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稻草
第19章 稻草
“你也在比特跳動工作過?”連海問他。
莫棟梁并不回答,而是拭去名牌上的浮灰,些許塵灰在他皴裂幹枯的皮膚上起伏跳躍,像痛苦地扭動身體的、将死的蚯蚓。他道:“你們知道嗎,這裏原本是留給我的位置。”
那是種極其留戀癡迷的表情,甚至有些恐怖——仿佛他手上的名牌,不是亞克力,而是美玉純金。
也仿佛,名牌上印的不是【吳鵬程】,而是【莫棟梁】。
杜賓記起了什麽,一拍腦袋:“是你!我在項目組實習的時候,就聽說吳鵬程是事業部總裁的心腹,幹啥啥不行溜須拍馬第一名,就是這樣一個人,三年前突然空降成了項目主管。前任項目主管能力強,心氣更高,因為這件事負氣辭職了。”
他又向連海和季明月解釋:“主管這種中級職位都是一個蘿蔔一個坑,一個來了,另一個必須走。”
“什麽煞筆操作,”季明月推己及人,吐槽道,“不能轉崗嗎?陰冥還有‘活水’計劃呢!”
“也不是不行。”莫棟梁突然啓唇,“但能活水的基本都是低端崗位,我眼高于頂,根本看不上。”
“那會兒外面大環境不錯,互聯網行情很好,動辄融到幾千萬天使輪的公司一抓一大把,我就幹脆提離職了,”莫棟梁自嘲道,“我心想憑什麽我卷到最後一無所有?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
連海常來陽間的互聯網公司取經,入職離職招聘裁員……他對諸如此類事項再熟悉不過,但依舊疑惑。
“像你這樣在大廠幹到中層的人,不乏有其他公司遞橄榄枝。若是安穩找份工作,即使待遇不如比特跳動,也斷不會……”他瞥了眼莫棟梁染上髒水的工作服,換了高情商的說法,“你又是如何做了一名保潔?”
莫棟梁眼神一黯:“就是因為工作太好找了。離職之後,我絲毫沒把找工作放在心上,也不想再在這行卷下去了。畢竟互聯網行業是個大型耗材場,說難聽點就是收益前置、拿命換錢,三十五歲以後就是死路一條。與其內卷,不如找些別的出路;既然能躺着賺錢,為什麽還要跪舔老板?”
‘躺賺,還有這等好事,”季·鹹魚·明月聽聞此言,來勁了,“什麽辦法?”
莫棟梁:“股票。”
季明月:“……”
陽間的A股名聲在外,人稱“鬼見愁”,饒是在陰冥,季明月也聽說過。
他大概預料到了之後的發展。
還在比特跳動工作的時候,莫棟梁的身邊有不少人都在聊股票,大A、納斯達克、滬港通、互聯網板塊……抱着試試看的态度,他買了一點中概股。
錢總是流向不缺錢的人,彼時正值國內互聯網行業全盛發展,中概在美股的表現如坐火箭,在納斯達克大殺四方,他也因此獲得了數十倍的回報率。
自此一發不可收拾。
離職之後,莫棟梁自信心爆表,勢要拳打巴菲特腳踢索羅斯,幹脆全職炒起了股,國內國外兩開花。
命運對新手往往特別寬容。頭兩個月他賺到的錢,保障後半輩子的生活沒有任何問題。
嘗到巨大的甜頭之後,莫棟梁徹底飄了,堵上全部身家,還加了杠杆,一頭紮進了K線的海洋。
新手也往往會誤以為,自己所得到的一切都是能力使然,而非命運的饋贈。此時,命運就會露出殘忍的獠牙,揚手扇他們一個大逼鬥。
——新冠疫情突至,高歌猛進的互聯網按下了暫停鍵,整個行業像被打懵了一般安靜如雞,他梭哈的中概和互聯網板塊一落千丈。
“養老錢賠了個底兒掉就算了,當初加的杠杆還讓我欠了一屁股的外債,我不吃不喝打工一輩子都還不起。”
莫棟梁平靜地敘述過往,就好像在訴說一個與自己毫不相關的韭菜的悲慘一生。
一手好牌打得稀爛,連海忍不住道:“錢可以慢慢賺,債可以慢慢還,及時止損再找份工作,對你來說并不是難事。”
“有沒有聽過一句話,叫做由奢入儉難?”陽光将莫棟梁的臉照得明明滅滅,“更何況,互聯網行業泥沙俱下,不過短短幾個月時間,大廠縮編裁員,小公司直接倒閉,想像原來那樣找份工作,幾乎不可能。”
“生在這片土地上,路太少了。”他嘆息。
人生路太少,容錯率也低,一道又一道分界線泾渭分明。高考失利,入錯行,職場走彎路……一旦做錯任何一個決定,橫亘在前面的就是萬丈深淵。
時代裹挾命運,凝成洪流,個人的努力根本不值一提。
“然後你就做了保潔?”季明月依舊有些不敢相信,“路再少也不是這麽個走法,更何況咱這條根本就不是路,是坑啊!”
