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吵死了……”

姬無鏡的嗓音本就偏冷,如今太久沒說話,猛地開口,聲音沙啞幹澀,陰森森的。他的聲音入耳,顧見骊感覺有一條陰冷的蛇爬過脊背。

“吧嗒”一聲,是趙奉賢額頭上的一滴冷汗掉落在地面的聲音。趙奉賢瞪圓了眼睛,一副見了鬼的表情。他趴在地上,脖子倒是僵僵伸得很長。

“五、五表叔……”

“噓……”姬無鏡緩緩擡起手,食指搭在唇前。房中只燃着一盞燈,不甚光明,姬無鏡的臉色越發顯得白。

趙奉賢便連喘氣聲都不敢再發出。

一旁的顧見骊望着姬無鏡,不由自主一并秉了聲。

姬無鏡放下手,手掌撐在床上,動作極為緩慢地撐起上半身,慢慢盤腿坐在床上,雙手随意放在腿間。他手長腿更長,身上雪色的寝衣松松垮垮套在身上,側襟尚未系緊,露出些胸膛來。

昏迷太久,手腳有些僵,姬無鏡這一系列動作做得很慢。看在顧見骊眼中,更像耗盡一整個夜那麽漫長。她不由自主向後挪,直到後背抵在床柱,退無可退。她望着姬無鏡的目光是驚愕慶幸的,也是膽寒畏懼的。

姬無鏡涼涼瞥向趙奉賢,他挑起眼尾,帶出一抹笑,那一滴淚痣跟着微微上挑。

他明明是在笑的,趙奉賢卻覺得毛骨悚然。

“把剛剛的話再重複一遍。”

趙奉賢一骨碌爬起來,跪爬到床前,雙手死死抓着床沿,顫聲說:“五表叔我錯了!我錯了錯了!奉賢剛剛喝醉了胡說八道!”

姬無鏡只是看着他若有似無地笑着,不氣不惱。

越是這樣,趙奉賢越是膽寒。他仰頭望着姬無鏡,整個人僵在那裏,好半天咕咚咽了口口水。臘月底夜晚的寒風從開着的窗戶灌進來,打在趙奉賢已經被冷汗澆濕的後背,如墜冰窟。

姬無鏡懶得将話說二遍。

“五、五表叔快死啦,什麽都不知道了。就、就……”趙奉賢硬着頭皮把先前的話重複,說到一半顫顫巍巍地不敢說下去。

“繼續說。”姬無鏡懶懶瞥了他一眼,語氣聽不出喜怒。

“五、五表叔快死啦,什麽都不知道了。就算我脫了褲子往他臉上呲一泡尿,他也……”趙奉賢用全部的勇氣喊完先前的話,大哭着跪地磕頭,腦門往地上撞得咚咚咚。

“五表叔您饒了奉賢吧,奉賢再也不敢了!”

姬無鏡放在腿間的手撐着身下的床榻,上半身動作極為緩慢地微微前傾了些,開口:“還少了一個字。”

“什、什麽?”

趙奉賢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擡起頭,目光呆滞地望着姬無鏡。什麽叫還少了一個字?極度緊張的情況下,他大腦異常清醒,倒成了這輩子腦子最靈光的時候。

“五、五表叔快死啦,什麽都不知道了。就算我脫了褲子往他臉上呲一泡尿,他也……”

“嗝!”

趙奉賢在最後接了個酒嗝。

姬無鏡嘴角輕勾,挑起的眼尾堆出三分笑意,滿意地輕笑了一聲,說:“這下對了。”

姬無鏡笑了,趙奉賢卻連哭都哭不出來了,他唔嚕個嗓子,反反複複地喊着:“五表叔、五表叔、五表叔……”

“賢侄有句話說的不太對。”

趙奉賢哭着說:“是是是,五表叔說什麽都對……”

姬無鏡慢悠悠地開口:“比起活人,我更喜歡死人。但是最喜歡的,是被我弄死的死人。”

趙奉賢粗粗的哭聲一歇,打了個機靈。

“五表叔好模好樣的時候最喜歡死人最讨厭活人,他的院子最偏僻。沒人,你喊不來人……”

——這是他上午偷偷過來時威脅顧見骊說過的話。

趙奉賢的鼻涕流得很長,他抽了一口:“五……”

姬無鏡皺眉,再看向趙奉賢的目光染上了幾分嫌惡。

“罷了,滾罷。”他說。

“是是是……奉賢這就滾!”趙奉賢像是得了大赦一樣,又哭又笑地爬起來,慌慌張張往外跑,邁出門檻的時候,一下子摔了個狗吃屎。他立馬爬起來,動作麻利。

“關門。”

姬無鏡沙啞的聲音從後面傳來,趙奉賢又低着頭跑回去,用顫抖的手把門關上。然後轉身就跑,慌不擇路又摔了一跤,爬起來繼續跑……

他是真的腦子有問題才會在姬無鏡還有一口氣的時候放肆。他怎麽就不能等着姬無鏡死透透了再來……

房間中,顧見骊後背緊貼在床柱,雙手緊緊握着匕首,因為過分用力,斷了指甲的地方隐隐又滲出血絲來。可是顧見骊渾然不覺得疼。

逃過一劫,她本該喜悅的。可是她怔怔望着姬無鏡,陷入另一種驚懼裏。她整個身子緊繃着,雙肩微微發顫。

姬無鏡這才撩起眼皮看向她,冰涼的目光掃了她一眼,低沉開口:“還拿着匕首要做什麽?沒捅到爛狗,打算拿我補一刀玩玩?”

