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除了我,誰還會要你?

第6章 除了我,誰還會要你?

林見山一路上連着給孟庭婉打了好幾個電話,始終沒人接聽,手機躺在掌中漸漸黑屏,一顆心也越來越沉。

不應該拒絕她的,其實昨天在孟庭婉家裏他就已經有所察覺,孤兒寡母一起租房生活,偌大且空曠的房子卻沒什麽人氣兒,堆滿煙頭的煙灰缸,以及聊到自己病情時輕拿輕放的态度,太多不對勁的地方,居然被自己粗心大意地忽略掉了。

車快開到翡翠悅府小區的時候,辛衍擱在中控臺上的手機忽然響起,他掃了眼來電提示,取出藍牙耳機戴上後才接通。

“喂,大伯,對,我不在B城……嗯,出來辦點事……”

林見山坐在副駕旁聽,知道對面那人是辛衍的大伯辛遠為,老辛董去世後,這個膝下無子的辛家老大哥一直把侄兒辛衍當親生兒子疼,常常以家中長輩的身份對他噓寒問暖,過完年辛衍虛歲二十七,已經到了談婚論嫁的時候,不可避免地開始被催起婚來。

林見山聽他操着不疾不徐的口吻同辛遠為寒暄幾句,一個長久的停頓後,對電話那頭簡短道:“行,我知道了。”

車徑直開進翡翠悅府,居然暢通無阻,門口保安許是被小縣城裏難得一見的豪車以及連號牌照驚到了,二話沒說直接擡起升降杆放他們通行。

林見山指揮辛衍把車開到C棟樓下,又給孟庭婉去了個電話,依舊沒人接。

他開始着急了。

孟庭婉獨自帶着孩子在外面住,家裏除了她就剩下安安,一個路還沒走太穩的三歲小孩,萬一真出了什麽事……林見山越想越害怕,解開安全帶扭身開車門,卻被辛衍從後面一把抓住胳膊,問他:“這人跟你到底什麽關系?”

能有什麽關系?同學一場,孟庭婉曾經轟轟烈烈地追過他,單戀無疾而終,高中畢業後,兩人雖不常見面卻還維持着聯系,孟庭婉出乎意料地對他十分信任,不是家人勝似家人的那種信任。

這話聽到別人耳朵裏頂多笑笑,但辛衍不行,林見山最知道他的脾氣,既然問出來,那就是在意,一旦在意,必不會善罷甘休。

可他現在沒多餘心情跟辛衍掰扯自己的陳年舊事,只敷衍答道:“我說過了,就是普通的高中同學,沒其他關系。”

這話辛衍信沒信不知道,近在咫尺的一雙深眸直勾勾看進他眼睛裏,須臾後笑道:“你要是騙我的話,應該知道後果。”

林見山抿了下唇,匆匆別開臉去,被緊攥的手腕得了自由,與此同時,車門咔噠解鎖。

“下去吧,去辦你的事,”辛衍一手搭在方向盤上,偏頭看着他慢悠悠道:“然後再來好好聊一聊我們倆的事。”

孟庭婉住的這小區房價高昂,物業服務也有點走高端私宅路線的意思,每棟樓都配置了24小時樓棟管家,一層大廳還設有前臺,林見山找值班人員說明了情況,後者又去請示物業經理,才終于答應幫他刷電梯門禁,只是這一來一回,又耽誤掉了不少時間。

許多年以後,林見山每每回憶起當日情景,很難不生出“如果當時”的悔恨,他并非喜歡自怨自艾的人,然而對于孟庭婉的結局,他始終認為自己負有一定程度上的直接責任。

如果當時他沒第一時間拒絕孟庭婉,如果當時他動作能再快一些……

電梯抵達樓層後開啓,林見山第一時間聽到了孩童的哭聲,隔着一扇入戶門聲嘶力竭,是安安,他心口一緊,箭步上前邊扭把手邊拍門呼應,并盡量放緩語氣生怕再次吓到孩子:“安安,能聽到嗎?我是林叔叔,別怕,我們昨天見過的,還記得嗎……”

屋內的安安聽見外頭動靜反而哭得更兇,邊抽噎邊一個勁兒地嚷着要找媽媽。

身後跟來的物業保安們見狀也開始慌神,最後還是經理處驚不變,在林見山保證一切後果都由他來承擔的前提下,打個電話叫來開鎖師傅,前前後後拖了有個把小時,一夥人終于破門而入。

