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土法青黴

第17章 土法青黴

謝晏本不想同意,但回頭看見阿斯爾敏捷矯健的步伐,那生龍活虎的樣子,若不是自己剛剛才幫他縫合完傷口,他身上還纏着新鮮的紗布,單看他的神情狀态,完全看不出受了這麽重的傷。

察覺到謝晏皺起的眉頭,阿斯爾的動作幅度收斂了些,補充保證說:“我會小心,不亂動。”

又正色道:“謝晏,我是他們的首領,這種時候,我應該和他們在一起。”

男人淺金的眼眸神色深沉,倒顯出幾分穩重可靠來。

謝晏想了想,颔首道:“好吧。但要是傷口再裂開,你就必須回來躺着。”

阿斯爾連連點頭應下,心裏又想,謝晏在關心他,是不是也有一點喜歡他了呢?

想着想着,嘴角便不自覺揚了起來,差點連外袍都忘記披上就走出帳子,還是謝晏想起這回事,才讓他折回去穿好衣服再一同去看望傷員。

醫療帳篷搭建在王庭的西北角。

謝晏原想過直接将傷者都安置在大帳前的廣場上,但考慮到赫勒人的信仰,不好拆掉祭臺,且薩滿巫師們相信西北方是神靈彙聚的方向,有利于傷患恢複,便還是将這“臨時醫院”設在了那裏。

在女孩子們盡職盡責的打理下,整片區域都十分幹淨衛生,井然有序。

傷員們根據傷勢輕重分別安置,還按謝晏說的分出了專門的“手術室”、“觀察室”、“重症監護室”等等。

主要由赫勒的女人們自發組成的“護士”隊伍在帳篷間穿行,各司其職,人人都戴着麻布做的“口罩”,空氣中彌漫着淡淡的血腥和酒精揮發的氣味,倒真有些後世醫院的氣氛。

這場景謝晏早已見過,所以并不覺得有什麽,阿斯爾卻是頭一回看到這樣的景象,不由得訝然睜大眼睛,四處張望觀察。

無論是哪一支赫勒人,在戰場上皆是悍不懼死的勇士,是以無論勝敗,戰後的情形都只能用慘烈來形容。

巫醫先是巫,後才是醫,除了用草藥外便只有祈神祝禱,輕傷者尚可靠體質撐過難關,重傷者則往往聽天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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赫勒的戰士們并不畏懼死亡,但傷痛和別離總會讓人心生哀戚。

而此刻站在這裏,阿斯爾只覺得一切都顯得格外平和,井井有條,分明是離死亡最近的地方,卻充滿了生的希望。

男人金眸中異樣的神采閃動,最終感激而熾熱的目光望向謝晏:“謝謝你,謝晏……”

現在道謝未免太早,謝晏不置可否,只是搖搖頭,帶着阿斯爾徑直走向挂着粗糙的白底紅十字旗幟的醫帳。

自告奮勇擔任“護士長”的薩娜見到可敦和首領的到來,先是向他們行禮致意,而後主動向謝晏彙報起傷員們的情況。

謝晏教給巫醫們的急救措施和基礎醫療知識還是起到了很大的作用,加上源源不斷趕制的“酒精”以供消毒,目前“醫院”裏還暫時沒有死亡病例,感染發熱、昏迷不醒的也只是少數。

不過這才剛開始,阿斯爾帶回來的精銳隊伍中又有不少受傷的戰士,現在正在“手術室”裏接受治療,隐隐還能聽到壓抑的痛呼與呻吟聲從那一側傳來。

“觀察室”裏也有許多仍在等待的傷員,與哈日赫勒作戰的三千輕騎,除卻已經犧牲的戰士之外,近半數都有或輕或重的傷勢。

從概率上來看,随着時間推移,發炎感染的人數只會更多,若沒有特效藥治療,遲早會有人因炎症或各種感染并發症去世。

這是謝晏所不願意看到的,最壞的結果。

他深深嘆息,最後下定了決心:“薩娜,你現在去幫我做一件事。”

“我需要收集大量發黴的食物,就是長了綠毛的、不能再吃的那種,黴越綠越好,越多越好。”

