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第59章

“呼、呼……”

郁書青飛快地騎着自行車, 長長的圍巾松開,只剩半拉挂在脖子裏,被風刮得飄起很高。

他沒有上學, 沒有回家。

而是騎着自行車去往郊區的墓地, 想要在雪落下之前, 去看一看爸爸媽媽。

騎得很快, 有小石子被車輪碾過森*晚*整*理,飛濺到他的臉頰上, 不疼, 郁書青的臉已經被吹木了, 額上全是汗, 他感覺自己的肺像是個逐漸變大的氣球,随時都可能突然爆炸,所以必須要使勁兒呼氣, 才能緩解那發疼的胸腔。

真好, 騎車的時候, 腦子裏什麽都不用想。

就是可惜冬天了, 路邊荒蕪一片, 他兩手空空地去見爸爸媽媽,總歸慚愧。

蒼穹遼闊無邊,他把自行車停靠在路邊,彎腰, 雙手按在膝蓋上。

過了會兒, 郁書青站直身子,用胳膊擦了擦臉。

沒有花, 他就撿了些白色的小石頭,拿去給爸爸媽媽看。

“該怎麽辦啊……”

他拂過墓碑上的灰塵, 把照片擦拭幹淨,兩個年輕人都在微笑,目光溫柔地看着自己的兒子。

“以前爺爺說過,只要我聽話,你們就會回來。”

郁書青坐在地上,手裏握着一把小石頭:“可是我聽話了,我從來不鬧事,什麽都争第一。”

小石頭捏不動,硌得掌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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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道要問誰,和誰說,”郁書青抽了下鼻子,“我沒有朋友,只有一個徐礦……可是現在,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

郁書青不可能因為別人的幾句話,就對徐礦有什麽成見。

他不會輕信。

可是,為什麽會這麽難過,心跳得這麽快,明明說出難聽話,故意造謠的是別人,為什麽他卻開始嫌惡自己?

那個時候的郁書青,是真的不喜歡自己。

他喃喃道:“我好羨慕徐礦啊……”

沒有人回答他,只有風的聲音,把旁邊的松柏吹出海浪般的聲響。

郁書青把石頭捏來捏去,眼眸裏滿是無措,可還是沒有勇氣說出今天真正的問題。

徐礦……喜歡自己?

不行的。

徐礦不能喜歡他。

他也不可以喜歡徐礦。

郁書青在墓地坐了很久,回到家的時候,已經快到傍晚,他帶着滿身的風霜關上卧室門,阿姨問他要不要吃完飯,說奶奶炖了雞湯,其實無論是爺爺還是奶奶,都很慣着他,只要郁書青張口,幾乎不會拒絕。

也從來不會批評他。

他們非常滿意,培養了一個這麽完美的孫子。

“不用了,”郁書青靠在門框上,努力讓自己語調輕松,“我在學校吃過了。”

等到二樓恢複寂靜,他就從抽屜裏拿出面包,坐在角落裏捏。

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他喝很多的水,澀疼的嗓子很快恢複,擱在桌面的手機亮起又熄滅,屋內陷入黑暗,好一會,郁書青才從地上爬起來,拿起手機。

徐礦的電話正好打來。

“小咪,你怎麽今天沒來學校啊?”

“哦……”郁書青吞咽了下,努力壓住嗓音裏的啞,“我沒事,今天稍微有點不舒服,遲到一會。”

徐礦倒是不疑有他,叮囑幾句後,就挂了電話。

卧室裏重新失去光線。

郁書青把手機倒扣在地上,沉默着掏出被捏扁的面包,慢慢放進嘴裏。

第二天,他們照常見面,徐礦把筆記本還給了他。

雖然很生氣,覺得徐礦可能沒發現本子裏的內容,随手就給別人看了,但郁書青沒多說什麽,平靜接過。

他不信高元的話,但也不代表就捂住耳朵當鴕鳥,這事不可以輕易揭過,郁書青從小就倔,認定的事無論如何都要得到答案,所以,他要親自去找。

好幾天都是濃雲密布,說馬上要降大雪。

“……這下總該相信了吧?”

