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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大黑,正經的名字叫做郝壯。家中略有薄産,祖傳一個打鐵鋪,憑着打鐵這門手藝,夠他全家在鏡明城吃喝不愁。

雖然只是個打鐵的,但是在茶攤聽說書聽多了,來來往往的客人送多了,他自認為自己算得上鏡明城半個百曉生。

可如此刁鑽的問題,他還是第一次聽!

眼前這位小兄弟殷切望着他,向他求一個答案。

自己如果回答不上來,像話嗎?!

太不像話了!

郝壯憋着一口氣,皺着眉頭冥思苦想一會,才不确定道:“墓碑……應該是沒有的吧?從未聽說過,不是都說他在劫雷下面屍骨無存了嗎?一定要說的話,我知道清江邊上有一個無名碑,是為了紀念鎮魔之戰裏面死去的人。”

他一邊說一邊觀察君既明的表情。

不太妙。

小兄弟似乎對他的回答有點失望。

這可不行!

郝壯緊急又想了想,“當然,我們也說不準啊,畢竟咱就一打鐵吃飯的凡人,不懂仙家怎麽想的,那個君既明既然是什麽太衡宮的大師兄,肯定在太衡宮裏面有紀念的墓碑、牌位吧?再不然,他家裏呢?只是,我們就不知道了——”

君既明斂眸,淡淡嗯了聲,“多謝。”

屍骨無存。

……沒聽說過墓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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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失去意識以後,一定又發生了什麽事。

君既明凝視着桌上的空茶碗。

大乘後期,确有其事。渡劫的九九八十一重劫雷,他卻一點印象都沒有了。就算口口相傳有謬誤的情形,謬誤也必然不會太多——他忘了一些事,他卻不記得。

真糟糕。

他不喜歡這種不受控制的感覺。

而且……

我死了。

我的小花,我的朋友呢?

他們在哪裏?

木桌上的紋路層疊,仿若世間芸芸衆生交織的命運。

郝壯的答案,不是他想聽到的那一個。

銀飾叮當。

突地,君既明視線裏多了一道從上而下的水流。自茶壺嘴流出,注入他面前的空茶碗裏。

而自己這桌的茶壺好端端穩在桌上。

君既明頭也沒擡,直說道:“沒錢。”

“我請你。相逢是緣分。”來人把茶壺放下——現在,君既明這桌有兩個茶壺了。

君既明輕輕挑眉,擡眸看去。

為他添茶的是一位青年,頸間戴着銀制璎珞,紅繩腰帶上系着三四顆銀鈴铛,行動翩然。

說完話,青年大大咧咧在他對面坐下了,“師弟怎麽稱呼?”

君既明:“……師弟?”

我該是師弟麽?

對他的疑惑,青年也很疑惑:“我是識微後期,觀你是入玄境,按境界論,理應稱你一聲師弟?”

青年打量着君既明:他在自己師門裏的輩分很高嗎?竟然會對師弟兩個字有反應。

噢……

君既明反應過來。

我現在只是一個入玄境修士呀。

“嗯,是該這麽稱呼。”君既明神态自若,“師兄請我喝茶嗎?”

“區區一文錢,請得起。”青年擺擺手,“師弟你就放心喝吧。”

君既明沒有碰這碗茶,複又問道:“這位師兄,找我什麽事?”

在青年為他添茶的那一瞬間,隔壁桌的大黑便同步轉頭去和同桌的褐衣男人說話,仿佛看不見上一秒還在和自己聊天的君既明了。

君既明知道,這是青年用了混淆法術,讓茶攤的凡人将他們這一桌忽略了過去。

“我來找你聊天啊。”青年熱切道,仿佛他們并不是第一次見面,“你剛剛問他的問題,我知道答案。”

凡人不識仙門,不知修仙事,但青年也是修士,自然知道得更多一些。

倒是意外收獲了。

君既明做傾聽狀。

“因為我也找過!”

青年唉聲嘆氣,“作為過來人給你一句勸,真的想去,去無名碑掃掃墓就夠了。”

“……”

沉默一瞬,君既明說,“真的沒有嗎?”

