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苦

第18章 苦

上樓時,莫棟梁遇到了同事張姐正在打掃樓梯間。

對方放了手中笤帚,向他問好:“老莫,早噻!你蠻勤快,晚上總是八九點才走,第二天又這麽早來。”

莫棟梁并不理會張姐,只低着頭。長過眼睫的頭發恰到好處地遮住了他厭惡的神情。

不止張姐,他不想理會公司所有人。

他們只是一群無頭蒼蠅,沒文化、沒眼界,沒認知,只不過是憑求生本能奔走世間,忙時悶頭幹活兒,大氣也不敢出一下,閑時看看沒有營養的奶頭樂短視頻;再将好容易賺來的那一點兒碎銀子填到自己的醫療費裏,填到孩子的媳婦本兒裏,然後眼睜睜地看着讀職校孩子、孩子的孩子,和自己一樣庸庸碌碌、不成氣候。

一世為蠅,世世為蠅,可憐可悲卻不自知。

這樣的生活到底有什麽意義?

雖然拿着同一份微薄的工資,但蒼蠅是不配與人講話的。

張姐幹保潔十幾年,幾乎所有的同事都和自己一樣,是在農村沒收入、沒活路,不得已來城市裏的女性。這些五六十歲的老姐妹大多不識字,說普通話也費勁兒,在宜州這個偌大的城市,各自奔忙又互相幫襯。

她們如殘燭,燃燒僅存不多的身體,換取微薄的收入,這已經是她們能做出的最好的選擇。

唯獨“老莫”不一樣。

他是唯一的男人,聽說才三十來歲,若不是殘了一條腿,看上去根本還是“小莫”。

未被淘呈的砂礫裏突然有金子發光——張姐不明白,老莫為什麽會出現在她們這群人中。

見莫棟梁不理自己,張姐也不生氣,關了手機裏的“一胎三寶帶球跑”有聲小說,繼續笑着用爽利的西南方言道:“最近天氣啷個這麽冷,你注意腿腳噻!”

她不說還好,一說,莫棟梁傷殘的左腿竟開始隐隐作痛。

病根兒來自兩年前。彼時他還在送外賣,因為害怕超時被平臺罰錢,他騎着小電驢,咬咬牙闖了唯一的一次紅燈。

結果撞上了渣土車。

平臺不給外賣員上醫保,他也沒想到要買份保險安身,下場便是在醫院掏空了送外賣時攢下的所有積蓄。

出了院,小電驢自然是不能再騎了,一個将近四十、家徒四壁的殘疾人,能找到的最好的歸宿,就是做保潔。

保潔這種體力活兒很辛苦,拖地板擦桌椅打掃洗手間,忙的時候一整天都停不下手直不起腰,中午熱飯時要和其他保潔員一起搶微波爐,飯菜味兒太大,還會被大樓裏的年輕白領投訴。

如此兩年,莫棟梁腿傷不僅沒好,反而變本加厲。人也蒼老了十幾歲,不過三十多的年紀,看上去像個飽受生活蹂躏的小老頭。

這幢寫字樓裏,不少光鮮亮麗的白領們一手托着電腦手機,另一只手手背處連着便攜式輸液設備。

莫棟梁也也很想擁有這樣一個方便打消炎吊瓶的玩意兒。

就像他很想再回到比特跳動。

這也是為何他總是早出晚歸、盡可能多在公司留一會兒的原因。

甚至大年三十當天,所有保潔員都想回家過年,唯獨他主動向公司申請,放棄吃年夜飯的機會,來比特跳動值班。

因為他曾經的工位,就在十三層——

如今,那裏立着一塊叫做【吳鵬程】的名牌。

逐漸加深的痛感将莫棟梁拽回現實,他下意識用左手扶住傷腿。這麽一動作,他整個人失去平衡,砰地一下坐在了樓道間,整一套沉重的保潔工具摔在旁邊不說,就連身旁的水桶也跟他作對,骨碌碌滾了老遠,水桶中殘留的污水濺了他一頭一臉。

莫棟梁使盡了渾身力氣,卻怎樣都站不起身,像被抽去了整條脊椎似的無力塌陷,只怔怔看着自己的左手。

他出生在玉湖後山的【般若福利院】,雖然無父無母,但打小就深受福利院院長的喜愛。

院長說左撇子聰明,還給他起名叫“棟梁”,也是想讓他發揮聰明才智。

聰明像根大梁,上頂着幸福人生,美好未來。

他也确實做到了——十載寒窗考上名牌大學,畢業刷題進了互聯網大廠。

可……

可這麽好的左手,曾經拿筆拿鍵盤的左手,為何如今只能扛拖布拎水桶?

這麽頂頂聰明的“棟梁”,為何會淪落到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

“大叔,能幫忙打掃一下工位嗎?”身邊的聲音突如其來。

莫棟梁擡頭,見是位小夥子,黑皮大眼,唇角含笑,眸中閃着年輕的朝氣。

在十三樓做保潔這麽久,他一眼就認出是去年離職的實習生,好像叫小杜。

莫棟梁下意識以為,小杜應當是重新入職比特跳動的新人。

這家公司裏,沒有人能永遠年輕,但永遠有年輕人前赴後繼。這些新鮮又愚蠢的、汩汩跳動的血液,會掩蓋掉所有的腌臜髒污。

果然見小杜往工位走:“我今天第一天上班,HR說工位就在十三層,奇了怪了,這兒怎麽一個人都沒有。”

莫棟梁怕小杜投訴他消極怠工——一旦有投訴,會被公司扣除當月全部工資——只得咬着牙站直身體,拿了工具邁着殘腿,跟在他後面慢吞吞走着。

黑皮小夥子走到窗邊那個仍挂着【吳鵬程】名牌的工位,剛準備坐下,卻突然驚呼一聲:“這……這是什麽?”

