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姬無鏡回頭看顧見骊,對上一雙濕漉漉的眼睛。

顧見骊雙手緊緊抓住姬無鏡的手腕,小聲說:“我好好喝藥,每天都喝。喝一段時間就能養好的,真的能……”

姬無鏡目光下移,落在顧見骊抓着他的雙手上,粉嫩的袖子下滑,露出一小節瑩白的皓腕。

姬無鏡不說話,顧見骊心裏更慌了。她聲音更低更輕,帶上幾分央求:“真的能養好的,小時候就是那麽慢慢養的。真的不要紮了,很吓人的……”

聲音低若蚊音。她垂下眼睛,粘在眼睫上的淚珠兒便落了下來。

她心裏委屈,又有幾分惱意。她向來不喜人前落淚,這段時日不管遇到多大的不痛快,縱使夜裏再怎麽淚浸枕褥,在人前總是驕驕傲傲體面不落淚的。偏偏幾次最狼狽的時候都被姬無鏡看見,在他面前落了那麽多次眼淚。

她頹然洩氣地松了手,雙手捂住了自己的臉。哭成這樣,覺得很是丢人。

“那就不紮了。”姬無鏡說。

顧見骊手指輕顫,懷疑自己聽錯了。她從手指縫裏偷偷去看姬無鏡,看見姬無鏡在對她笑。她吓得一怔,立刻閉上了眼睛不敢再亂看了。

姬無鏡覺得有趣,扯開她捂着臉的雙手。顧見骊迅速低下頭,不想讓姬無鏡見她沾滿眼淚的臉。

姬無鏡用掌心抹去她臉上的淚,微涼的掌心貼在她的額頭試了試溫度,沒有之前那麽燒了。

他低下頭,将顧見骊腰側解了一半的系帶重新系好。兩條長長的帶子穿插而過,系成蝴蝶結,他扯着兩條垂帶,讓蝴蝶翅膀對稱。他動作悠閑,不緊不慢,一邊整理着,一邊說:“明天讓紀敬意給你重新開藥,開一副比運針還有效的藥。他研制不出來就敲斷他的腿。”

顧見骊懵懵的,有些不敢置信,卻下意識地說:“別敲斷腿……”

“睡覺。”姬無鏡說着站了起來。折騰了這一晚上,姬無鏡身體不太能受得住。

顧見骊望向窗戶的方向。她這一晚上都迷迷糊糊的,已分不清現在是什麽時辰,但總覺得似乎快天亮了。

顧見骊仰頭望着姬無鏡,讷讷道:“真的不紮了?”

她仍舊不敢相信姬無鏡這麽快就改變了主意,明明她想講的道理還沒講完。會不會在她睡着的時候被姬無鏡下手啊?

姬無鏡忽然一笑,引來一陣輕咳。他彎下腰來,拍了拍顧見骊的頭,說:“叔叔不騙小孩子。”

顧見骊躲開姬無鏡的手,臉上表情不太自然地低下頭。

姬無鏡坐在床沿,說:“還發呆?”

顧見骊急忙爬起來,從姬無鏡身側爬上床,蜷縮着面朝裏側。腦袋昏昏沉沉的,可是她一點都睡不着。睡不着就容易胡思亂想,她想起閨中的時候,偶爾會聽見院子裏的嬷嬷笑嘻嘻講着禦夫之道。她是偶然聽到的,也只聽見了那麽兩句,覺得有些失禮沒再多聽。她唯獨聽到的那幾句壓在記憶底處,忽又想了起來。

“這男人嘛,得哄。都說女人不講理,其實男人才不講理哩。你撒撒嬌哄哄他,他能把天上的星星摘了給你。”

“百煉鋼繞指柔,有數的!”

顧見骊悄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後肩。原來真的逃過了一劫。

林嬷嬷養在後院的雞扯着嗓子打鳴,顧見骊知道真的快天亮了。

“五爺,你睡着了嗎?”顧見骊小心翼翼地問。

“睡着了。”

顧見骊咬了一下唇,動作極輕地轉過身去,在昏暗裏去看姬無鏡的輪廓。她猶豫了好一會兒,她的手從大紅的鴛鴦喜被裏探出來,小心翼翼地朝姬無鏡的手移去。最後拇指和食指輕輕捏住姬無鏡的小手指,晃了晃。

顧見骊試探着開口:“我最近在教星瀾寫字,可以吧?”

姬無鏡沒吱聲。

顧見骊等了等又說:“你管一管星漏吧,他快學壞了。”

姬無鏡還是沒吱聲。

顧見骊鼓起勇氣來,硬着頭皮繼續說:“星漏做了很多不太好的事情,但是我覺得他好像是在故意學你……”

姬無鏡終于沙啞開口:“星漏學我學壞了,所以我是壞的。”

“我不是那個意思!”顧見骊吓得立刻松了手,嗓子一癢,又是一陣咳嗽。

姬無鏡忽然轉過身來,将身上的被子一拉,蓋在顧見骊的身上,又扯開顧見骊身上的被子,鑽進去。他将長腿搭在顧見骊的腿上,手臂也搭在顧見骊的腰側,甚至将顧見骊的身子朝他摟過來一些。兩個人共蓋了兩層被子。

這樣過分親密的接觸,讓顧見骊整個身子都僵了。當她反應過來的時候,終于知道小小的抗議,身子一點一點往後挪。

始終合着眼的姬無鏡皺了眉,反而将顧見骊整個人撈進懷裏,聲音又冷又低沉:“再躲,把你衣服也扒了。”

顧見骊不敢動了。

姬無鏡沒有睜開眼,眼前卻浮現顧見骊掉眼淚的樣子。他默了默,又懶洋洋地說:“冷,給叔叔暖暖。”

顧見骊怔了怔,無處可放的手試探地搭在姬無鏡的腰側,隔着一層寝衣,她也能感受到姬無鏡身上的冰寒。姬無鏡的身體似乎永遠都是冰的。他很冷嗎?因為她發燒了,他把她當成了暖爐?