明明剛開口的時候面無表情,說到最後竟是帶出了幾分莫測的笑意。

“不、不是……”顧見骊慌張松手,匕首從她手中掉落,重重落在地上。

顧見骊整個人是慌的。

她的确想過或許姬無鏡真的會醒過來,可是縱使怎麽想,也絕對想不到他醒來時會是這樣的場景。

冷靜,冷靜。

她該說什麽?告訴他,她是他昏迷時廣平伯府給他娶進來的妻子?可這也并非是實情。其中彎彎道道不是一兩句話便能說清的。

“我、我……你……”向來沉着冷靜的顧見骊第一次變成了結巴。

她恍惚意識到自己坐在床角,她局促地站起來,惴着聲音:“我去給你請大夫……”

想逃。

可是顧見骊剛剛邁出一步,手腕忽然被姬無鏡握住。他的手很涼。明明是剛蘇醒的膏肓病人,力氣卻不小。姬無鏡用力一拉,顧見骊身形一晃,整個人栽進他懷裏。她一條腿筆直立着抵着床,另一條腿彎曲着,膝蓋搭在床沿,纖細柔軟的身子弓着栽進姬無鏡的懷裏,下巴重重磕在他的肩上,一只手腕被姬無鏡擒住,另一只手懸在姬無鏡身側的半空處,不上不下僵在那裏,不知道往哪放。

姬無鏡還是先前盤腿而坐的姿勢,紋絲不動,除了握住顧見骊的手。他擡起另一只手搭在顧見骊的腰側,摸了摸。

女人的腰真細真軟,即使僵着身子。

顧見骊覺得姬無鏡的聲音是陰冷的蛇,他的手也是,這條陰冷的蛇正爬在她腰側。她拼命的忍耐,可是身子還是忍不住開始發顫。緊繃的時候,神經異常敏銳,她感覺到姬無鏡修長的手指滑進她的衣襟。

那一瞬間,顧見骊想到的絕對不是輕薄之舉,而是人皮燈籠。

姬無鏡忽然松了手。

顧見骊腳步略一踉跄,整個人直接跌坐在姬無鏡身側。她雙手撐在床上,身子略微向後仰,無聲喘了兩口,然後才小心翼翼地看向姬無鏡。

姬無鏡捏着一方雪色的帕子抵在唇前,一陣輕咳。那方幹淨的雪帕,逐漸染上了猩紅。鮮血漸次暈染,濕了大半的帕子。

那是顧見骊的帕子。

顧見骊一怔,這才明白姬無鏡剛剛拉她過去,只是為了摸去她腰側的帕子。

顧見骊終于慢慢冷靜了些,小聲問:“你、你怎麽樣了?”

姬無鏡止了咳,用指腹抹去嘴角的血跡,他低下頭,盯着那方染血的帕子看了一會兒,才不緊不慢地将沾滿鮮血的帕子工整疊好放在一側,啞着嗓子問:“現在是什麽時候?過了年沒有。”

“臘月二十一。”顧見骊小聲說。

姬無鏡放下帕子的手動作微頓,幾不可見地皺眉,說:“早了。”

顧見骊聽不懂他說什麽,她小心地坐直了身子:“你要水嗎?或者餓了沒有?我這就去給你喊大夫過來。”

姬無鏡稍微活動了下,懶懶擡眼,盯着顧見骊的臉,覺得眼熟,眸中閃過一絲詫異,他長手捏住顧見骊的下巴,讓她擡起臉來。

姬無鏡眯着眼睛盯着顧見骊的這張臉,問:“骊貴妃是你什麽人?”

顧見骊一愣,才說:“娘娘是我姨母。”

姬無鏡指腹輕輕摩挲着顧見骊的下巴,思索了一下,問:“顧敬元的小女兒?”

“是。”

顧見骊模樣像極了其生母,和骊貴妃也有些相似。

姬無鏡的指腹有薄薄的繭,輕微的動作讓顧見骊的下巴留下了紅印子。顧見骊的心懸着,随着他手指摩挲的動作而顫動。

姬無鏡輕聲“唔”了一聲,恍然而笑,問:“你父親還活着沒有?”

“父親好好的!”提及父親,顧見骊聲音稍微大了些。可又一想到父親如今的境況,顧見骊眸中一黯。

顧見骊又是一愣,驚愕地擡眼看向姬無鏡。姬無鏡昏迷小半年,如何知道父親出了事?

顧見骊想再問,外面響起沙沙腳步聲。林嬷嬷的聲音也跟着傳進來:“夫人,出了什麽事兒啊?”

姬無鏡松了手,支着下巴說:“魚。”

“什麽?”顧見骊沒聽懂。

“我說我要吃魚。”姬無鏡懶懶斜靠至一側,就勢想要躺下。

“好,我去吩咐。”顧見骊急急起身,疾步往外走,剛好迎上将要敲門的林嬷嬷。

“五爺醒了,去喊大夫來。”

林嬷嬷一驚,一拍大腿:“太好了!我這就去告訴前院請太醫過來!”

林嬷嬷喜滋滋地走了,顧見骊立在檐下卻沒太多喜意。她擡起頭,望着檐下懸挂的燈籠,有些怔怔的。一陣涼風吹來,後勁有些發寒。她蹙眉,摸了一下。那股子涼意便從指尖兒傳遍了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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