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上有天災

第23章 上有天災

荀柔原以為很快就會看到阿姊回來,但他數着日子,等到族兄回來的隊伍,卻并沒有看到阿姊的身影。

族兄愧疚的對他表示,阿姊自己想要在陰家守喪。

荀柔不由得把視線投向父親。

荀爽神情滿滿遺憾,卻還要口中稱道,“夫妻之義正當如此,阿蕙能有此心,我亦感欣慰,如此才不枉夫人對她的自幼教導。”

……好吧。

畢竟陰瑜人挺好的,對他如此,對姐姐似乎也不錯,姐姐念着情意,想要為他服喪三年,按這時代的禮儀,好像也挺應該。畢竟他們曾是同床共枕的夫妻,縱使此生沒有白首以共,但相送一程也是情誼。

雖然有些惋惜,但荀柔還是理解姐姐此時的選擇。

三年,并不算長。

這一年的五月,司隸校尉段熲,用五千錢從靈帝手中買得三公之一的太尉,自此當朝天子開啓了新的生財之路。

漢代的國庫,一向因為軍費開支比較困難。

自東漢光武帝以來,廢除了前漢兵役制,改為募兵制,甚至雇傭外族士兵幫忙作戰,軍費開支比西漢更甚。

又因為小冰河季到來,自然災害頻繁,租賦不足,在這種情況下,皇帝不得不通過賣出官爵,來緩解國家經濟問題,如前孝桓皇帝就是如此。

但如靈帝這般,直接将官職之首的三公開賣,卻還是第一次。

東漢的三公,固然已由于劉秀當初的政策,消弱權利,成為每次天災來臨,聖明天子的替罪羊、消耗品,但本身仍然具有很高的政治影響力,并且還能開府征辟官員,籠絡人才。

漢代重孝義,官吏受到上官提拔,一定要感念恩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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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職位,被皇帝堂而皇之賣出,不得不說天下震驚。

之後在七月,太常卿唐珍跟着段熲,有學有樣成為司徒,由于唐氏一支的歸宗,他們家竟然因為這樣的方式,聯姻了三公之族,與其說幸運倒不如說荒唐可笑。

不過唐珍的司空之位,并沒有坐得太久,第二年秋天,洛水溢出是為兇兆,不久之後,司空唐珍因此坐免。

再轉一年,熹平四年三月,天子之前下诏,令諸儒勘正五經文字的工作完成,自此确立官方版本,以及思想統一,暫時結束時了有漢以來,各個學派之間的争執。

天子令蔡邕書寫,并命人将之制碑立于太學門外,而這,就是日後聞名的熹平石刻。

碑成之後,許多士人儒生蜂擁入京,抄刻經文,辯論經義,成為一時文化盛況。

不過,同樣是這一年,七郡大水,三輔螟災,就連颍川,糧食也從一百錢三石,長到三百錢一石,一時間千裏餓殍,萬裏赤地,民生凋敝,哀鴻遍野。

……

金秋十月,瓜果正熟。

兩年前種下的栗子樹,如今已有一仗多高,葉冠飄落之季,正是栗子豐收之時。

像刺猬一樣的栗殼成熟爆開,露出栗子紫褐色油潤表皮,搖動樹幹,一顆顆栗子便簌簌的落下一地。

“啊阿善小心!我要掉下來了!”已經接近及冠年紀的荀谌,站在栗子樹上搖動樹枝,不小心腳下一滑,一臉驚慌失措的攀住身旁的樹枝,仿佛馬上就要墜地。

已經從沖天辮過度成妹妹頭的荀柔,抱着竹筐,彎腰撿着地上的栗子,頭都不擡,口中敷衍,“十六兄自己小心,落下來我可接不住你。”

荀谌單手一勾緊樹幹,在樹上穩穩當當的吊住,慌張表情一收,“真沒意思,阿善都不會上當了。”

“真是抱歉啊,”荀柔直起腰,向他翻個白眼,“只是,十六兄每次都要玩一回,在下實在不至于愚魯到這種地步。”

自從小時候有一次,荀谌真的差點從桑樹摔下來,荀柔想也沒想跑上去,準備自我犧牲接住他之後,這位堂兄就樂此不疲的玩這種假摔游戲。

荀柔當時真是眼淚都差點吓出來,結果嘞,荀谌居然抱穩樹幹過後狂笑。

真是把他氣“死”了!

“阿兄,十六兄老是捉弄我,你一定要幫我告訴伯父。”荀柔回過頭,氣呼呼的告狀。

荀彧跪坐廊下,正在看竹簡,聞言擡起頭來溫和一笑,他如今年紀漸長,從漂亮童子長成俊秀少年,頭發不再垂下,而是用巾帕束起。

青色缣巾結發,露出刀裁般漂亮的鬓角,墨發如絲,愈襯得容顏如玉。

清風吹過,溫香迎人,卻并不濃烈,恰到好處,沁人心脾。

他這一笑,笑得荀柔沒脾氣,也不再理會荀谌,蹭過去看他在讀什麽書。

“是崔寔崔令君的《論政》。”荀彧将竹簡側過去些,好讓荀柔看得更清楚,“幼慈叔父從別處抄錄了,送回家來,父親也覺得此文很好,已命我抄寫一份留存,這一份正準備過兩日送給慈明叔父。”

正處于變聲期的荀彧聲音有些沙啞,但由于語速和聲調緩和,并不難聽,反而由于聲音低柔,讓人不由得更加仔細聆聽。

“……哦,”雖然荀彧的字端正秀麗,但沒有标點的竹簡,還是很眼暈,“阿兄,這篇文講得是什麽?”