顧見骊想,明天要讓季夏翻翻庫房,給姬無鏡翻出來幾個暖手爐、暖腳爐,夜裏給他塞進被子裏才好。

藥效終于發揮作用,顧見骊眼皮沉沉,以一種別別扭扭的姿勢在姬無鏡的懷裏睡着了。

天亮了,屋子裏的兩個病人卻睡得沉沉。任窗外大雪紛飛,北風肆虐。

季夏幾次悄聲走進來,見自家主子睡在姬無鏡懷裏,眸色微變,又驚又懼。

顧見骊和姬無鏡一直睡到第二天傍晚。顧見骊醒來時,迷迷糊糊的。朦胧睜開眼,望着姬無鏡近在咫尺的眉眼,好半天沒反應過來。

胸口有些涼,顧見骊低頭,瞧見自己的衣襟扯開了一些,露出大片鎖骨。她下意識地擡手整理着。

睡夢中的姬無鏡被吵到,發出一聲帶着困倦的鼻音。

顧見骊整理衣襟的動作一頓,擡眼去看姬無鏡。

姬無鏡臉色蒼白,毫無血色,眼底還有一片青色。是昨天晚上折騰了一晚上,累到他了嗎?他的身體明明那麽差……

顧見骊捂在胸口的手緩緩松開。

天下皆說姬無鏡不是好人,人人都怕他,顧見骊也怕他。可是比起那一張張落井下石的醜陋嘴臉,姬無鏡卻并沒有那般欺她,甚至幫過她。

顧見骊小心翼翼擡手,用指尖摸了一下姬無鏡的臉,他的臉那麽涼。顧見骊将手心貼在他的臉上,給他暖着。

雖然她鐵了心要離開廣平伯府,可是廣平伯府的下等手段和姬無鏡無關。她已經嫁給了姬無鏡,是他的妻子,不應該厭惡和抵觸他的碰觸,太矯情了。

他既然活不久了,那她就陪他到死。等他死了,她會依禮制給他守喪三年。

這與情愛無關。情愛之上,是良知。

嗯,就三年。多了不守。顧見骊如是想。顧見骊本該起來的,可是想着想着,又沉沉睡着了。

在顧見骊偎在姬無鏡懷裏睡着的時候,姬玄恪踩着厚厚的積雪,提前一天歸家了。他這次去接的親戚是老夫人親妹妹所嫁的趙家一大家子。趙家人口凋零,三年前,男丁盡數死在戰場上。三年喪期結束,老夫人與老伯爺商量了一番,将妹妹一家子接到安京,也方便照顧。如今趕上過年,把趙家女眷接到府中一起過年,也慢慢挑着宅院,待天暖了,再搬出去。

葉雲月是趙家的表姑娘。

當初老夫人瞧着她乖巧,想要親上加親,在她小的時候,就定給了姬無鏡。

“回來了?”二夫人端茶的手抖了抖,立刻放下茶盞,疾步迎出去。

天地之間一片白色,姬玄恪披着一件鶴氅,裏面是一件石青色暗雲紋直裰,系着玉帶,腰間墜着一枚玉扣。那是顧見骊送給他的。他走在一側,和趙家女眷保持些距離。莺莺燕燕的女眷襯托下,越發顯得他身量高大修長。

他有着少年的清俊無雙,又有着卓于他人的俊美秀颀。美如冠玉、風度翩翩。

府裏的大夫人和老夫人身邊的宋嬷嬷親切地接了趙家人,引着人往老夫人的正屋去。

姬玄恪停下來,微側身向趙老夫人颔首,解釋了兩句。趙老夫人連連點頭。姬玄恪退到一側,等趙家女眷随着大夫人離開,他才提步,往二夫人住處來。

二夫人站在檐下,看着器宇軒昂的兒子大步走來,不由自主露出滿意地笑容來。她這輩子最大的成就就是有這樣一個出色的兒子。

可随着姬玄恪的走近,二夫人的眸中又閃過一抹愁色。

“母親,怎麽在外面站着?”姬玄恪站在臺階下,望着母親笑起。他一笑,清俊的面容帶出幾分四月暖陽的溫潤來。

二夫人向後退了兩步,忙說:“這樣寒的天,我兒辛苦。快進屋暖和暖和!”

姬玄恪擡步,剛踩在第一節 臺階,系在他腰間的玉扣忽然掉下,落在雪地上。姬玄恪彎下腰來,将玉扣撿起,指腹仔細抹過玉扣上的雪漬。他望着這枚玉扣,眸光不由變得溫柔起來。他說:“幸好沒摔壞,要不然囡囡又要使小性兒了。”

一聲“囡囡”戳地二夫人心裏忐忑,她望着自己的兒子,張了張嘴,不知道怎麽開口。

姬玄恪已經走了上來:“母親?”

二夫人回過神來,尴尬地低着頭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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