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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

手指生疏的握拳又舒張,君既明遲疑着靠近了這條溪水。

清澈見底的溪水中,映照着的,恰是一名十六七歲的少年人,長得與他年少時期一樣。

唯一的區別,只有頭發的顏色不同。

他生來白發,溪水中的這位少年人——如今他使用的身體,頭發卻是黑的。

烏發如墨,雙眸中隐約可見煞氣。那是經年沙場血海釀就的痕跡。

事情還要從半個時辰前說起。

半個時辰前,他在附近的一個山洞裏醒來。

山洞裏什麽都沒有,醒來的時候,他就躺在地上,一睜眼看到的就是烏壓壓的洞頂。

若非聽到了自己的呼吸聲,君既明險些以為自己到了話本裏的陰曹地府。

但這不可能。

因為他是一名修仙者,沒有凡人的轉世輪回。

——那麽,他為什麽會在這裏?

無名淵的戰場上襲來的魔族,是他對戰場記憶的最後一秒。

醒來,就在只有他一個人的山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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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也不可能是什麽給他養傷的地方,因為他所在的戰場前線無時無刻都在戰鬥,絕不可能有如此僻靜的地方讓他養傷。

山洞安靜得過分。

……這也不是他用慣了的身體。

君既明移開給自己把脈的手。

這具身體的狀态與他十七歲時一模一樣,甚至骨齡也停在了十七歲,只是修為略低了一些,堪堪入玄境。

走出山洞,入目滿是蒼翠,極淨的碧藍天空遼闊,兩側山坡上草木郁郁,有些君既明認識,有些他喊不出名字。

山洞口通往外面的小路也被蓋住了,野草長得與他的腰一般高。顯然,這裏已經許久沒有人來。

循着隐約可見的道路,君既明走出山洞所在的這出山谷。依舊是一派生機勃勃的盎然春意。

帶着幾分歡欣,君既明擡手去觸碰野草上的春意。

他多少年,不曾見過這樣的景象了。

野草尖尖上的絨毛拂過掌心,君既明又确認了一件事。這裏的靈氣,比他當年修行時所見的要多了起碼十倍有餘。

……不,不僅僅是這裏。

而是整個世界。

神識悄無聲息的飄到了遠處。

他看到了在溪水邊啜飲的小鹿,在枝頭停駐的小雀叽叽喳喳,再遠些,有一條官道,走一會能看到一座城池。

這還是他的世界,卻換了人間,好像回到了進入戰場以前的時光。

一二知交,養花一株,無事快意,有事仗劍。他手中握着劍,便如同天下盡在掌。

……但現在沒有劍。

也沒有花。

他一個人站在這兒。

君既明不自覺地抽動垂落的手指,收回神識。

真是稀奇。

自己的修為被限制在了這具身體的入玄境,神識受到的限制卻比修為要少。

誰能夠在他無知無覺的情況下做到這種事?

“我”又是誰呢?

凝視着溪水裏的自己,君既明下定決心:既然想不明白,那就進城去看看。

多走走,多看看,總有明白的一天。

他總不可能無緣無故就來到這兒。

.

此刻,君既明已經站在了方才神識看到的那一座城池前。

城門上懸挂着一塊飽經風霜的石牌,上面寫着這座城的名字:鏡明城。

字跡狂放。

君既明認出了石牌上的字,卻對這座城沒有一點印象。這也是可以理解的,天下城池千千萬,難道他要每一座城都知道嗎?

城門口的士兵盡忠職守的查驗路引,君既明站在一旁觀察了一會,摸了摸身上——

他的腰間綴着一個荷包,醒來的時候就有。

裏面不多不少,正好一顆靈石。

一顆靈石能做的事不多,眼下唯一能辦到的,便是讓君既明入城。

他已經觀察過了。來往的凡人要查驗路引,修士卻只用交納一枚靈石的進城費。

隔着荷包,靈石的棱角分明。指腹壓在棱角上,君既明垂眸。

巧合太多,就不是巧合了。

似乎有人知道他會在這裏醒來,有人知道他一定會來鏡明城,又早早的想到了他身無分文的窘境,所以為他準備了一顆靈石。

這座鏡明城,像是為他準備的甕。

可是……那又怎麽樣呢。

君既明摩挲着荷包,漠然凝視鏡明城的石牌,斂盡眼底最後一縷煞氣。

移步加入在城門口排隊的隊伍。

他從旁觀者變成了塵世間的參與者。

一路行來,君既明都有收斂氣息。及至城門外,戰場上帶來的煞氣已經徹底見不到蹤跡了,他看起來像是一名出門歷練的少年人,鳳目若星,英英玉立,自有一派大家氣度。

這是怎麽遮掩都遮掩不了的了。

接過靈石,城門口負責查驗來人的士兵仔細打量少年,很輕松的下了結論:一位極其年輕的修士。容貌俊俏,看着像是大門派出來歷練的。

近來城主的懸賞告示不斷,很多修士都來了鏡明城,這位少年修士或許也是如此來的,不用特別關注。

收回心思,城衛兵把象征修士身份的入城券給了君既明,示意他進城——

鏡明城很熱鬧。

空氣中彌漫着一種……久違的人間感覺。

這種感受,比他剛才站在山中神識外放探知的更為強烈。

神識,只是他看到了。

現在卻是耳目眼鼻,無一不有所感。

君既明不緊不慢的走着,街道兩旁熙攘的叫賣聲、街坊鄰裏搭話聲構成了他對鏡明城的第一印象。

這是一座屬于凡人的城市。

溫馨,喧鬧,很世俗。

漫步在街道上,君既明終于有了實感:無名淵戰場上屍山血海,怎麽殺都殺不完的魔族,已經是過往了。

他如今,重新沐浴在陽光下。

可是,他究竟多久沒有這樣,用自己的腳行走在人間的城池了?