既然被稱為好文章,他爹之後肯定要讓他看,看了還要考,不如讓他提前抄一下他家優等生的答案。

荀彧輕輕看了他一眼,眼神裏透出一點了然的笑意,卻也并不生氣,“我先說一遍大略,阿善過後還是要自己看呀。”

“好的,好的。”荀柔連連點頭。

“尚書令此文,切中時弊,言辯确當,當值得一讀,文中指出如今時政之弊,政令懈怠,風俗凋敝,高門奢侈,百姓無繼,舊法日弛,當更以新法,更論即肉刑”

“砰砰砰”荀彧話未說完,被急促激烈的敲門聲打斷。

守門的仆從忙上前開門,身着皂衣、腰誇長刀的小吏出現在門後,一見此人,荀柔就忍不住皺起眉頭,這位縣衙小吏程某,每次來高陽裏都為一件事。

“你們說着,我來接待,”荀谌飛快順着樹幹滑下來,将衣衫一整,走到門口,又是一個風姿翩翩的俊俏郎君。

小吏認識荀谌,對他抱拳,拱手一禮,“荀郎君。”

荀谌在外人面前,很是端莊特體,文質彬彬回了一禮,“程君,不知所來何事?”

“縣尊有令,命小人前來收算賦。請問,可還要像先前一般,荀氏諸戶算賦和口賦,君家一并交納?”

“正是,還請稍待。”荀谌一口答應,招了仆從去取錢來。

小吏頓時松了口氣,“還是君家明理,今年許多地方遭了災,天子仁慈,免其賦稅,這錢自然只能從沒遭災的地方收,咱們颍川是大郡,人口多,攤派得多些也是應該,那些小民卻一點不知朝廷的難處,只知道抱怨推诿。”

荀柔動了動眉梢,忍住将要露出的厭惡表情。

上一位丘縣令不說多愛民如子,但也算是清廉方正,他調任後,颍陰來了新縣令李君,這位縣令原本是商人,賄賂張讓侄兒,披上官皮,上任以來,勸農修獄一件不做,每個月準時挨家挨戶收一次錢。

算賦和口賦,就是人頭稅,十四歲以上叫算賦一百二十錢,三歲到十四歲叫口錢二十三錢,這個數說多不多,說少不少。

按标準的五口之家算,一個小兒四個大人,是五百零三錢,如颍川這樣豐饒之地,尋常人家都能出得起,但前提是,他按照國家規定年取一次。

荀柔才知道,人頭稅居然是按次收算!

一次五百零三錢不算多,但一年十二個月,一家就要六千多錢,別說裏中其他人家,就是荀氏族中,也不是家家都交得出。

別看如今由于蟲災,糧價上漲,實際上種糧的百姓,卻無一分受惠。

商稅極高,種田有田租,入市賣糧有入市錢,賣了糧食還有商業稅,百姓一家才幾十畝地,能有多少糧,這些稅都交不起,只能将糧食賣給商人。

但日常苛捐雜稅也很多,不僅要交口算,還要交田租,訾算(也就是家産稅),力稅(勞役稅),刍藁稅(供應國家及州郡牛馬的稅)……還有郡中的各種捐賦。若是交不出,就要被壓去坐牢或者服重役,幾乎難以活命。

同住高陽裏的李姓一族,有一家就由于交不足口算錢,家長被捉去縣衙牢獄,李氏全族湊錢才将之贖出,結果由于在獄中受刑,回家沒幾天就病死了。

當時,荀家還送了一份錢去助喪。

到這時,荀柔才見識到,什麽叫封建官僚制度下的官商勾結,商人們與官吏勾結好,專挑這些時候來收糧,百姓就算知道賤賣,卻也毫無辦法,還是只能勒緊褲腰帶,将口糧都省出賣給商人。

春種一粒粟,秋收萬顆子。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四海無閑田,農夫猶餓死。

詩中所述,原來并不是誇張。

這位李縣令所招的這群役吏,許多輕骠游俠之輩,也就是這年頭的流氓,是一點不顧忌,有時候半夜闖入人家,驚得雞犬不寧。

二伯父正因為如此,才商量說,族中的賦稅直接從他家這裏一次交齊,免得這群小吏四處驚擾,各家過後再将錢送來就是,至于有的人家實在交不出,伯父當然也不會去摧逼。

如此族中尚能應付,但這樣的縣令在上,着實讓人見着就煩。

最近他聽族中在議論,準備助這位縣令“高升”,不再做臨民的父母官,郡太守張溫是“自己人”,操作起來難度不是很大。

但走了李縣令,還有下一個,皇帝手裏的大縣之令,明碼标價賣三百萬錢,下一個買了官來的,又能是什麽人?

這個世界,并不像他目之所及的高陽裏,俱是溫良躬儉,一脈溫情。而如今看起來堅固,如世外桃源般的高陽裏,也并不像表面那樣牢固。

前路在何處,荀柔還沒有想好,但他知道,留給他思考的時間,并不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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