淮回吉州,朕派一隊人馬護送你。”燕衢撐着胳膊,左思右想,忽然一拍桌,“謝承闌還沒北上吧?不然讓他陪你走一趟再回庭州?我再讓平琛那孩子跟着,他也嚷着想出去走走來着。”

“……”燕衡眸子一暗,抿唇半晌。

自己這會兒都快死了,他打好哥哥還打着自己的算盤,當真是不顧別人一點死活,狗屁的手足。

“皇兄就別麻煩他了。”燕衡說得委婉,“臣弟跟着崔家返程的隊,照樣能平安抵達吉州。”

燕衢憂慮道:“那樣我不放心。”

燕衡心道,沒人監視我你才不放心吧。

“不然還是讓謝承闌來吧,他這人靠譜。”燕衢說得輕松,卻不給人留餘地。

“皇兄知道嗎?其實——”燕衡擡頭,目光如水地盯着他,終于把話攤到明面上來了,“北庭不生紅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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