君既明恍然回顧。

自從十八歲那年,師父明河真人正式成為太衡宮掌教,他正式成為太衡宮的大師兄開始,他便很久、很久沒有親入塵世了。

如今……

這樣也不錯。

“小心些。”

扶住一個撞到他身上的小男孩,君既明屈指彈了彈小男孩頭頂的沖天辮,微微一笑,輕聲叮囑道。

“謝謝哥哥。”小男孩身後還有幾個同伴,追着過來,是頑童嬉鬧。

紮着沖天辮的小男孩一邊擡手制止君既明繼續彈他的辮子,一邊扭頭看了眼追兵,“哥哥我要繼續跑了!撞到你對不起!如果需要什麽的話晚些時候可以來筒子巷大槐樹找我——”

他一邊跑一邊喊,等不到喊完最後一句話,人已經跑遠了。

好在君既明聽得清楚。

頭頂的沖天辮随着小男孩的跑動一顫一顫,很是可愛。

君既明不自覺又笑了。

這是人間。

也是他當年決意入無名淵的理由。

不知道如今是什麽年歲了……

心念一動,君既明轉到一處露天的茶攤,找了張空桌坐下來。

茶攤裏擺着一個小臺子,有位說書先生,穿着一身簡樸的青色大褂,挽着衣袖拿着驚堂木,直接擡手那麽一拍!

君既明來得正是時候,這一折剛剛開場。

“往古來今許英雄,長歌短賦說春秋。可憐清江千裏月,望仙都瓊臺誰臨!卻說那六百年前,清江畔,無名淵,鎮魔之役葬了多少英傑,引人唏噓!咱們今天要講的人物,正是那仙門之首——”

說到此處,只見那說書人擡手朝遠處拱了拱,以示尊敬。

“——太衡宮大師兄君既明的故事!上一折說到,彩鳳銜霞,祥龍來賀,這位大師兄出生時異象連連,白發若神明……轉眼百載春秋過,君既明悟道入大乘,正所謂是冠絕一代,難與并能矣。彼時魔族肆虐,妖族隐匿,我等凡人艱難求存,然天不絕人族!”

原來講的是自己的故事。

君既明輕抿口茶水,脊背挺直,正襟危坐。

姑且聽之。

——這說書人講的,竟也像模像樣。

君既明坐在茶攤間,跟着說書人的話,于熙攘中默然回望。

他十七歲入金丹,一百一十八歲入神游,又一百年,悟道大乘。

自入道以來,他便以碾壓之姿力壓同輩,天驕第一的位子沒有動搖過。

一生順風順水,鮮有波折。

……鮮有波折。

茶臺上,說書人喝了口水,清清嗓,講的是人人皆知的鎮魔之戰的前情來由。

“……奔流清江水,化作鎮魔戰場最堅固的防線,以清江為界,大宗小派紛紛派人駐紮無名淵,正式與魔族開戰。君既明身為太衡宮的大師兄當仁不讓,第一批進入無名淵,以殺養劍,入大乘後期。”

“據載,當天他以大乘後期力戰魔族數位渡劫,臨陣突破,九九八十一重渡劫天雷,葬了魔族的渡劫,也葬了君既明。一代天驕人物就此隕落,風雲變色,天地恸哭,山海同悲——”

話說出來,就要講證據。只見茶臺上說書人揚手往城外一指,“咱們鏡明城外的岷南山,就是那一天山海震動時新長出來的!”

在座的各位,但凡是鏡明城土生土長的本城人,誰不曾去山上玩過?誰不曾吃過山上的野果,抓過山裏的小獸,挖過山裏的草藥?

岷南山剛長出來時,奇珍無數,養活了鏡明城的祖輩。

只是六百年匆匆,如今的岷南山,無甚稀奇,早一百年前,就已經沒有修士過來尋寶了。

想到這兒,說書人真情實感,唏噓落了幾滴淚,擡手就着衣袖抹了抹。

茶攤的客人同樣唏噓。

“老李先生這折隔三兩日就要講一遍,我都會背了!”

“會背有什麽用?你能像故事裏的大人物一樣,呼風喚雨,排山倒海?”

“那不是自己不争氣嘛!”說話的人拍拍大腿,“沒靈根也沒辦法啊!我就指望着我家小黑明年能檢測出靈根,去學點本事。”

“我家的也快了……閑雲堂的檢測秘籍你買了嗎?”

“那不是騙人的東西!”

“……拿出來賣的,不能是假把戲吧?閑雲堂可是上面有人背書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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