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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大早,顧見骊在當鋪門外等了好久。她手裏捏着一支雙蝶流蘇步搖,也不知道因為過分用力還是因為天寒,纖細嬌嫩的手指白森森的。

寒冬臘月折膠堕指,枯寒街巷裏,她玉軟花柔。一陣寒風虐過,吹動她單薄的襦裝緊貼細腰,柳亸花嬌、娉婷袅娜。勾得街頭巷尾裏一雙雙眼睛望過來。

“吱呀——”

當鋪沉重的木門從裏面拉開。顧見骊捏着母親留給她的最後遺物,細步邁進門檻。縱使萬般不舍,父親還等着救命的藥。

街頭巷尾中有了議論。

“武賢王可是咱們大姬唯一的異姓王,昔日多風光吶。如今……啧啧。罷爵抄家打入天牢,要不是正好趕上太後喜壽大赦天下,他早就……”男人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另一個人笑嘻嘻接話:“如今他也是吊着口氣,早死晚死的有什個區別。”

幾人幸災樂禍,似乎忘了當年武賢王得勝歸來時,他們也曾喜氣洋洋跪地叩拜,高呼戰神。

“可惜了安京雙骊……”男人嘆了口氣。

武賢王的一雙女兒名中皆有“骊”字,因其美貌,并稱安京雙骊,名動天下,是整個永安城的男人們不可企及的蒼穹皓月。

“聽說已經出嫁的姐姐顧在骊三年無所出,如今趕上這事兒,不知道會不會被休棄。妹妹顧見骊和廣平伯府的三郎早先有婚約。這門親事,原先是破落宗親高攀武賢王,可如今看這情形,這婚事恐怕也是要吹了。”

另一人質疑:“不能吧?這樁婚事可是聖上賜婚啊!”

……

顧見骊沒有聽見那些人的議論,她也不在意。這三個月她已經聽夠了。她在當鋪換了錢,又去藥鋪抓了藥,忍着不懷好意的各種打量,匆匆趕回家。

顧家四口如今住在一處忠仆讓出來的簡陋農家小院。那院落是真的小,整個院落沒有顧見骊曾經的閨房大。一共兩間屋,父親、繼母母子三人擠在一屋,顧見骊自己住一間。她住的那一間還是曾經的廚房改的。院子逼仄狹小,幾無落腳之處。

顧見骊剛走到巷口,就聽見嘈雜的争執聲從家中傳來,繼母陶氏的粗嗓子格外刺耳。顧見骊一手抓緊了手裏的藥,一手提着裙子,疾步往家趕。

“你們廣平伯府一窩子又慫又壞的勢利眼!怪不得落魄到這步田地。當初眼巴巴求着咱家姑娘嫁過去,現在跑來落井下石!欺負我男人躺在床上,你們會遭報應的!”陶氏又哭又嚎。

趕到家門口的顧見骊聽見陶氏的話,心裏頓時一驚。難道是廣平伯府來退親了?

顧見骊眸光微凝,然後暗下去。她咬唇,淡粉的唇瓣上顯出月牙的白印子。

小院門口堵了很多看熱鬧的人。院門關着,看不見裏面的情景,看熱鬧的人一個個豎着耳朵聽熱鬧,見顧見骊回來,都讓開了些。

顧見骊剛一打開院門,看熱鬧的人群伸長脖子往裏面望。

坐在地上的陶氏一骨碌爬起來,端起身旁的一盆污水朝門外潑去:“看什麽熱鬧!再看挖了你們的眼!”

她又罵了兩句,抓着門口的掃把趕人,一直趕到巷口。

廣平伯府來的人是宋管家,後面跟着兩個小厮,擡着兩個用紅綢纏繞的箱子。

顧見骊望着那兩個箱子上的紅綢,有些不解。

宋管家對着顧見骊皮笑肉不笑地打了個禮:“見過顧二姑娘。”

顧見骊還記得宋管家上次見她時谄媚的臉。

“顧二姑娘,老奴是來送聘禮的。三日後便是黃道吉日,到時花轎來接您。老奴提前祝您和五爺白頭偕老子孫滿堂!”

顧見骊猛地擡頭,潋滟秋眸中滿是震驚。

她垂首低眉時已是美如畫,她擡眼望着你時,又是另一種驚豔。

宋管家愣住了。他自是知道安京雙骊的美名,可顧見骊不過十五歲,是還沒完全長開的年紀。宋管家一直認為顧見骊遜于其姐,今日方知大錯特錯。倘若再過兩年,顧見骊骨子裏屬于女人的媚意流出,不知要何等傾城色。

如今顧家淪落至此,顧見骊早就做好了被退親的準備。她原以為廣平伯府的人是來退婚的,可怎麽也沒想到是給姬五爺送聘禮的。

姬五爺……

顧見骊垂在身側的手忽然顫了顫指尖兒。

她沒見過姬五爺,可是她知道這個人。整個大姬王朝無人不知姬五爺。那是一個雙手染滿鮮血的惡鬼。

顧見骊不敢置信地惶惶向後退了一步,問:“這是什麽意思?”

宋管家的聲音軟上幾分,壓低聲音:“顧二姑娘,老奴給您交個實話。如今你家這個情景,說不定哪日陛下再究,可是連累九族的罪。我們三郎怎麽還敢娶您。”

顧見骊臉色微白,她忍下心裏的難受,問:“何不退婚一了百了?”