郝壯說出口時,他半信半疑。

青年說出口,卻讓“他沒有墓碑”這件事的可信度又上升了幾分。

不然,為什麽要勸他去無名碑就夠了?

凡人如此。

修士也如此。

青年聳聳肩,“是啊,太衡宮和君家給的說法是劫雷之下灰飛煙滅,找不到蹤跡了,衣冠冢是有的,但是……”

他神色尴尬:“我們也進不去嘛。只有太衡宮的人和君家能去,衣冠冢是在太衡宮的墓陵裏。”

……呵。

君既明嘴角扯動,笑得有些冷。

衣冠冢。

太衡宮。

好極了。

他的墓碑,在他最不想去的地方!

……他是真的只想做入玄境的小修士,和高高在上的太衡宮、君家都沒有關系。

可冥冥中的一切,又在推着他走。

催促着他。

我若是不想,又能把我如何呢?

——“所以啊,實在想祭拜,去無名碑就好了。”

青年的話,把君既明思緒扯回。

只見他眼帶好奇,打量着君既明:“師弟你師從哪個宗門?我竟然沒見過你?”

“天下之大,修士之多,師兄能每個都見過嗎?”君既明輕飄飄反問回去。

“怎麽可能!”青年大笑,矢口否認。同時說道,“方才師弟那一句話,說得妙極了!”

哦?

君既明細看去,青年神色頗為認真。

他這句話竟然是真心的。

君既明:“師兄不覺得遺憾?”

“人生行路,快意一場,便賺夠本了。”青年如是說道,“我乃後學末進,不曾在那位大師兄的時代與之交往過,卻也能遙想其絕代風姿。太衡宮乃仙門之首,仙門之首的大師兄,不好當的。”

“只是……”

青年笑道,“師弟你那句話,若是我一位朋友在這裏,聽到了,必然要拍案而起和你辯駁個分明。”

“這很正常。”

君既明淡定道,“什麽時候天下人都是一個觀點了,恐怕這天下也要不得了。”

青年拍案,輕聲喝彩:“師弟說得好!就該讓我那朋友聽聽你的話!”

他低聲嘀咕道:“他們那一派,真是容不得別人說半句君既明師兄不好。要我說,何苦來哉。”

君既明:“……”

奇哉怪哉。

他什麽時候,有這麽忠誠的追随者了?

聽這青年的描述,規模竟然還不小。

青年只是順口提了一下,并沒有準備往下深談。他來同君既明搭話,也是有目的的。

但見他眸光閃動,遞出一冊玉簡給君既明,同時開口稱贊道:“師弟玉骨月神,我實在不該對你沒印象。此乃我精心編撰的《群芳錄》,師弟你務必要看看——能讓我把你畫進來就更好了!這一冊免費送你,師弟不用同我客氣!”

“……”

君既明推了推茶碗——他還沒喝。

“這位師兄,你把茶喝了吧。”

他把茶碗往青年那邊推。

這樣,就不算青年請他喝茶了。

拿人手短,吃人嘴軟。

一文錢的代價未免太大。

“傷感情啊傷感情啊,師弟,同為修士,是不是應該守望相助?”青年義正辭嚴,“實不相瞞,我的《群芳錄》發行以來,銷量慘淡……今日我一見師弟,便覺得師弟你就是我一直在等的人!能夠幫助我把《群芳錄》做大做強!”

“我是入玄境,不是入傻境。”君既明說道,“一文錢,太便宜了。”

青年沉思片刻,慨然許諾:“我願意讓師弟入股!”

……這《群芳錄》的銷量是有多慘淡?

