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翌日清晨,天還沒亮的時候,顧見骊便醒了。她是被凍醒的,身上的鴛鴦喜被不知何時落了地。顧見骊睡姿很規矩,經常睡時什麽姿勢醒來還是什麽姿勢,更沒有踢被子的習慣。她沒多想,抱起被子拍了拍灰塵,把它放回床榻。

——讓別人知道她昨晚睡在羅漢床上總是不好的。

桌子上的那對喜燭居然還沒有燃盡。

顧見骊忽然想起姐姐出嫁的時候,繼母曾說過新婚之夜的喜燭一定要燃到天明才能百年好合事事順遂。她走過去在桌旁坐下,托腮望着晃動的火苗,好半天,她的眼睫才會随着火苗扇動一下。

——她不敢再睡了。

顧見骊安安靜靜坐在昏暗的房中等待天明,不由想起廣平伯府的情況。她原本是要嫁給姬玄恪的,對廣平伯府的事情也算有些了解。

廣平伯府的老伯爺年歲不小了,共有五子一女,前五子為原配所出,小女兒為繼室所出,也就是如今府裏的老夫人。五位爺裏,長子有個不大不小的官職,二爺、三爺都不大有出息,四爺少年時夭折,五爺如今吊着口氣。孫輩裏倒是有幾個有出息的,尤屬姬玄恪。

怎麽又想起了姬玄恪?顧見骊微微蹙眉,側首望向床榻上的姬無鏡。

說起來,廣平伯府裏老老小小中權利最大的人,竟是曾經的姬無鏡。他沒有品階官職,權利卻極大,更是讓滿朝文武畏懼。

如今聖上經歷奪嫡之役才終登九鼎,聖上坐上龍椅時朝堂并不穩固,于是設立玄鏡門。一些該殺卻不能在明面上殺的人便交給玄鏡門。

姬無鏡是玄鏡門的第二任門主。他弱冠之年,“鏡”字是聖上欽賜的字。如果說玄鏡門是陛下的刀,那麽姬無鏡就是這刀上最利的刃。

他殺過反賊,也殺過忠臣,屠過刺客,亦宰過親王。

若姬無鏡只是為陛下當差倒也不會風評差到如此。只是有人說姬無鏡是享受殺人的。有人說親眼見過他食人肉飲人血。還有人說他全身上下都是暗器,他若看向你對你輕笑一聲,你恐怕見不到明日的太陽。

有一年聖上出行,百姓夾道跪拜,忽有膽大刺客行刺,姬無鏡便當衆剝了刺客的人皮。他一身紅衣立在馬上,用長劍挑起人皮笑着說回去做一個人皮燈籠玩玩。那一幕讓圍觀百姓毛骨悚然。

還有一年番邦使者挑釁,他仍是一襲紅衣,懶散抱胸斜倚廊柱嗤笑了一聲。使者叫嚣,可話還沒有說完便七竅流血而死。

姬無鏡攤了攤手,似笑非笑:“不是我幹的。”

不是你,還能是誰。

昔日那樣的人物如今躺在床上等着歸期,顧見骊有些感慨。許是想起同樣卧床昏迷的父親,顧見骊再望向姬無鏡的目光裏,便少了許多先前的畏懼膽寒。

也是,都是快死的人了,有什麽可怕的。至少沒到陰曹地府前是不用怕的。

待到天亮,林嬷嬷趕來伺候她梳洗。她這婚事雖然特殊,可是今日的請安還是要去的。

走在檐下,顧見骊有些不放心,問:“你跟我過來,六郎和四姐兒那裏可安排妥帖了?”

“夫人放心。奴婢出來的時候兩位小主子還睡着,栗子在一旁守着。”林嬷嬷又解釋了一句,“栗子這丫頭雖然拙了些,吩咐她些簡單的事情她也都能做好。”

顧見骊點點頭:“等回院子了我去瞧瞧他們。”

落後半步的林嬷嬷瞧着顧見骊端莊挺立的背影,覺得十分驚奇。她原以為會擡進來一個哭哭啼啼的女主子,沒想顧見骊竟如此沉穩淡然。這哪裏像明知道時日不多等着陪葬的?不僅一滴眼淚沒落,還該吃吃該喝喝。只是這樣就罷了,竟然還會關心兩個小主子,禮節方面也沒什麽錯處。倒像是真打算好好過日子的。

再一想到她不過剛十五歲,林嬷嬷更是覺得驚奇。

宋嬷嬷挑起簾子通禀五夫人到了,顧見骊邁進主屋,打斷了屋子裏原本的談笑聲。無數目光落過來,上上下下打量着顧見骊,恨不得把她看透。

廣平伯府的女眷們,顧見骊幾乎都認識。

顧見骊熟視無睹各種看熱鬧的目光,款款玉步走至老夫人面前,規矩行禮。從容得體,無一絲錯處。

“起來吧。”老夫人點頭,讓宋嬷嬷遞上了壓紅。

顧見骊又與三位妯娌相見,依次喊了“大嫂、二嫂和三嫂。”

二夫人的臉上明顯有些尴尬。

一切禮數都沒錯,可偏偏屋子裏的氣氛古怪得很。

大姑娘姬月明忽然開口:“見骊,三個多月沒見。如今再見,世事變化。沒想到你沒成為我堂嫂,反而給我五叔沖喜來了。”

