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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半夜的廣平伯府一下子醒過來,一盞又一盞燈漸次亮起。
顧見骊站在門口,看着廣平伯府的人進進出出,一張張臉上或喜色或暗藏懼意。一時間,這府中最偏僻的院子變得最熱鬧起來。
望着這些人群,顧見骊忽然想起陶氏的話:“有的半死人叫喜事一沖,這病就好了。我們見骊從小到大運氣都不錯,你這婚事幾經波折,最後陰錯陽差嫁給姬五爺,也未必不是一種緣分。說不定你真的能沖去姬五爺身上的病氣,嫁過去第二日啊,姬五爺就生龍活虎了……”
顧見骊苦笑,居然真的被陶氏說準了。想起陶氏難免不由又想起父親,明明離家才兩日,已然漫長如過了兩輩子。
府裏應該還不知道今天晚上趙奉賢跳窗進來的事情。這樣也好,如今廣平伯府是盼着她死的,講出來也讨不來什麽公正,反而容易被人揪住把柄,惹上不清白的罪名。
更何況……
顧見骊偏過頭望了一眼裏屋的方向。
她嫁來是嫁給了姬無鏡的,關于趙奉賢的事情原委,姬無鏡是都知道的。
顧見骊微微出神,直到老夫人扶着宋嬷嬷的手腕走近,她才反應過來。
“今天晚上發生了什麽事情,無鏡真的醒過來了?”老夫人問。
顧見骊垂着眼睛,溫順回話:“是的,五爺醒過來了。父親和幾位兄長已經到了,您也進去瞧瞧吧。”
老夫人點點頭,深看了顧見骊一眼,邁進門檻。
府裏的幾位爺都在屋中,顧見骊也不往裏面進,只站在外間招待陸續過來的女眷。大夫人、二夫人和三夫人都在外間,是陪着他們夫君一并過來的,幾位爺進去看望姬無鏡,她們便暫時在外間候着。
下人通禀大姑娘和二姑娘結伴過來了。
姬月明裹着一件毛絨鬥篷,冷得搓了下手。進了屋,她從丫鬟手中接過暖手爐,略擡起下巴看向顧見骊,問:“我五叔怎麽樣了?”
姬月文跟在她後面,姬月真倒是沒見人影,可能是睡得沉沒起來。
“醒過來了。”顧見骊只答了這一句。
姬月明目光掃過顧見骊,忽然輕笑了一聲,她将暖手爐随手遞給丫鬟,朝前走了兩步,拉住顧見骊的手腕,笑着說:“我以前是不信沖喜這說法的,沒想到五嬸真的這麽好運氣。我們家真是沒白娶你這媳婦兒。”
這話可就有點不太給臉了。
大夫人望了一眼裏屋,皺眉阻止女兒胡鬧:“月明,休要吵鬧,小心擾了你五叔。”
姬月明本想頂嘴,順着母親的視線看了眼裏屋的方向,便把挖苦顧見骊的心思暫時熄了熄。
“女兒知道了。”姬月明松開顧見骊,轉身走到一側,在并排擺着的玫瑰椅裏坐下。饒有趣味地盯着顧見骊的臉,希望看見這位昔日蒼穹皎月露出憤怒、委屈的表情來。可惜,她沒能如願。顧見骊臉上沒什麽表情,像是沒聽懂姬月明的嘲弄似的。
姬月明不高興地皺眉,剛想再開口,宋嬷嬷急匆匆從裏屋出來,走到顧見骊身側,她抖了抖臂彎裏搭着的鬥篷,親自給顧見骊披上。
這一幕,讓外廳裏的幾位女眷和丫鬟都有些驚訝。宋嬷嬷是跟在老夫人身邊伺候的,何時親手照顧過別人。
顧見骊不知道宋嬷嬷輕易不伺候人,可是她瞧着廳裏人的眼色,便猜了個大概。
像是知道一屋子人肚子裏的疑惑似的,宋嬷嬷笑意盈盈地開口解釋:“五爺說五夫人穿的單薄,外間冷,讓奴婢給您拿了鬥篷。”
顧見骊黑白分明的眼中閃過一抹訝然。感激?可是一想到姬無鏡那雙狐貍眼裏危險古怪的笑,想起他全身上下給人的冷意……顧見骊便只記得那種毒蛇趴在脊背上的陰森恐懼感。什麽感激都忘得煙消雲散了。
廳中其他人,不管是主子還是奴才都是一臉驚愕。
這……
五爺何時知道體諒人了?是,姬無鏡有時候行事古怪,忽然一時興起逗人玩兒也是有的。可是他不是才剛醒過來?這麽快就接受了這個塞過來的媳婦兒?
二夫人盯着顧見骊身上的鬥篷,心裏不安起來——老五該不會真的不死了吧?那怎麽在九天內除掉顧見骊這個會連累廣平伯府的大麻煩?