顫抖的氣息飄蕩在空氣中,他目光驚恐地回頭:“大叔,你快來看!”

從做保潔開始,莫棟梁一直是孤單而沉默的,此時突然有人主動喊自己,他心中疑窦叢生的同時也不免小小雀躍,上前看過去。

只見工位下方的地毯上,竟然多了一行血書!

血書還在繼續延伸,就好像一只隐形的血手飄在上空寫就一般。莫棟梁揉揉有些渾濁的眼睛,總算看清了字跡,倒吸一口涼氣——

是一個歪歪扭扭的【莫】。

他的殘腿一軟,刺痛順着脊椎直上,仿佛要剝開大腦,人也不自主地打了個趔趄,後退兩步。

就在同時,地毯上的那枚【莫】字,草字頭和“日”字的下方,竟然慢慢地褪去了血色,消失了!

【莫】,變成了【吳】!

莫棟梁所有的力氣阒然流盡,整具身軀癱了下去。

陽光斜射進寫字樓,地面上,憑空浮現出兩個身影。

“嘿,你別說,狗子給的番茄醬,挺像那麽回事兒的。”季明月喝了“聖水”,現出身形。

他看着自己“染血”的手指,沖杜賓道:“嘗起來味道也不錯,甜滋滋的,還有點兒沖,有點兒上頭。這番茄醬是有什麽獨門秘方嗎?”

方才那位黑皮大眼的“新員工”正是杜賓,他從工位挪到季明月身邊,蔫兒壞地挑眉:“當然,加了小米椒。”

季明月原本還想再吸溜一下手指,聞言差點沒把肺嗆咳出來:“……你禮貌嗎?”

“夠了,辦正事。”一旁的連海實在看不下去了,制止了這場鬧劇。

想起此處還有一個人委頓在地,季明月清清被“吮指原味醬”糊住的嗓子:“莫棟梁,還記得我嗎?”

話畢他指指自己的右膝,彼處曾被莫棟梁的拖布杆打到過。

拖布是保潔員最常用的工具,沒有之一,因而慣常會用右手來持,季明月當時是和保潔員面對面相撞,那麽被打濕的應當是左膝才對。

除非,對方是名左撇子。

而那名左撇子,對兩個莫名闖進案發樓層的陌生人,不僅不好奇,反而相當淡定,淡定到像在刻意掩飾什麽。

想通了這一關竅,所有的信息便都如标記好位置的拼圖碎片,拼出了一幅巨大的人間慘劇。

又或許不應該稱它為“人間慘劇”,因為這副拼圖中,有血、有絕望、有冤死鬼,有作惡的公司、有毫無來由的歹意,有冷漠瘋狂殘酷癡妄。

就是沒有所謂的“人”。

由是,季明月和連海定下這一計謀,會同杜賓一起引蛇出洞。

莫棟梁不回話,身子幾乎彎成幹蝦米,發抖的左手強撐于地面上。

他自始至終低着頭,目光凝在那枚血紅的【吳】字上。

“莫,吳,好一招移花接木瞞天過海,”季明月單刀直入,“為什麽要殺賈仁和施盼?還嫁禍給已經死了的吳鵬程?”

其實他心頭已經浮出了一個恐怖的想法:吳鵬程同樣也是被眼前這個佝偻的保潔大叔所滅口。

杜賓曾無意間提過一個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三具屍體最初是由一名大樓保潔員發現的。季明月如今思來,心中更是一陣惡寒——在将三個人全部變成血肉之花後,這名看似懦弱無能的保潔大叔才施施然報了警。

如同藝術家總是熱衷于欣賞自己心愛的畫作一樣,很多殺人兇手在案發後會回到現場,但像莫棟梁這樣一直留在大樓中工作,就當無事發生過的兇手,屬實罕見。

變态殺手心理都這麽穩嗎?

樓層內片刻沉默。

然而很快,一道嘶啞的聲音将凝滞空氣撕開了罅隙:“我就知道。”

莫棟梁吃力地起身,重新靠在窗邊,過長的劉海遮住了他上半張臉,像一株太久不見日光的植物,貪婪地接收着窗外的明亮。

太亮的時候,人是看不見任何東西的,莫棟梁眼前發黑:“瞞不過的。”

“二位無常老爺,”莫棟梁一反常态,很是輕松地笑了下,“你們終于找來了。”

莫棟梁是把自己和連海認成了來索命的黑白無常,這令季明月好笑的同時,又感到怪異——适才的“大變活人”,莫棟梁全程看在眼裏,但他沒有半分驚恐。

正當季明月想說“陰冥現在是智能時代,早就沒有無常一職”的時候,連海适時打斷了他:“你既知曉我等身份,就實話實說,否則入了頭層地獄,必受拔舌之苦。”

見莫棟梁彳亍不語,連海繼續攻心:“你的嘴要被生生掰開,燒紅的火鉗夾住舌頭,在皮焦肉綻的黑煙中,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往外拉拽,直至整張嘴變成一個深不見底的血窟窿。”

杜賓已經開始打寒顫了,季明月雞皮疙瘩也蹿了一胳膊。

——連大總裁那張弧度好看的微笑唇,是如何能絲滑說出如此可怖的話的!

“呵,拔舌之苦,能有多苦?”未料莫棟梁笑意更盛。

暖煦日光輕籠在他身上,卻消弭不了萦繞在周圍的寒意,甚至還将他的笑容映得更加吊詭。

莫棟梁走近工位,将那枚挂得有些歪斜的【吳鵬程】的名牌扶正。他不住摩挲着名牌:“比我被踹出比特跳動,賠光所有家産,又殘了一條腿,還要苦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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