因為水土條件有限、種植技術落後,可達爾草原的主要糧食作物糜子米,也就是黍的産量并不高,所以赫勒人一向珍惜糧食,能夠放到發黴的少之又少。

長了毛的面餅和奶皮子、牛羊肉都不能再食用,這也是有前人嘗試過之後得出的經驗教訓,吃了這種“發黴”的食物會導致腹痛、腹瀉,嚴重的甚至可能毒死人。

薩娜當然知道這個常識,但可敦要她這麽做,定然有他的道理。

只要謝晏開口,她就一定會努力達成他的命令。

于是一句話也沒有多問,當即應下這事,同另一個帳篷裏的小姐妹交接了一下醫帳的工作後,便點了幾個得力的“護士”,匆匆趕去滿王庭找謝晏要的東西了。

阿斯爾也對謝晏的要求沒有異議,他隐約猜到了什麽,按捺不住問:“謝晏,你又想到了新的救人的辦法麽?”

“辦法是有,但我也不确定能不能成功。”謝晏道。

其實土法青黴素做起來也不難,只需要先從發黴的米面、水果之類的食物上收集大量青黴,用米或其他澱粉類營養物磨成汁液做成培養液,植入青黴養上一個周。

再将培養液用濾棉過濾一遍,加入食用油——因為青黴素是水溶性的,當培養液中的脂溶性物質溶于油後,除去中層的不溶物,下層的水就是青黴素溶液。

這時把溶液倒入裝有活性炭的容器內攪拌,讓活性炭充分吸附青黴素,之後将這些活性炭放入漏鬥狀的分離管,用蒸餾水清洗,先後注入酸性水和堿性水,進一步提純,從漏鬥下方濾出的液體便是傳說中的“土法青黴素”了。

制取完後還要用葡萄球菌做有效成分測試,但這都不是最難的部分,決定土法青黴素究竟是“救命”還是“害命”的關鍵,實則是其中一種“展青黴素”的含量。

謝晏記得很清楚,這玩意連現代科學家都已經放棄研究其作用,是板上釘釘的毒素。

它和青黴素一樣溶于水,在土法制作青黴素時根本無法分離,只能在制作的源頭就選取更綠的黴菌,或者選擇生長在橘子之類的展青黴素不愛長的水果上的黴菌,以求降低其中展青黴素的占比。

而赫勒人這裏根本沒有橘子,也沒有活性炭,只能用高溫煮沸消毒過的木炭或竹炭粉代替;至于濾棉,也只能試試最細密的布料能不能做個“平替”。

酸性水可以用醋來調制,赫勒人倒還是有食用醋的,那是釀酒過程中“失敗”的産物;堿性水在現代通常是小蘇打,在這個時空就只好用草木灰溶液來替代了。

幾乎所有的步驟都打了折扣,偏偏有毒的部分還是不可避免,成功的概率可謂小之又小。

但不管幾率有多小,謝晏都必須要試一試。

這是他最後壓箱底的救命稻草,如果有傷患不幸到了生死抉擇的這一步,便只有死馬當活馬醫了。

大不了用藥前先捉點老鼠野兔之類的來做動物實驗,謝晏知道這很殘忍,但就像阿斯爾說過的,有時候殺生是為了求生,他已經沒有別的選擇。

對于接受過現代教育的人來說,土法青黴素的制備過程還算比較好理解,可對于微觀生物學還處于完全蒙昧狀态的赫勒人,這一通操作便顯得玄之又玄了。

很多專有名詞謝晏也不知道如何用赫勒語向阿斯爾解釋,但他還是詳細地把整個培養方法和青黴素的作用原原本本地告訴了對方。

阿斯爾聽得很認真,哪怕他并不明白為什麽要這麽做,也聽不懂其中的一些關鍵詞,可是他聽得懂謝晏說“青黴素”可以救人。

在謝晏的觀念中,只要有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萬分之一對人有害的可能,這藥就還很“危險”。

但在阿斯爾聽來,他所描述的“土法青黴素”,已經是不可多得的“神藥”。

只要能夠多一線活下來的希望,哪怕只多救一個人,那也是極好的。

見阿斯爾一邊聽一邊認同似的點頭,謝晏忽然停下來,冷不丁問:“你能聽懂我在說什麽嗎?”