大夫人和三夫人對視一眼,也都在對方的眼中看見了相同的神色。
管家在外頭行了禮,禀告宮裏來了太醫,宋嬷嬷立刻迎上去挑起簾子,請太醫進裏屋。
顧見骊扯了扯肩上的鬥篷,柔軟的料子擦着她的手心。今夜的場景讓顧見骊對廣平伯府的情景弄得更明白了些。她原以為姬無鏡病重,府裏随意将他扔到這麽偏僻的地方,連伺候的下人都不給。可瞧瞧深更半夜杵在這裏的人們,顧見骊才明白恐怕真的只是因為姬無鏡喜靜,自己擇了這處院子。
顧見骊還猜不透姬無鏡和府裏人的關系,猜不透這些人是盼着姬無鏡好還是盼着他死。可是顧見骊看明白了這裏的每一個人都不敢惹怒姬無鏡。
也是,那樣危險可怕的一個人。
老伯爺和老太太從裏屋走出來,幾位爺跟在後面。
老太太上下打量了一遍顧見骊,說:“老五讓你進去。”
讓她進去做什麽?——顧見骊在心裏皺了下眉。表面上卻規矩地略屈膝應了一聲,走進裏屋。
姬無鏡還是盤腿坐在床上,似乎一直保持着他剛醒來時的姿勢沒動過。太醫彎着腰開藥方。
顧見骊朝床榻走去,經過太醫時,無意間瞟見桌上那個沾滿鮮血的帕子。想來,是太醫從姬無鏡咳出的血中分析病情。
此時帕子上的血跡顏色極深,含着大塊大塊的黑色。可顧見骊分明記得姬無鏡咳血的時候,染髒帕子的血是鮮紅的……
顧見骊走到床榻前,小心翼翼地開口:“五爺,什麽事情?”
姬無鏡偏着頭看向顧見骊,問:“我的魚呢?”
顧見骊輕輕“呀”了一聲,向後退了一小步,漆色的眸子躲閃似地猶疑轉動。
她給忘了……
“我、我這就去吩咐……”顧見骊輕輕咬了下唇,又結結巴巴辯解了一句,“你剛醒,外面很多人,我、我在招呼……”
聲音越來越低,有點心虛。
“算了。”姬無鏡一副懶懶的樣子,“把長生叫進來。”
折騰了大半夜,過來看望的人也一個個離開了。顧見骊坐在羅漢床上,偷偷望了幾眼正在吃魚的姬無鏡。
剛蘇醒的人難道不應該在飲食上十分講究?怎能如此大口大口吃着魚?
這麽喜歡吃魚的嗎?
顧見骊坐得腰背挺直,可是她開始犯困了。如今天都快亮了,她還一點沒有睡過。不過眼下顯然不是睡覺的時候。她只能這樣安靜地、端莊地坐在這裏。
“爺,您怎麽這時候醒過來了?”長生說了這一句,忽想起顧見骊坐在不遠處,立刻把接下來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吵。”姬無鏡把一整條魚刺扔到盤子裏,又拿起另外一條魚。
顧見骊低眉順眼,卻豎着耳朵仔細去聽不遠處主仆的對話。
“有人跳窗都不知道,你皮癢了,嗯?”姬無鏡語速很慢,一副漫不經心的德行。
“什麽?怎麽會……”長生瞪圓了眼睛。他又慌忙解釋:“爺,您現在成家了,長生不方便進內宅守着,栗子又是個笨的……”
姬無鏡啃魚肉的動作一停,撩起眼皮看向規規矩矩坐在遠處的顧見骊。
他差點忘了,睡醒一覺,多了個媳婦兒。
姬無鏡随手将手裏的魚一丢,用帕子擦了手,支着下巴盯着顧見骊。
顧見骊知道姬無鏡在看她,可是她不知道該怎麽應對,索性裝成什麽都不知道,一直低着頭。
過了很久很久,久到顧見骊快堅持不下去了,久到長生也覺得在屋子裏待不下去了,長生撓了撓頭,說:“爺,您要不要沐浴?”
姬無鏡落在顧見骊身上的目光沒挪開,懶散點了頭。
長生收拾了碗碟出去,裏屋便只剩下了顧見骊和姬無鏡。顧見骊最怕的,就是和姬無鏡單獨相處,如坐針氈也不過如此。
裏屋西邊還有一個小側間,是平時沐浴的地方。沒多久,長生将圓木桶裏盛滿熱水,氤氲的水汽缭繞。
長生将熱水和幹淨衣物都準備好,有些茫然地看了顧見骊一眼,猶疑地向姬無鏡開口:“爺,那我先下去了?”
“嗯——”姬無鏡拖長腔調,懶散應着。
一直像木雕一樣坐着的顧見骊猛地擡起頭來。長生下去了,那誰伺候姬無鏡沐浴?別說姬無鏡如今體虛,就算他好好的,也當有下人在左右服侍。
顧見骊慢慢轉動脖子,看向姬無鏡。父親沉冤未雪,自己生途渺茫。所有擺在面前的機會都值得珍惜。姬無鏡昏迷許久,自是不知換嫁這事的。廣平伯府推姬無鏡出來的時候,定然想不到他還有蘇醒的那一日。或許,顧見骊可以利用這一點抓住生機?
姬無鏡似乎在想事情,目光有些空。
顧見骊心裏掙紮了片刻,終于起身,朝姬無鏡走過去。在她起身的那一刻,姬無鏡便看向了她,看着她一步步走過來。
顧見骊行至床榻前,緩緩蹲下來。她身上淺紅色的高襦裙層層疊疊,像綻出的一支紅色芍藥。
她眼睫輕顫,擡眼望向姬無鏡,說:“五爺,我是你的妻子,顧見骊。”
姬無鏡盯着顧見骊的臉看了一會兒,眼尾輕挑,帶出幾分莫測的笑意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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