高元抱着胳膊,表情不忿地靠在牆壁上:“還是說,你認不出徐礦的字?”

這會兒是午休時間,學校實驗樓裏空無一人,走廊盡頭的教室外,郁書青低頭,怔然地看着手中的作業本。

封皮上龍飛鳳舞地寫着主人的名字,徐礦字很漂亮,銀鈎鐵畫,着實潇灑,在這一幫沒練字習慣的高中生裏,可謂鶴立雞群,一眼就能認得出來。

前面都是數學題,有老師的批語,而翻到後頁——

郁書青身體凝固,耳尖悄然紅了。

整整三四頁,全是郁書青的名字。

一筆一劃,認認真真,沒有任何心理準備地翻開,着實受到沖擊。

足足安靜了好幾秒,他才阖上本子,表情風輕雲淡,“那又怎麽樣,這人神經病,有時候就喜歡練字……”

高元嗤之以鼻:“你練字會寫朋友的名字,還是男的?”

最後這幾個字被他拉長音,像是帶着恨意的咀嚼,他還保持着靠在牆壁的姿勢:“說啊,你會把男人的名字寫在作業本上嗎?”

郁書青沉默着。

“他在追你啊,難道都沒有發現?”

“還是說,你也在享受他對你的好,卻不肯承擔義務?”

“郁書青,你到底是同性戀嗎,你敢不敢說,你對徐礦沒有一點想法?”

高元咄咄逼人一通,語速也越來越快,可是面前的人依然沒什麽反應,垂着睫毛,像是在靜靜思索,他有些着急地湊過去:“喂,你吱一聲啊!”

“不關你的事,”

郁書青後退:“我倆之間再怎麽樣,都跟你沒關系,你也不要來找我了。”

他本能地覺察到危險,尤其是高元這個人,郁書青并不了解,只知道對方家庭條件不錯,和徐礦算是一個朋友圈裏,關系挺好。

所以……為什麽要故意說這些話?

“徐礦就要走了,”高元跟在後面,兩手插兜,“沒幾天的事了。”

實驗樓好空寂,只能聽到兩人的腳步聲。

“喂,我和你說話聽見沒?”

高元不滿地“啧”了一聲,快走幾步擋在郁書青面前:“你是不是也在好奇,我為什麽要跟你說這個?”

郁書青沒給他一個眼神,側過身子,繼續往前。

“那是因為,你倆都那樣了,你居然還認為是純友誼,真是不開竅……所以,我來教教你怎麽樣?”

“啪!”

郁書青甩開對方伸來的手,有了怒意:“你找死?”

高元盯着郁書青的臉,表情陰沉,舌頭頂了下自己的腮。

“這樣吧,看在同學一場的份上,我再告訴你最後一個秘密。”

“明天徐礦的生日宴上,他要當衆對你表白。”

他嗤笑一聲。

“郁書青,你敢去嗎?”

徐礦曾經說過,大家都很容易被郁書青的外表迷惑,覺得這麽乖的小孩,長了張漂亮的臉蛋,一定像香甜的小蛋糕似的。

“那是你們沒挨過他的打!”

徐礦憤然道:“他好兇的,又莽撞,什麽都敢幹!”

那麽,郁書青當然敢去徐礦的生日宴。

他準備了另外的禮物,去往那處酒店,司機打開車門,郁書青看了眼時間——還好,只是稍微遲到了一小會,他不打算久待,更不想參與什麽唱歌和游戲。

郁書青對藝術和玩樂類的東西,沒什麽興趣。

電梯上行,他做了個深呼吸。

那就把一切都說清楚吧,不要搞什麽誤會,什麽猜測,徐礦馬上就要離開了,他不想給彼此留下別扭的遺憾。

走廊裏是淡淡的香水味,郁書青踩着柔軟的地毯,順着工作人員的指引往前走。

“小少爺在這裏等您呢,有話跟您說。”

郁書青“啊”了一聲,才發現,自己居然有些緊張。

沒有去往酒店大堂和包間,而是被帶到了盡頭的一處房間,門開着,郁書青走進去後卻發現,裏面空無一人。

他試探着開口:“徐礦?”