“那可是聖上賜婚。”

顧見骊不解,不能退婚卻能換嫁?這不同樣是抗旨?

宋管家笑了:“五爺名昭,三郎名紹。這……聖旨上不知怎麽滴了一滴墨。”

“私改聖旨同樣是死罪……”顧見骊聲音微微發顫。

顧見骊望着宋管家臉上的笑容,她忽然就懂了。

——可恐怕是宮裏的意思。

陶氏回來了,她兩步沖進小院,把顧見骊拉到身後護着,一手掐腰,一手指着宋管家,憤憤道:“誰不知道姬五爺熬不過這個冬,連棺材都做好了!這是等着拉我們二娘陪葬呢!我們二娘死了日後牽連不到你們,又保了顏面,真是打的一手好算盤!你廣平伯府不敢抗旨,我顧家敢!回去給那一窩勢利眼送個話,今日是我們二娘休了姬玄恪那個混蛋!”

陶氏嚎着嚎着又哭又笑。

“都是慫蛋!全都是!”

顧見骊從最初的震驚逐漸平複下來,她蹲下來,掀開箱子。

兩塊布,一袋米一袋面,還有五十兩銀子。

若顧家還是昔日光景,不管是給姬五爺還是給姬三郎提親,斷然不會只有這些東西。還真是故意羞辱人。

不過顧見骊心裏竟是出奇的平靜。她摩挲着銀子,心想:這人早兩天過來就好了,那她就不用當了母親的遺物。

這門等于賠命一樣的親事——顧見骊點了頭。

“麻煩宋管家回話,這親事我答應了。”

“不行!你個糊塗的!”陶氏氣得把顧見骊拉起來,她往前邁出一大步,擋住繼女,撸起袖子打算罵個痛快。

“母親。”顧見骊輕輕喊了一聲。

陶氏一愣,半天沒反應過來。她嫁來顧家七年,知道兩個繼女都不喜歡她,這是她頭一遭聽到這個稱呼。這三個多月裏她所有的體面都沒了,她像瘋了一樣硬撐着,此時心裏卻窩了一汪水,又酸又澀。

宋管家臉色變了又變,對顧見骊這麽爽快答應十分意外。猶豫片刻,想起老夫人交代的話,他堆起笑臉,說:“這就對了。如今這境況,有了今日未必有明日,能撈一個是一個。”

顧見骊眉目不動,疏離淡然,沒有接話的意思。

宋管家讪讪。

趁着陶氏愣神的功夫,宋管家忙帶着兩個小厮匆忙離開。

狹小的院子一下子冷清下來。陶氏忍了淚,說:“你這是何必?廣平伯府這麽做就是故意羞辱人,等着咱們主動抗旨拒了這婚事。咱們家如今背着死罪,也不在意多一個抗旨不尊的罪名了!我知道你這孩子是急着用錢救你父親,可是生錢的法子多的是,何必讓你這孩子用命來換?你繡繡帕子,我拿去鋪子賣也能賺來錢……”

顧見骊垂着眼睛,她聲音又低又小,卻帶着執拗:“都說人證物證具在,可是我不相信父親是那樣的人。逼我們抗旨的不是廣平伯府,而是宮裏。若我們抗旨悔婚,才是中了計,那樣我們就活不到父親洗刷冤屈的時候了。五十年是活,十五年也是活。寧肯我一個人死了,也不願整個顧家擔着污名地活。”

顧見骊抽噎一聲,拼命忍下淚來。

“再說父親的傷不是這些廉價藥能醫好的,更何況我們連買劣藥的銀子也沒了。父親的身子等不到我們靠繡帕子賺錢。這五十兩銀子倒是能暫時應急。”

陶氏張了張嘴,說不出半句話來。她知道自己愚笨,竟是沒看透這裏面的彎彎道道。

牆頭忽然一陣騷動,似有磚塊掉落。顧見骊和陶氏尋聲望去,只見一個腦殼從牆頭一點點冒出來。原來是街頭趙家的趙二旺爬上了牆頭。

“聽說你們家現在缺救命的錢?”趙二旺垂涎的目光掃過顧見骊,“陪哥哥一晚,300文錢,幹不幹?”

“我砸死你個髒癞子!”

陶氏彎腰撿起一塊石頭直接朝趙二旺砸過去,追過去罵。

石頭正好砸到趙二旺的腦袋,趙二旺尖叫了一聲,直接從牆頭跌下去。他撒腿就跑,一邊跑一邊大聲喊:“後悔了随時來找我!”

顧見骊淡粉的櫻唇微阖,極淺極淺的一聲嘆息聲散盡,一抹淺笑掬在她的唇畔,她輕聲說:“即使留下也沒什麽好結果。”

陶氏心裏“咯噔”一聲,不再想着追趙二旺,回頭望向顧見骊。就算穿着農家破舊的粗布衣裙,也未曾失了她半分麗色。她的母親當年便是禍水,如今她和她的姐姐皆是嬌妍而綻,竟出于藍而勝于藍。

——花容國色。

她的這張臉,就是禍害。

陶氏從腳底開始發寒,寒意迅速蔓延全身。她隐約明白自己再怎麽用潑辣撐着,如今恐怕也沒能力護住這個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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