阿斯爾仿佛有些不大好意思,深麥色的臉頰邊微微發紅,老實地搖了搖頭,又連忙補充說:“謝晏很厲害,謝晏說的都對。”

“你就只會說我‘厲害’,萬一……”

謝晏無奈失笑,想到失敗的後果,話音嗫嚅頓住。

阿斯爾卻以為他是嫌自己誇人的花樣不夠多,不假思索便接着真心誇贊道:“謝晏不僅厲害,還聰明,善良,仁慈,寬容,又很漂亮,還很香……謝晏是天底下——還有天上最好的人。”

“……也是我最喜歡、唯一喜歡的人。”

謝晏聽見阿斯爾的表白,還沒來得及有什麽感動,便捕捉到那幾個關鍵詞。

說他漂亮就算了,很香是什麽意思?

啊??

他後退半步,皺眉露出一言難盡的表情。

阿斯爾意識到自己好像又說錯了話,止住話頭改口說:“……不管怎麽樣,我都相信謝晏。”

“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任何你想做的事。”

男人略微低頭,深邃的眼眸注視着謝晏,燦金的眼底灼然有光,仿若虔誠的信徒凝望着他無所不能的神明。

謝晏目光觸到他的視線,不知怎的又本能地別過臉閃躲。

只裝作左右看了看,開口道:“走吧,我們先去病房裏看看,等薩娜她們回來,再考慮青黴素的事。”

“嗯。”

阿斯爾應聲跟上謝晏。

另一邊,薩娜帶着女人們挨家挨戶詢問,向族人收集發黴的食物。

發黴長毛的吃食已經很少有,其中還有些長的不是綠色的黴,若再抛開那些不夠綠的,能達到謝晏标準的就更少了。

轉眼已走過大半個王庭,薩娜不禁開始憂慮,若是找不夠可敦要的東西該怎麽辦?

她正想着,來到一家樸素而陳舊的氈房前,那帳子比起別家都要小上一圈,看得出生活并不富裕。

這樣的家庭,有沒有餘糧都很難說,薩娜并沒有抱太大的希望,但還是揚聲問道:“有人在家嗎?”

裏面傳來一個年輕女人答應的聲音,很快那女人便從氈帳裏鑽出來,看見薩娜後露出驚喜的神色:“您怎麽來了?”

“烏日娜,快出來!”

女人回頭喚自己的女兒,那女孩兒雀躍地蹦跳着跑出來,原來是先前在山林中躲避戰禍時,謝晏撿到的那個小女孩。

“薩娜姐姐!”

女孩兒的眼睛亮晶晶的,仰着臉望向薩娜。

薩娜笑起來,摸一摸她的臉頰,跟着兩母女走進身後空空如也的氈帳,無聲嘆了口氣,例行公事地問:“可敦吩咐我們來找發黴長綠毛的食物,你們家裏有這樣的東西嗎?”

家徒四壁的女人羞窘地攥緊了衣角,搖頭道:“我們沒有……”

“沒有也沒關系。”

薩娜寬慰地拍拍她的肩膀,又說:“可敦還囑咐過,若是你和烏日娜在生活上有什麽困難,盡可以開口——現在醫帳正要女工呢,你若是得空,便來随我們做事,也好補貼家用。”

“哎。”女人眼底泛起熱淚,連連點頭。

薩娜餘光瞥到帳子的西面擺了個小小的“神龛”,裏面供奉着一尊木頭雕刻的看不出什麽人形的雕塑,随口問了一句:“那是?”

“是天可敦!”

烏日娜驕傲地大聲道。

薩娜心下了然,朝那尊謝晏的塑像尊敬地拜了一拜,又同女人說了句道別的話,轉身便要走出氈帳。

剛邁出腳步,卻聽到小女孩叫住她道:“姐姐、姐姐!是不是,要這樣的綠毛毛?”

她回過頭,只見小烏日娜手裏寶貝似的捧着一個破舊的木碗,碗裏裝着小半塊面餅一樣的東西,上面赫然長滿了謝晏所說的那種“青黴”。

那原是謝晏分給她的吃食,小烏日娜舍不得吃完,就偷偷把餅子藏了起來,直到長滿了毛毛也舍不得扔掉。

如果謝晏在這裏,大概會把這菌株評價為“可以随機氣死一個養菌的研究生”。

薩娜雖然不懂得分辨菌種的好壞,但看見那“茂盛”又顏色純正的綠色黴菌,不由大喜過望:“是!就是這個!”

“薩娜姐姐,我幫上可敦的忙了嗎?”

烏日娜清澈的大眼睛忽閃忽閃,薩娜心中柔軟,撫摸着她烏黑的頭發,點頭說:“是的,小寶,你幫了可敦很大的忙,天神會保佑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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