君既明心裏這麽想,嘴上也這麽問出來了。青年不尴不尬的清了清嗓子,“《群芳錄》至今一共出冊三百零三本,入賬零塊靈石、一壇靈酒、百枚辟谷丹。”

他的話告一段落,君既明看着他沒說話,目光依然十分具有壓迫感。

這位師弟的目光的壓迫感怎麽比我師父還厲害?青年心裏犯着嘀咕,實在是頂不住壓力了,實話實說道:“都是友情贈送,倒貼錢做買賣。”

他再次清清嗓,“師弟,剛剛匆促和你交談,還未來得及做自我介紹。我名桂小山,是玄清教內門弟子,今年二十又一,修為是識微後期。”

桂小山收起嬉笑,身上不靠譜的氣質褪去,大方道:“玄清教雖然不大,卻在西南幾洲很是有名,師弟,你大可以放心,我不是騙子。”

“我的邀請,還請師弟務必要考慮!只需要授權我繪畫你的人像,放在這《群芳錄》中,師弟,我分你三成幹股!”桂小山再度把玉簡遞給君既明,殷切道,“如果師弟覺得條件不夠,我們還可以再談!”

——君既明步入茶攤所在的這條街道時,桂小山就發現他了。

入玄境的修為,對照着十七歲的骨齡,能說一聲資質尚可。但讓桂小山如此殷切的理由,不是君既明的資質——西南幾洲中,玄清教的排名在前列,天才并不少見。

促使他上前搭話的,是看到君既明的第一眼,修行功法便出現異象,內府靈力震蕩不止。

邀請君既明入股自己的《群芳錄》,則半是真心半是試探:他修行的是玄清教內門秘法,與閑雲堂擺出來買賣的秘籍不同,非本門弟子不能學,君既明卻能引動異象,個中緣由必定不一般。

何況,桂小山不覺得自己說謊了。

他說的哪一句不是實話?

如果玄清教有這等神仙人物,他桂小山怎麽可能不知道!

如果玄清教沒有這等人物,身為弟子,他就更應該弄明白了——為什麽君既明能引動玄清秘術的異象?

翻閱着桂小山執意遞過來的這一冊《群芳錄》,君既明靜靜思索。桂小山動手給自己重新添了一碗茶,悠閑自在。

君既明的餘光落在桂小山胸前——衣襟上繡着古體花字,形似碧波。不認識古體字的,只會當做是衣裳裝飾紋案,認識古體字的,便知道上邊繡的是“玄清”二字,這個繡案,是玄清教弟子服的标配。

桂小山冒然過來,在他面前坐下時,君既明就認出來了。

六百年過去了,玄清教的審美一點沒變。

太好認了。

放下玉簡,君既明反手曲指用指節敲擊桌面,淡聲道,“我要再考慮考慮。”

“好說。”桂小山表示理解,欣然畫餅,“只要師弟你願意,我們兩人聯手,《群芳錄》在九州遍地開花只是時間問題,你想想人手一本的盛況——”

話說到此,仿佛面前已有成堆的靈石光芒閃爍,桂小山感嘆道:“那是多少錢啊!”

君既明微微一笑,“桂師兄能倒貼靈石出書,想必是不缺錢的。”

桂小山:“……”

哪壺不開提哪壺。

桂小山換了話題,“師弟,還不知道你出身何門何派?”

“我是一名散修。”君既明說,“機緣巧合得道,進了入玄境。”

太衡宮三個字,是不好提的。索性自稱散修,師承來歷皆可胡編亂造,無法查證。

“哦?”桂小山神情為之一振,“師弟沒有師承嗎?”

師承……

一剎間,君既明想到了明河真人。

十八歲那年,明河真人繼位太衡宮掌教以後,他們師徒的距離就變遠了。

起初幾年,君既明也曾不解過——是他大師兄這個職位做得不夠好?

但他後來卻發現。

無論他怎樣做,明河真人都是不滿意的。

君既明有些意興闌珊,恹恹道:“如今确實沒有。”

沒被家養的大白菜!

與他相反,桂小山心情極其振奮。

這回他是真要拿出全部精力來謀劃把白菜扒拉回自家玄清教的事了!

他關切問道:“師弟是剛來鏡明城吧,可有住處了?”

看着他衣襟上的“玄清”二字,君既明順水推舟說道:“尚未。”

“巧了!”

桂小山雙手擡起,清脆拍擊,“我住的客棧不錯,還有空房。走,帶你去看看。”

他雀躍起身,付了兩桌的茶錢,招呼君既明跟上。

“我還要在鏡明城待幾天。”桂小山說道,“師弟來鏡明城做什麽?我可以幫着參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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