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尴尬聊天

第22章 尴尬聊天

所謂長铗即長劍。

這首歌出自《戰國策》。

齊人馮谖為孟嘗君門客,多年不得見用,以長铗詩自名,孟嘗君聞其詩,賜其車馬飲食,仍然不重用。

直到後來,孟嘗君找門客去封地代為收債,衆人都不願去,選了馮谖。馮谖這一去,就締造了留名千古的成語“狡兔三窟”,為孟嘗君鋪就一生富貴無憂。

這首詩,唱得是馮谖早年懷才不遇的憤懑無奈。

族伯父荀昙、荀翌,遭遇延熹的九月政變先後亡故,作為荀昙伯父之子,荀衢黨锢在家,再不得出仕。荀柔先見庭院閑逸,又見族兄狂醉,卻沒想到,看上去逍遙自在的族兄,心中在意的。

荀柔忍不住擡頭去看荀攸,作為荀衢子侄,公達一定非常清楚。

荀攸正細心摘下插在他發頂的薔薇花,小心沒扯到纏繞的頭發,然後遞給荀柔,“小叔父要這枝花嗎?”

“要。”荀柔擡起頭問,“聽說這種花很好活,只要将花枝埋進土裏,就會自己生出根須,這枝我帶回去,可以種在我家院子裏嗎?”

“當然,叔父送給小叔父,這枝花,便任由小叔父處置。”

“公達,黨锢遲早一定會解除的。”這話雖然沒頭沒尾,但他相信荀攸知道他的意思。

“我定會将小叔父的話,轉告叔父。”荀攸唇角緩緩揚起,溫和淺笑,“小叔父請随我來。”

無論幼年所居父親友人的莊園,還是高陽裏的自己家,以及所去過的族親家宅,所見的宅院都莊正古樸、喬木深深,如同漢隸的厚重,然荀衢兄的家卻全然不同,亭臺樓閣,輕靈妩媚,柳綠花嬌,似行草的飛揚。

穿過缦回的檐廊間,沿着屈曲石道走過清池,來到臨水亭榭。四面臨風的六角亭內放着坐榻,榻上镂空的銅爐燃着袅袅沉香,仆從送上新鮮的水果、琥珀色的蜜水和雪白的羊酪。

這招待水平……原諒荀柔沒見識,總之就很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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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攸安安靜靜跪坐在他對面,看向他的目光并不急迫,只輕輕的停在他身上,等他把每種糕點水果都嘗試了一遍,正猶豫準備要告辭,恰好開口,“聽聞小叔父近來開蒙念書?”

“……是,是啊。”荀柔尴尬的撓撓發燙的臉頰,回憶這兩個月的進度。

就一本一千字的識字課本,都還差點沒念完。

就丢人。

“近來,聽聞慈明公在家中著述文章,”荀攸自自然然的改變話題,“不知,可否有機會見識一二?”

他爹在家寫的文章?額……荀柔再次露出古怪表情。

注書,就是在深奧古書上,添上個人理解注釋,使之更易讀懂。

《易經》是一部神書,當然需要一點注釋幫忙,但他有點懷疑,他爹将注釋當成心靈日記在寫了。

去年侯覽議罪自殺,靈帝改元,族中聊起這消息第二天,他爹注“臨卦”知臨,大君之宜。五者帝位,大君為二也,宜升上居,吉。

荀柔琢磨着,這意思不就是太好啦,天子終于殺了攬權的閹黨啦,天子聰明啦,天要變啦,國家前途光明,大吉大利啦。

之後沒多久,宦官指使段熲大肆捕捉抨擊時政的太學生,族中議論此事,多為義憤填膺,他爹當日注“萃卦”此本否卦,見滅遷移,以喻夏桀殷纣,赍資涕,未安上也。

完啦,本來就是不卦象不好,天子還聽信讒言,簡直就是夏桀殷纣一樣的昏君啦,國家就要完蛋啦。

這要讓人知道,他爹參與談話時表現得沉靜內斂、長者風範,轉過背就激情開麥,有損他爹的形象啊。

“家父近來注釋《易傳》,十分深奧,我還看不懂。”荀柔摸着自己的沖天辮,就有那麽一點心虛。

他有點擔心,許多年後,拿着他爹《易傳》解讀的學生們,會被這神奇的大起大落、情緒波折傷害到。

兩番皆挫,荀攸仍然不徐不急,抛出下一個話題,“小叔父方才說,薔薇插地即活,不知出于何書?”

……額,是渡媽百科。

“這個……”

正猶豫該如何回答,一個仆從急步來到水榭,身後跟着田仲。

荀柔偷偷松了口氣。

“何事?”荀攸問。

仆從再拜,“是慈明公派人來喚柔公子速速歸家。”

荀柔一愣,田仲才回去,就被他爹派出來了?

田仲連忙向他行禮,“小郎君,是陰家來人,先生讓我快些喚你回去。”

“……哦,好。”

陰家?是阿姊有什麽事嗎?

察覺出田仲焦急得厲害,荀柔也不由得慌張起來,下榻穿鞋的時候,沒站穩差點撲出去,幸好荀攸在身後撈住他。

“小心。”

“嗯嗯,我回家去了,公達不用相送,不用客氣……”荀柔胡亂的點頭,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一趟跑回家,只見父親皺緊眉坐在堂上,堂中跪倒的陌生男仆,腰間系着一條白色麻布腰帶。

荀柔腳底瞬間都軟了,差點跪倒,“父親?”