無人應答。

屋裏沒開燈,窗簾拉得嚴絲合縫,只能依稀辨認出裏面的布局,郁書青朝前走了兩步,像是準備要開燈,而另只手,則快速拎起置物櫃上的花瓶——

“砰!”

伴随着慘叫,玻璃在地上四散碎裂,折射出細鑽般的光。

門後的高元捂住額頭,不可置信地喘着氣。

“還真是你,”郁書青背靠着牆,死死地盯着對方的眼睛,“你瘋了嗎,你在做什麽?”

“……憑什麽?”

高元脖頸上的青筋直跳:“憑什麽他能追你,我就不能?”

這種場合,不能繼續刺激對方,郁書青小心翼翼地往門口移動,沒有接話。

高元拿開手,額上已經出現一大塊紅腫,他像是憋了許久突然爆發,一把扯過郁書青的胳膊:“來,喜歡徐礦是吧,我讓你聽聽他是什麽貨色!”

手機被粗暴地掏出,按下播放鍵,應該是偷錄的音頻,電流聲很明顯,而那帶着笑意的聲音,也能清晰地辨認出。

“郁書青,當然只能我來搞定啊。”

“笑什麽笑,看不起我?”

“等着,早晚有一天我讓他哭着求我……”

郁書青被拽得踉跄,腦海裏嗡嗡作響,最後兩個字太過模糊,判斷不出,但高元之前的話突兀地出現在耳畔。

【他說,早晚有一天把你追到手,讓你哭着求他草-你。】

音頻很短,又開始重複播放,高元疼得龇牙咧嘴,還不忘繼續補充:“我說的沒錯吧,現在你可是親耳聽見了,所以郁書青,你現在是覺得惡心,還是迫不及待地想要他草-你呢?”

他湊近,還是那個黏糊的聲音。

“男人之間是怎麽做的……要不要我教你啊?”

暖氣似乎壞了,房間裏好冷。

郁書青猛地推開高元,拉開門,頭也不回地沖了出去。

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衛生間嘔吐。

哪怕到了晚上,見到徐礦的瞬間,還是忍不住地難受。

“滾。”

——不要見我。

“我覺得你很惡心。”

——喜歡上你的我,也很惡心。

外面慢慢地下雪了,風吹得冷,徐礦的語調也跟着冷下來:“有話好好說,不要這個樣子生氣。”

該怎麽說?

真的要撕破這一層薄薄的紙,露出裏面不堪的真相嗎,郁書青變成了膽小鬼,他甚至都不敢擡頭看徐礦一眼,而是轉身跑進外面的雪裏,如同投身一片靜谧的湖。

被拉住的瞬間,才崩潰地叫了一聲。

“你能不能不要追我!”

年齡太小了,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處理,這種悸動太陌生,無論是身體還是心靈,郁書青罕見地開始笨拙,他變成了膽小鬼,本能地想要逃離。

還不如和以前那樣呢。

彼此讨厭,維持表面的友情就好,他後悔死了,幹嘛要去招惹徐礦,為什麽會發現對方不羁的外表下,那顆細膩而柔軟的心,太燙了,燙得他接不住,而更可怕的是,是否因為自己的一廂情願,而忽略了真實的徐礦?

徐礦曾經很讨厭他的。

郁書青不是對手,招架不住,鼻頭被雪凍得通紅,什麽都不會說了,就站在紛紛揚揚的大雪裏,反複說,我讨厭你,我從小就不喜歡你。

他想保護自己,他把人往外推。

可徐礦脫下自己的外套,裹住了郁書青。

“你沒聽到嗎?”