“保潔”二字就像巴甫洛夫給狗搖動的鈴铛,每每聽到這一詞,腿上痛感就會蹂躏皮膚,啃食骨骼。莫棟梁疼得微微彎腰:“在這份工之前,我還送過外賣。”
追債人發短信打電話,用盡一切不堪入目的辱罵詞彙,莫棟梁幾乎五內俱焚。他無父無母,讀書時眼高于頂,工作後又忙着賺錢,幾乎沒有什麽玩得好的同學朋友,連個能借錢的人都找不到。
正值疫情封控時期,人們外出采買不便,他聽說跑外賣來錢快,咬咬牙又借了一筆,買了輛電瓶車。
“我只是一個想還了債好好生活的普通人而已,我有什麽錯?”莫棟梁閉上眼,幻視了那場讓他廢了一條腿的車禍,他像在诘問季明月,也像在诘問自己。
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普通人在面對深淵時,慣常會下意識抓住身邊的“救命稻草”。
殊不知,稻草可以救命,也可以被放在垂死的駱駝的脊背上。
痛意愈發深重,敲骨吸髓,莫棟梁覺得這種痛苦一點一點蠶食掉了他。最終剩下的,只有他幾近荒蕪的人生。
“車禍後,外賣也沒法跑了,我投了無數份簡歷也沒有回複,實在走投無路,才敲開了保潔公司的大門。”他揉着腿,慢慢扯出一個微笑,微笑的弧度像恐怖電影裏的裂口女,“去公司報道的第一天,我才知道自己竟然被分到了比特跳動,負責打掃的片區,就是原來曾經待過的十三層。”
手上拿着的電腦被換成拖布,曾經的工位上另有其人——原來命運不僅愛捉弄人,更愛嘲諷人。
莫棟梁眼眶濕潤,人卻依舊是笑的:“老賈還在,後面又來了小劉、小施和實習生小杜,他們認出我,依舊叫我‘老莫’,可我心中再清楚不過,現在的‘老莫‘’,早已不再是原來的‘莫主管’了。”
若說兩條人命死于莫棟梁之手,時間地點證據都對得上,但最重要的是缺少殺人動機。連海于是問道:“賈仁和施盼同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要殺死他二人?”
季明月趁熱打鐵,也說出一直以來的疑思:“吳鵬程也是你殺的,對不對?”
“我不是殺了他們,”莫棟梁一手按着腿部痛處,另一手揉掉幾欲滴下的淚珠,“我是在幫助他們解脫。”
淚水令他的瞳仁重新清明,眼白也不似剛才渾濁,他看向季明月,算是變相承認了他的推測。
“也罷。”莫棟梁長呼一口氣,嘴角弧度愈發燦爛,“無常老爺若是聽不到真相,想必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他目光重新落于【吳鵬程】的名牌上:“能在比特跳動混下去的都是狠人,各個手段非凡。吳鵬程,劉引娣、賈仁、施盼,你們以為他們四個都是什麽無辜打工人、純良小白花?”
“吳鵬程同外部供應商暗通款曲,憑着和老板的關系,私自介紹供應商接比特跳動的廣告業務,再從中抽成。打一份工賺雙倍錢,他是懂怎麽裏外通吃的,人也很謹慎,在公司一般不和供應商溝通,真有急事,也是去消防通道樓梯間,那兒是監控死角。”莫棟梁将自己這些年來在比特跳動的所見所聞一一道來。
“互聯網人沒有休息日,春節更是廣告投放的高峰期,大年三十晚上,投放出了點兒問題,在公司盯項目的吳鵬程只能去樓道間,和供應商緊急打電話。結果剛打完,回頭就遇到了錄好了音的劉引娣。”
“劉引娣這姑娘不簡單,進入項目組以來就一直在暗中觀察吳鵬程,總算在那日抓到了吳鵬程的把柄。她以此為要挾,讓吳鵬程給他升職加薪,還要分她一成傭金,否則就要把錄音發到公司的廉政合規部。”
季明月記得劉引娣是“扶弟魔”,非常缺錢,但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搞錢不是這麽個搞法兒。
與此同時,另一種讓他不寒而栗的想法悄然滋生。
既然劉引娣知道吳鵬程的腌臜事,那麽她停留孽海、遲遲不願過奈何橋的原因,并非如她所說,是想弄明白吳鵬程為何要殺害自己。
而是确實想要重返陽間,手刃仇人。
能在大廠這種吃人的地方待下去的女孩,不可能是軟包子。外表柔弱的姑娘,其實心裏比誰都執着不甘。
未料計劃趕不上變化,她在孽海遇到了連海和季明月,還聽到了他們關于“智能信息小組”的對話。
在大概猜到兩只鬼的身份後,她心生一計——藉連海與季明月之手,為自己複仇!
只是她千算萬算,沒有算到吳鵬程竟然已經死了。
一時間,劉引娣那瑟瑟發抖的可憐模樣開始在季明月腦海打轉。
這姑娘真的堪比奧斯卡影後。
季明月同情劉引娣,卻也不得不承認她心機深不可測;兩種情緒冰火相煎,最終無奈地化為了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
接着他說出自己推測:“所以吳鵬程一時沖動,将劉引娣掐死了。”
連海接過他的話,質問莫棟梁:“可你又為何要殺吳鵬程?”
莫棟梁先是輕呵一下,接着哈哈大笑,他眼眸逐漸發亮,語調也尖銳起來:“因為我嫉妒!”
“嫉妒他只靠跪舔上司,就輕而易舉奪走了我苦心孤詣了多年的職位;嫉妒他不費吹灰之力,就有資源自動送上門;嫉妒他可以随意處置一名下屬的生死……哈,哈哈哈!”
連海用幾不可查的聲音道:“瘋子。”
是有點兒瘋,季明月現在很想一鍵查詢他的精神狀态。
“其實你們只猜對一半。”莫棟梁低低地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那聲音不大,卻如深山老林中存活千年的精怪。
他的淚花挂在眼周,半晌後才停下:“吳鵬程是我殺的,也不是我殺的。”
作者有話說
東亞人的一生,是不能出錯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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