安安還是穿着那件卡通睡衣,孤零零的一個小人兒,坐在客廳地板上哭得幾乎要背過氣去,一張白皙小臉也漲得通紅,看見陌生人進屋,挂着淚珠打了個哭嗝。

林見山大步上前一把将安安托臀抱起,摟在懷裏輕拍着他因為哭到缺氧而不停抽搐的單薄脊背,然而安安只安靜了一小會兒,就又奮力掙紮起來,扭着小身子往卧室的方向撲,嘴上不住地叫着媽媽。

林見山心頭又是一跳,安安的反應說明孟庭婉在家,在家,卻能放任孩子哭得這樣凄慘,他想到這裏,竟生出一絲頭皮發麻的恐懼來。

結果卧室也空無一人,一面牆的落地窗簾嚴絲合縫地拉起,安安的小被子挂在床尾要掉不掉的,有很香的脂粉氣彌散在空氣中,林見山在門口逡巡一圈,找到了梳妝臺下一瓶打翻的香水。

他快步走過去,緊接着又被臺面上鋪陳着的一份文件吸引了注意力。

封皮白紙黑字打印出來的幾個粗體字是——離婚協議書。

林見山伸手欲拿,這時,物業經理突然閃身出現在門口,語速飛快道:“先生,我們發現外屋洗手間的門被從裏面反鎖了,要不要打開?”

樓下停車熄火的庫裏南車內,辛衍百無聊賴地等了一個多小時,耐心正一點點耗盡,中控臺上的手機倏而震動,他瞥一眼,是個陌生號碼,歸屬地寫着腳下這個小縣城所屬的市級城市名,等了一個鈴聲的間隔,他接起,電話那頭是林見山焦急的聲音:“辛衍,是我。”

“難為你,還記得我的號碼。”即便一上來就聽出對方語氣裏的不對勁,辛衍還是不忘先行奚落一番,而後才問:“說吧,需要我做什麽?”

逢着年節,縣中心醫院大門外的那條狹窄街道被南來北往的車輛擠得水洩不通,庫裏南一路風馳電掣從擁擠的車河中突圍而出,連環切片超車看得林見山心驚肉跳,激起此起彼伏的汽笛聲。

經年累月充斥着濃烈消毒水氣味的醫院走廊,擔架車嘩啦啦推過一片兵荒馬亂的聒噪,盡頭處,搶救室紅燈長亮。

林見山抱着安安坐在靠牆的長椅上,出來得匆忙,什麽東西都沒帶,走廊兩頭開窗,穿堂風呼嘯,他怕孩子凍着,脫下外套将安安裹得嚴嚴實實。

辛衍接了個電話,回來看見這一幕,二話不說脫掉大衣兜頭扔過去,大人小孩同時被吓了一跳,林見山抓住下滑的衣服仰起頭,從辛衍的角度看,他和懷裏那個哭皴了臉的小男孩簡直說不上哪個更可憐。

“我不冷,”縱使身體已經凍得有些麻木,卻還是要嘴硬,林見山揚起手,作勢要将衣服遞還,“你拿回去。”

“随便,”辛衍隔了兩人位在長椅那頭大喇喇坐下,朝旁邊不以為意地一努下巴:“不穿你就扔了。”

“……”

林見山舉在半空的胳膊僵了一下,扭臉收回,沉甸甸的羊絨大衣托在手,帶着辛衍的體溫和若有似無的留香。

他挑香水的品味倒讓林見山驚訝,既不張揚也不跋扈,微苦的草本木質調,糅合廣麝香與香根草,讓人想起佛龛前誦經僧人一個不經意的回眸,有種閱盡千帆的沉靜內斂。

抱着小孩手不方便,林見山索性将大衣搭在腿上,又給懷裏的安安裹了一層。

鐵制長椅吱呀作響,辛衍起身走近,面無表情地将衣服抽走,拎着衣領大力抖開,擡臂往他身上一披。

暖意襲上來,林見山垂着頭,維持着環臂抱孩子的姿勢沒動。

辛衍眯眼盯着面前這截修長後頸,因為太瘦的緣故,薄薄一層肌理包裹着過于清晰的骨骼形狀,一路延伸進毛衣領口,淡藍色血管隐在皮膚下,讓人忍不住想掐上去。

下午四點多,孟庭婉的母親收到消息匆忙趕來醫院,彼時,距離孟庭婉被推進搶救室已經過去了兩個多鐘頭。

傍晚六點,醫生從開了一道縫的搶救室門後擠出來,摘下口罩一臉疲憊地揚聲詢問:“哪位是病人家屬?”

