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天下有疾

第9章 天下有疾

荀柔仰頭好一只泥猴子,滿臉泥灰,就能看清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

泥猴子的年紀,大概在兄長荀衍與荀谌之間。身材粗壯,笑嘻嘻的湊過來,揣着手蹲在他旁邊,“長得真好看。”

掏了掏袖子,掏出一只壓扁的草蚱蜢,拎在手上抖抖,“送你玩兒,叫什麽名字?哪家的?說了請你吃糖。”

荀柔看對方友善,看着土厚三層的玩具,猶豫要不要伸手,不伸手的話,是不是有點傷人自尊。

“我家的。”處理完賽場沖突的荀衍,一轉頭看人逗自家小孩,頓時大步流星的走過來,一把将荀柔撈過去。

“哦,怪不得,”少年一笑,臉上簌簌的落灰,“這麽漂亮的小孩,一個人放這兒,你也不怕被人偷去。”

“你當阿善是你家傻弟弟,不會喊啊?”

“阿善,原來你叫阿善?”少年伸手,來摸荀柔的頭,語氣酸溜溜的,“你們荀家的小孩,怎麽都長得這麽好看?哎,不對啊,我記得你家荀彧,不止這麽小點?”

什麽叫不止這麽小點?

“你老眼昏花?誰說這是我五弟?”荀衍一把将他的手打開。

“你家有老六了?我怎麽沒聽說?”少年道,“我還以為”他故意停頓。

“以為甚?”

泥猴子沖他揚揚下巴,用仿佛彼此心知的語氣道,“你那位小叔家的呀?”

“不知所謂。”荀衍回了一句,随口轉移話題,“李爾那小子今天怎麽沒來,往常蹴鞠,不是他最是積極?”

“哦,”泥猴子眼神頓時一變,擡起的手也垂下去,“他小弟沒了,來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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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回事?”荀衍濃眉一皺。

荀柔聽得心裏也是一跳。

沒了……是他知道的意思嗎?

“李骞,你今日是怯戰不成?”剛剛把自己罰下場的荀谌,抹了一把臉上的灰土大笑着走過來,按住少年肩膀,把他往後帶了一步,“躲到這裏來。”

“還有什麽,”泥猴子李骞沒精打采道,“小兒半夜驚風罷,抽了一晚,早上急忙往縣裏找了巫醫來,巫醫看了一眼,就說沒救轉身就走,昨天抱出去埋了。李爾他娘從前天開始哭,哭了兩天了,李爾在家裏安慰他娘呢,連學都沒去。”

荀谌臉上的表情霎時一收,不由得望向兄長,見兄長也是眉頭一皺。

然後兩人又一起望向荀柔,都失去了玩的興趣。

“你們沒見過李爾他弟吧,也就這麽大,”李骞指了指荀柔,“生得白淨雪團似的……從小族裏都說,不像我們李家的人,怕是留不住吧……他媽小心寶貝像什麽似的,就沒敢讓他出過門,就這樣,還是沒留住……”

“三歲的小兒本就難養成,誰家都一樣……前幾天還見過,還問桑實什麽時候熟……哎,他家這兩天都哭,大家聽着都不好受。”

年歲不大的少年,說着生死,仿佛已經習慣,嘆息中透着無奈。

“天時已遲,”荀衍趁他說話空檔,一把撈起荀柔,“我們該歸家了。”

“正是。”荀谌連忙附和。

“我也回家,”李骞抹了一把臉上的灰土,一臉沒意思,“再去看看李爾那小子。”

所謂驚風,是後來腦膜炎一類的疾病,這類疾病發病很急,若不及時醫治,就是在後世也很危險。

其實,除此之外,傷風感冒、毒蟲咬傷、甚至只是木刺傷了皮膚,在這個年代,都可能致命,有人根據文獻統計,在離東漢八百年後的北宋,皇室之中孩童的夭折率高達45%。在良好條件,以及更先進醫術下,兒童夭折率都如此高,更不必想這時候了。

荀柔知道,除了兄長荀棐,自己曾經還有過一個親哥,荀衍堂兄行三卻是家中老大,因為他曾經還有過兩個哥哥。他們同輩的長兄荀悅,字仲豫,仲為第二,也是因為他曾經有過一個未及序齒的大哥。

死亡如此輕易,以至于人們只能看淡……這是一個,人們還在為生存而奮力掙紮的年代。

荀柔忍不住抱緊了荀衍的脖子。

……

“去哪頑皮了?怎麽這麽髒?”荀采從盆裏抓起一把草木灰拍在荀柔的頭上,一通使勁的揉。

荀柔被揉得低頭,“我沒玩,就看了一會兒阿兄他們蹴鞠。”

他哪知道居然這麽大的動靜,就在旁邊看着,都是半身的土。

“那不該靠得太近。”荀采将熱水兌了,用伸手試了試溫度,用水瓢淋上去,故意吓他,“你這腦袋就才鞠那麽大,人家一不注意,說不定把你當鞠踢了”

“阿姊,今天李家阿兄,問我是誰家孩子,”荀柔心裏對李骞道了個歉,“會不會有什麽問題?”