姬月文和姬月真詫異地看向姬月明。

本來就有些冷場的氣氛變得更加尴尬。

顧見骊忽然想起父親曾說:“玄恪這孩子是不錯,他日必有一番作為。可你嫁給他,必要和他的家人相處。廣平伯府徒有皇室宗親的名頭,裏頭實在爛透了,那家人的做派恐我的見骊不喜。”

顧見骊看向姬月明。

姬月明忽然有些心虛。曾經整個京城都捧着顧見骊,想要接近顧見骊都沒什麽機會。如今顧見骊家中生事,自己更是淪落到給別人沖喜的地步,姬月明那壓抑許久的自尊心一下子膨出來,沒忍住挖苦了兩句。

顧見骊臉上挂着淺淺的笑,說:“明姐兒,稱呼錯了。”

姬月明一怔,不可思議地擡頭看向顧見骊。

顧見骊卻已經移開了視線,看向大夫人,溫聲款款:“若是我沒有記錯,明姐兒兩三個月前已經及笄了。如今也該懂些規矩,免得在外面出錯。”

顧見骊的聲音本來就有些甜軟,她溫聲細語的時候,聲音更是給人特別舒服的感覺。明明說的是指責的話,也卻是十分受聽的。

大夫人這幾日正在愁姬月明的婚事,顧見骊的話忽然戳到了她。她并非為顧見骊打抱不平,而是不喜女兒當衆表現得不夠得體。尤其是自己的女兒和同齡的顧見骊站在一起,這差距……

她立刻拉長臉斥責女兒:“沒大沒小的成什麽樣子,身為嫡姐,還不快帶着幾個妹妹喊五嬸!”

大夫人一個眼色把姬月明叫屈的話吓了回去。姬月明咬咬牙,心不甘情不願地朝着顧見骊屈膝:“月明給五嬸問好。”

姬月文和姬月真一并起身問好。

府裏的大郎姬玄慎也帶着幾個弟弟給顧見骊問好。府裏一共五位少爺,除了姬玄恪其他人都在。

顧見骊不動聲色,心裏卻忍不住想姬玄恪是因為覺得尴尬故意避開今日的場景?

廳中還有老夫人表親家的幾個孩子在場。不過老夫人并沒有讓顧見骊與這些親眷打交道的意思。她揉了揉眉心,讓晚輩都退下。她說最近天寒,不必日日過來請安,又格外囑咐顧見骊好好照顧姬無鏡即可。

顧見骊了然。日後其他人是否來請安未必,老夫人是直接拒了她的登門。

顧見骊臉上端莊的淺笑未曾變過一絲一毫,內心毫無波動。

只是在顧見骊離開的時候,她感覺到了一道過分直白的目光。她回頭,便對上趙家表少爺不懷好意的目光。

顧見骊蹙眉收回目光,心裏父親當初的話的确沒說錯。

回到五爺的院子,顧見骊沒回房,先去看望了四歲的六郎和四姐兒。兩個孩子居然還在睡着,顧見骊也沒吵醒他們,輕輕走過去望了一眼。

兩個小孩子都是雪團子一樣可愛的年紀,酣睡時的模樣更是讨人喜歡。尤其是睡在外側的女娃,像只軟軟的小奶貓似的,瞧着就讓人心裏跟着軟軟的。

“夫人,您先回去休息。等小主子醒了,奴婢抱過去見您。”

顧見骊又望了一眼酣睡的兩個孩子,硬着頭皮轉身回房。她想得很好,陪兩個孩子一整天就不用回去單獨面對姬無鏡了,可惜這兩個奶娃娃睡得正香……

回了屋,顧見骊倚靠在窗前,随意拿了本書來讀。若讀書能分散注意力,倒是能讓她忘記屋子裏的另一個人。

當她将這一本書讀到三分之二,微微側首,發現窗外天色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雪。

聽見有人走進屋中,顧見骊目光仍落在書頁上,随意問:“有什麽事嗎?嬷嬷。”

“五表嬸。”男人的聲音帶着讨好。

顧見骊一驚,猛地擡頭。

趙奉賢往前邁出一步,顧見骊用力将手中的書放在桌上,肅聲質問:“這裏豈是你能随意進入的地方!”

趙奉賢顯然被顧見骊忽然的氣勢唬住了一瞬,不過也只是一瞬。他繼續朝顧見骊邁步,笑嘻嘻地說:“五表嬸,早上沒能給您問好。奉賢心裏過意不去,親自過來給您請安喽。”

曾經的顧見骊絕接觸不到這樣的人,或者說即使是再卑劣的人在她面前都要擺出儒雅的模樣來。而在過去的三個月,她見過太過的地痞流氓。趙奉賢的言語和表情,她實在是太熟悉了。

顧見骊抓起一旁的茶碗,朝趙奉賢腳旁摔去,冷臉道:“出去!再不出去我就要喊人了!”

趙奉賢仍舊是一臉的嬉皮笑臉,說:“五表叔好模好樣的時候最喜歡死人最讨厭活人,他的院子最偏僻。沒人,你喊不來人。”

他眯起小鬥眼将顧見骊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話鋒一轉:“再說了,您這是誤會奉賢了。奉賢仰慕五表嬸多年,只是想和五表嬸說說話。別的混蛋事兒……不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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