——我一直在罵你啊!

“那、那你還……”

——那你還要追我,甚至說出一些下流的話。

徐礦很無所謂的樣子:“郁小咪,你怎麽翻來覆去就是這一句,要不要我教你啊……”

他講這句話的時候,并沒有多想。

但是郁書青像是被燙到,突然撲進了徐礦的懷裏,狠狠地咬住了他的肩。

雪落滿地,似碎玉聲。

-

“不行,”

郁書青搖頭:“別的我還是想不起來。”

就記得一個筆記本了。

包括王亮程說,有個男生死纏爛打地追他,給他造成了很大的困擾,身為一個老師,都直接用人渣這個詞來形容了,着實嚴重。

可郁書青完全沒有印象。

徐礦拿着那個筆記本,一臉迷茫。

“你是說,上面的照片是玫瑰?”

郁書青确定道:“嗯,雖然不知道什麽原因,但我的确種了一株玫瑰。”

即使是失憶後,他也把這個筆記本好好保存了,放在自己書櫃的最下面。

“之後打開看過嗎?”

“沒有。”

“為什麽?”

“很奇怪,會覺得心痛。”

他倆都坐在地上,書房裏沒有鋪地毯,是潔淨的木質地面,屋裏暖氣開的足,兩人已經換上了薄薄的棉質睡衣,郁書青垂着頭,露出脖頸後面一小片肌膚,不知為什麽,徐礦恍惚間覺得,這樣的郁書青,很脆弱。

“怎麽會心痛呢,”他拉起郁書青的手,“小可憐,我給你揉揉。”

郁書青笑了:“少來。”

徐礦把對方的手完全包裹住,筆記本還擱在他的腿上,随手翻看着:“當初我沒認真看,因為你沒寫字啊,就是些照片和圖畫而已……并且這是玫瑰嗎,好醜。”

幹巴巴的枝條,瘦削極了,稀拉拉地耷着葉子。

“就是玫瑰,”郁書青不服氣,“我記得很清楚。”

徐礦捏了下他的嘴巴:“就記得是玫瑰了,卻把為什麽種,和當初為什麽生氣的原因都給忘了,好端端的,幹嘛要弄這樣的手賬本?”

郁書青又不是細膩的性子。

“誰知道,”郁書青随口接話,“可能是當時有一些理由……哎?”

泛黃的書頁翻開,兩人同時愣住。

徐礦手欠,這會兒把筆記本翻來覆去的看,最終無意地打開了真正的扉頁——被夾在封皮套的側面,不注意都不會發現,而上面的字,經歷了十年的時間,再次出現在眼前。

字跡工整,能感覺到當年青澀的稚氣,是一筆一劃寫出來的——

“送給徐礦,祝你生日快樂,天天開心。”

屋裏是漫長的沉默。

不,或許說是傻了更為合适。

郁書青的眼睛睜得很大,不可思議地看着那行字,而徐礦,在短暫的呆滞後,已經緊張到滿地亂爬,話都說不囫囵。

“我草,這個筆記本是送給我的?”

他站起來,又坐回去,使勁兒撓了撓自己的頭發:“不對,我當初沒看見這一頁啊!”

郁書青還傻着,沒吭聲。

徐礦重新站起來,在屋裏來來回回地踱着步子。

“等等,這個筆記本是送給我的?也就是說,玫瑰也是給我種的?”

他怔在原地,感覺自己也被傳染了失憶,像是忘記了一些很重要的東西,可是,另一種更為恐懼的情緒浮現,徐礦打了個哆嗦,連滾帶爬地蹿到郁書青面前,雙手捧起筆記本,目光虔誠。

他想起自己之前的評價。

說這植物好醜,養得也不怎麽樣。

徐礦的指尖微微顫抖,指着泛黃的照片,語氣堅定。

“真漂亮的花。”

“你看這杆,多直。”

“還有這葉子,真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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