難道姐姐出事了?

荀爽轉過頭看向他,皺着眉搖搖頭,嘆了口氣,“是你姐夫公衍,先前得了時疫,已于十日前亡故了。”

他一說完,跪在堂下的陌生男仆便嗚嗚咽咽的哭泣起來。

雖然很不應該,但荀柔聽到出事的不是阿姊,第一反應是松了口氣,接着才是出乎意料茫然。

先前堂兄冠禮,陰瑜還說過要來,最後卻沒來,荀柔雖然可惜,但也沒多想,卻沒想到這才沒過多久,就傳來這樣的消息。

遺憾嘆息在茫然過後,慢慢湧上來,不太深刻,就隔了一層什麽東西,讓人難受,卻又有些茫茫然,不夠切心,又好像什麽從身上撕下來,痛了一下,接着卻又什麽都沒有了。

驚蟄,他生日時,陰瑜還送祝賀信來,措辭精細,并未因為他的年紀而敷衍。

那時候,他還以為,等長大過後,或者再過幾年,他們總會再見,作為姐夫,陰瑜得讨好他,他可以游學的時候去,在新野橫行過市,非常嚣張。

但現在都遺憾得空掉了。

尊不臨卑,他爹不能親自前往,他們家代表多半是他哥,但不知道族中是否會派人前去祭拜,如果要去,能不能帶他一起,不管怎麽說,作為小舅子,他應該去最後見見這位姐夫。

相信,陰瑜也曾經期待過與他的見面。

另外,他的姐姐荀采……荀柔克制了,沒在陰家下人面前,向他爹問姐姐怎麽辦。

阿姊成親不過一年,同陰瑜也沒有孩子,沒有理由留在陰家,所以,應該可以接回家來的吧?

荀爽搖搖頭,“夫妻一體,你阿姊當居夫喪三年。”

“那阿姊也可以歸家,在家中守喪嘛。”荀柔立即道。

他無所謂的啊。

荀爽有些意動,但最終沒有直接答應,“……這還要看你阿姊自己的意思。”

阿姊的意思?

荀柔跑去二伯父家,請荀彧幫忙,寫了兩封信,一封安慰阿姊,另一封信算是寫給陰瑜。

他爹到底沒答應讓他随隊去新野,荀柔也就只能通過這種方式,和前姐夫最後聊一次。

他自信滿滿的将信交給前去祭奠的族兄,并請他順便幫忙接姐姐回來,畢竟這麽遠,來去一趟,挺不方便的。

-

靈堂搭建起來,張挂上白幡,上好的棺木擺在中央,煙熏火燎的燃起盆,整個屋子都是濃烈香料的味道,但走進棺木,還是能聞到一絲腐敗味。

後堂中,荀采将将蘇醒過來。

她這幾天常常晝夜颠倒,守着靈常哭昏過去,醒來就又到靈前去,此時已實在不得支撐,躺在鋪席上,直愣愣的睜着眼睛,臉色蒼白,神色恍惚。

從荀家随她嫁來的侍女阿香,捧着一碗煮得綿軟的米粥,喂到她唇邊,低聲勸到,“女郎,且吃一口吧。”

荀采仿佛沒有聽見,或者說,此時的她,靈魂已經離開了身體,帶走了生機。

“女郎,且吃一口吧,若是慈明公知道您如此不愛惜自己,得多擔憂啊,還有阿善小公子,”阿香蹙着眉,低聲道,“現在荀家也該已經知道,不幾日就會來人,說不定小公子會來呢。”

荀采眼睫緩緩顫了顫,眼神微微掙紮,就在這時,長嫂喬氏扶着陰母沖了進來。

陰母見她躺在地上,頓時怒火滔天,“你這賤婦!這時候居然敢躺下!”她撲跌下去,一把扯住荀采,“你害死了我兒子,你居然還敢躺着!”

“害……害死……”

“主母,”阿香連忙在旁邊跪下,她也不敢去拉扯陰母,只能連連扣頭,扣得額頭一片通紅,“女郎是悲傷過度以致昏厥,絕非有意失禮,主母,女郎許久未食了,還請主母憐惜,還請主母憐惜。”

[是我不誠……有今日之災……我不誠……]

[黃天恕罪……救命……]

“是……”荀采低聲喃喃,無神的重複,“是我害死夫君……是我……”

“我的兒啊,都是這個不賢的婦人害了你呀,”陰母一邊拍打荀采,一邊自己也傷心得大哭,“你到死都只想着她,她害你連個子嗣都沒留下,你怎麽不想想你娘啊……”

“快快荀”陰瑜的兄長陰璨自外間轉進來,一眼看見垂頭低泣的荀采,“這是怎麽?”

荀采如今雖然形容憔悴,但一身孝衣,不施脂粉,楚楚可憐,着實讓人忍不住又驚豔又憐惜。

喬氏掐了陰璨一把,表情和善的看向夫君,“可是出了什麽事?”

“哦……哦……”陰璨連忙回神,低下頭道,“荀家來人了,想請弟妹前去見面,說如果方便等阿弟下葬,想帶弟妹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

兩篇卦辭來自荀爽《易傳》,但注解是我瞎編的,不過我之前查詢的相關研究論文裏,關于荀爽易傳內容,很多學者認為的确存在矛盾之處。

唐家這個關系,歷史上寫得含含糊糊,反正就平行時空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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