六點三刻,小縣城新年裏一個尋常的冬夜,一個叫孟庭婉的女人因一次性服用過量安眠藥導致急性苯巴比妥中毒,送來時已經出現呼吸及循環系統衰竭的症狀,經搶救無效死亡,她的一生,在冰冷的手術臺上戛然而止。

辛衍驅車碾着月色從縣中心醫院開出來,林見山坐後座,懷裏摟着已經熟睡的安安,許是白天哭累了,小男孩在他臂彎下蜷成一團睡得格外沉,時不時發出一兩聲呓語,是在喊媽媽。

他才三歲,還沒學會如何愛人,就要被迫接受生離死別,可這樣小的孩童哪裏懂呢?命運加注在他身上的沉重苦痛,不講道理卻又悄無聲息地降臨了。

兩日後孟庭婉下葬,按照當地習俗,最起碼得在家停靈三天才出殡,她母親卻沒讓,第二天一早就送走了。

正月裏登門吊唁的親友并不多,林見山到的時候人群已經相繼散去,只剩下孟庭婉的母親一個,正在打掃滿目狼藉的院落。

記憶裏的孟媽媽是位非常得體又講究的女性,跟林母差不多的年紀,有着和孟庭婉一樣明妍又大氣的五官,如今已是兩鬓斑白,臉部肌肉也在往下走,盡顯老态,美人遲暮,像花朵凋零。

她聽見腳步聲頓住動作,擡頭看了林見山一眼,表情很空,“來了,進屋坐吧。”

面積不大的堂屋,孟庭婉的遺照就擺在正對門小小的一方香案上,跟觀音菩薩像擠在一起,照片選得好,她迎着來人的方向笑容燦爛,那樣的鮮活而美麗。

林見山撇開視線,孟媽媽後腳也走了進來,将掃帚撂在牆角,招呼他:“随便坐,剛辦完喪事,屋裏比較亂,你多擔待。”

林見山說了句沒關系,然後自報家門:“阿姨,我叫林見山,跟孟庭婉是高中同學,不知道您還有印象嗎?”

“怎麽沒印象?”孟媽媽遞過來一把椅子,這次視線在他臉上停留一瞬,道:“老街口林建民家的孩子,學習成績頂呱呱的好,當年的高考狀元,全縣第一,沒記錯吧?”

林見山表情不自然地嗯了一聲,沉默須臾,再開口話鋒調轉:“阿姨,我來找您,是為了安安的事。”

孟媽媽取下身上的圍裙,邊疊邊道:“那孩子這幾天都是你在照顧?”

血緣上她是安安的親姥姥,卻張口用“那孩子”來稱呼自己唯一的外孫,林見山無法揣度她的內心想法,也自認不是很會安慰人,點頭道:“阿姨,您要注意身體。”

“多謝關心。”孟媽媽平靜的語氣透着幾分見外,将疊好的圍裙丢在桌上,擡眼看過來,她好像很堅強,根本不需要旁人道一句不痛不癢的節哀。

“是孟庭婉給你交待過什麽嗎?”

不及林見山接腔,她收回視線自顧自地說:“……也對,自己個兒一撒手走了,總要給孩子找戶好人家托付,看來是挑中了你,眼光不錯,起碼比她挑丈夫的眼光強太多。”

她說話的腔調與孟庭婉有着一脈相承的直白犀利,甚至會打得對方措手不及,真不愧是母女。

“阿姨,”林見山開口道:“庭婉走了,您是孩子的親姥姥,不管從血緣關系還是法律意義上講,他都是您在這世上最親最近的人……”

原本還想着鋪墊一番,結果沒等他說完,就見孟媽媽手背朝外揮了一下,很幹脆利落地說:“你願意收養那孩子,我沒意見,她給自個兒的娃安排好了後路,我犯不着幹涉。那丫頭從小就喜歡自己拿主意,考大學是,嫁人也是,我這個當媽的過去說不上話,現在也沒心思和精力管了——”

她一口氣連珠炮似地說了許多,陡地收住,許是意識到在林見山這個外人面前講這些太過了,抿嘴屏了一會兒,忽而問:“那孩子叫什麽來着,然然?”