“什麽事?”荀采嘲笑一聲,在他頭上拍了一掌,握住荀柔的幾根頭毛,擠了擠水,突然覺得不對,眉頭一皺,“等等,你去哪看的蹴鞠?怎麽還遇見李家的人?”

“就是……”荀柔頓了頓,發現自己給自己上了套,強制轉移話題,“阿姊,你說會不會有人去告官啊?”

“你去裏中了?李家才”荀采頓了一頓,“你都不說一聲就出去了?”

“阿姊,大家都知道,父親回來了?”他們家逃的是不是有點硬核。

荀采眉頭皺一皺,将葛巾蓋在荀柔的頭上,猶豫片刻,還是蹲下身來,一邊給他擦頭,一邊道,“你現在還未念書,不懂道理,但你要知道,郡中、縣中、裏中,父親大人品行高潔,心存大義,直言谏上,均是忠心慮國,并未做錯什麽。

“如今雖然宦官當權,蒙蔽天子,為世之蠹害,但天下還有忠義之士,丘縣令、楊太守還有辛太守,都是明智之士,不願聽命宦官亂命,具庇護我家。”

“裏中諸姓,都是淳樸良善的人家,與我家鄰居多年,相互幫助、相互了解,知道父親品行高潔,都絕不會做出違背道義之事。”

“況且,我荀氏并非任其宰割之輩,袁司空、楊太尉俱與我家交好,願為我家張目,天子縱使為天子,也要顧及民意,不可随意妄為,只待時日,父親定能無罪而赦。”

“無論你在外聽到什麽,看到什麽,都不必害怕。”

荀柔嘆為觀止。

從後世觀點來看,他姐這番話,簡直太有水平了。

宦官把持政權,排除異己,地方豪強對抗中央,自恃無恐,士人把控天下口舌,相互之間勾結,關系盤根錯節……咳咳……總之可以說,除了不涉及邊防外族政策,幾乎是把東漢末重重弊端,尤其是後兩項。

所以,他們家,也榮幸的在東漢末年風雲中,占一席之地。

曹老板也好,大備備也好,都一度努力的想要把這亂七八糟的天下理一理,但都未曾真正成功。

人們總說天下大勢,天下大勢,然而真正的天下大勢,最廣衆的百姓,最強大的力量,還在被遺忘忽視的角落。

百姓從來不過是利益、是籌碼、是炮灰、是一千、一萬的數字。

這片土地,從養活五千萬人到四億,花費了一千五百年,而從兩億到能養活十六億,卻只是區區一百年。

這才是“人”的力量。

國家的安寧,炎黃血脈昌盛,憑借的從不是一個人,一個勇者,一個英雄。

國家,是國與家,國人共擔之,國人共有之。

這個道理,荀柔明白,但他更清楚,要所有兔子都明白這個道理,還需要兩千年。

他做不成英雄,也不想當瘋子。

“好了,”荀采把原地發呆的荀柔拎出浴盆,“來穿好衣服本來想過兩天在給你,現在好了……這幾天你可別穿髒了。”

荀柔回過神來,就看到面前擺着一套新衣。

完全按照玄端禮服的樣子,做出的幼童版,上衣下裳,外為黑色絲質禮服,缁衪纁裳,還有刺繡敝膝,內是白絹中單,還有一條寬腰帶,除了花紋進行修改,其他幾乎完全按正式禮服的樣子做成。

“阿姊……”荀柔望着衣服細致的針線,實在沒想到,婚期将近的姐姐,竟為他做了一件新衣。

作為一個僞兒童,荀柔一直特別理解,在他現在的年紀撿舊衣服穿,畢竟他很快就會長到一米八,現在的衣服,穿不了多久,的确不必浪費。

這并不代表,他不想要新衣服。

況且,這件衣服意味着什麽意味着,他終于不再坦蕩蕩了!

雖然節操掉着掉着也習慣了,但是偶爾還是後臀有點涼風嗖嗖。

“好了,快試試合不合身,”荀采拍了一下他的頭頂,“你都這麽大了,阿姊走前總得讓你穿一回新衣服。”

荀柔伸手抱住姐姐,将頭埋進姐姐的懷裏。

有些話,到了時候反而說不出。

這個時代,女子出嫁是什麽樣子,荀柔想象不出,但從書裏看的、故事裏聽說的,自來都是艱難。

“阿姊,”荀柔忍不住擡頭,“若是姐夫實在不好,你就回家來。”

“胡說什麽,”荀采拍他一下,“都不盼着你阿姊好啊?”

“不是不是,”荀柔連忙道,“我當然希望阿姊你将來好好的,長命百歲,一輩子順順利利,平安喜樂。”

“這還差不多。”荀采嗔他一眼。

少女含羞帶嗔,有種天然的嬌憨。

荀柔突然明白,自古小舅子對姐夫的天然敵意,帶走姐姐的,就是敵人!

轉眼,日子溜得飛快。

風和日麗,春暖花開,正是蔔算得好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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