林見山眼神微動,片刻後回答她:“他叫安安,孟淮安。”

“哦。”孟媽媽垂下眼簾,自言自語般地絮叨:“……不叫然然,叫安安。”

“阿姨,您不想見見他麽?”

“不見了,也沒什麽好見的。”孟媽媽扭個身走到香案前,佝偻着身子給觀音菩薩上了柱香,細長煙霧袅袅升騰,她背對着林見山緩緩道:“……她當初執意跟那個男人走,最後落個這樣的下場,是她的命,她的劫,當媽的仁至義盡,這一世母女緣分,也就到這兒了。”

從孟家出來,才剛放晴的天色又陰了下去,風卷起鹽粒大小的白籽兒漫天飛舞,林見山癔症了好一會兒,才發現原來是下雪了。

他想起來有一年冬天,出奇的冷,還沒出臘月雪就已經下了好幾茬兒,天寒地凍,風刮在臉上冰刀子一樣,卻趕上學校組織的期末文藝彙演,地點在四面通風的禮堂。

孟庭婉他們班出的節目是跳雙人現代舞,她一襲紅裙靓絕舞臺,美得出類拔萃,是當之無愧的校花。

但天氣實在太冷了,老師同學都勸說要麽取消算了,節目開天窗不打緊,人凍壞了得不償失,男舞伴本來就有些感冒,立馬舉雙手贊成。

最後是孟庭婉一個人上的,那日,室外飄着鵝毛大雪,她在舞臺的聚光燈下旋轉起舞,裙擺綻放像春日裏盛開的花。

曾經那麽熱愛生活蓬勃向上的人,究竟會被摧毀到何種程度,寧願舍棄掉生命?

林見山猛嘬了口煙,仰頭看着漫天飛雪愈演愈烈,眨了眨酸澀的眼。

一只手從旁邊伸過來,将他擎在唇邊的煙取走,扭過臉,正看見辛衍把搶來的煙叼進嘴裏,陪他站在屋檐下吹風。

“在想什麽?”片刻後,辛衍問。

“我在想……”林見山情緒不佳,言辭上也少了顧忌:“待了這麽多天,你怎麽還不走?”

被當面下逐客令,辛衍卻不惱反笑,只撣了撣煙灰問:“林哥,你很為她難過嗎?”

林見山不想被那雙幽深眼眸一瞬不瞬地盯着,于是轉臉睇向遠處,看着街面上的車來人往,半晌才道:“我要是說一點都不難過,你會信嗎?”

“那如果換成是我呢?”辛衍漫不經心的聲音響在耳畔:“換成是我死了,你也會像這樣難過嗎?”

林見山皺了皺眉,“大過年的,別講這種不吉利的話。”

“林哥,你變了。”

“我變什麽了?”

“幾年前我就問過同樣的問題,那時候的你是怎麽回答的?”辛衍停頓一秒,接着道:“你幾乎毫不遲疑地說,不會。”

林見山沒料到他忽然翻起這種舊賬,抿嘴沉默并未接茬兒。

雪勢漸大,撲簌簌落在兩人肩頭,辛衍掐滅了煙,回答他之前的問題:“我讓鄭平他們先回去了,你打算什麽時候跟我走?”

“我沒說過要跟你走。”

“不跟我走,留在這裏背一身污名,讓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窮酸親戚踩在腳下作踐诋毀,你很開心?”

林見山一瞬間露出被刺痛的表情,哪怕直面堂哥的奚落時,他都是波瀾不驚的平淡反應,卻讓辛衍一句話戳到了敏感神經。

“辛衍,過嘴瘾你也很開心?”

辛衍笑起來,一邊唇角翹起,都被這樣講了,幹脆嘴瘾過到底:“你看看你啊,”他慢條斯理道:“坐過牢,又是大齡未婚,以後還得帶着個來路不明的小拖油瓶生活,除了我,誰還會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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