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藍橋驿
第2章 藍橋驿
藍橋春雪君歸日,秦嶺秋風我去時。
——唐·白居易《藍橋驿見元九詩》
一
高仙芝覺得整個人都不好了。
他從軍十幾年,從來沒遇到過這麽難纏的人。只聽貼身侍衛又來報:“将軍,那個人又來了,就站在你營帳外。”高仙芝一個頭兩個大,連連擺手吩咐:“說我不在!”侍衛接着禀報:“我說了,他不信,他說知道你在。”高仙芝勃然大怒:“他怎麽知道老子在?”
侍衛禀報:“他說,他和将軍心有靈犀。”
高将軍忍不住掀桌,他出身名将世家,容顏白皙俊美,身材高大修長,作戰身先士卒勇猛無匹。壞就壞在他軍紀嚴明,從不亂殺人,自然也不能把那惹麻煩的家夥拖下去了事。
一個長得瘦弱還腿腳不怎麽靈便的人,想來從軍,還想做他高仙芝的貼身侍衛,這不是開玩笑嗎?
他一開始還盡量客氣地擺手拒絕:“我的貼身侍衛已經夠了,暫時不需要人。”聰明人聽到這裏就該識趣,趕緊另謀高就,但那人不知道是聽不懂還是臉皮厚,立刻微笑說:“暫時不需要,那就是以後還會需要,我就在這兒等着,等将軍需要。”
等我需要個屁!高仙芝心裏罵罵咧咧,沒好氣地随口敷衍對方:“你會做什麽?”
“所有侍衛能做的事,我都能做;侍衛不能做的事,比如寫文書、戰報,洗衣服做飯,我也能做,将軍只要招募了我進帳中,從此萬事無憂。”對方不亢不卑地說。
沒見過自吹自擂臉皮這麽厚的人啊。高仙芝正要發作,只見對方若有所思地開口補充:“也不對,倒也有一件我做不了的事。”
“什麽事?”高仙芝順口問。
對方認真地說:“生孩子。”
高仙芝差點将一口水噴了出來,他打從心裏惱火,上下打量對方,只見那小身板兒跟紙鳶似的單薄,腰身瘦得掐一下就能折斷,有一只腿腳是跛的,臉孔黃得像剛生過病,別的不說,這麽醜的侍衛要是帶出去,別人真的以為他帳下無人,不被笑掉大牙才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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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高仙芝迳自從他身邊走了過去:“我既不缺侍衛,也不需要人洗衣做飯,這裏的軍隊多得很,你去找別人。”
“将軍是嫌我長得醜?”
一句話拉住高仙芝的腳步,他被說中了心事,尴尬地回過頭來,只見對方一臉愠色:“這就是将軍的不對了。将軍招募的是軍人,又不是夫人,要長得那麽好看做什麽?”
高仙芝俊美的面孔上,表情頓時慘不忍睹。
就這麽被圍追堵截了整整十天,高仙芝連出營帳上個廁所,都要偷偷摸摸,以防在茅廁裏小解時,突然就聽到外面傳來恭恭敬敬的聲音:“高将軍,在下蒲州封常清,來應征做你的貼身侍衛。”
連強敵當前,大戰在即都吃得飽睡得香的高仙芝,平生頭一次覺得生無可戀,整個人都瘦了,這麽僵持下去不是辦法,他欲哭無淚地把那個叫什麽常……哦,他記住那個名字了,叫封常清的人叫進來,最後不死心地問了一句:“安西的大唐軍隊也不止我一支,你怎麽就是纏着我不放?”
本來是準備聽到“高将軍勇猛威武,我早就聽聞大名,所以前來投奔,誓死追随……”這類慷慨激昂表決心的話,結果卻聽封常清悠悠然嘆了口氣:“将軍不是嫌棄我長得醜嗎?”
高仙芝張了張嘴,正不知道該怎麽接話,只聽對方悠悠然接着說:“別的地方我已經全都試過了,那些将領也都嫌棄我醜,沒人肯要我。你這裏是最後一處地方,沒得選了,只能死纏爛打,試試運氣。”
高仙芝頓時覺得自尊心碎了一地。
二
被纏得沒辦法的高仙芝把封常清收了進來,原本打算先招進來,然後出幾個難題讓他知難而退,結果沒過多久,高仙芝自己舍不得了。
封常清這個侍衛,的确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
且不說身邊的瑣事被安排得有條不紊,文書被整理得井井有條,就是三更半夜高仙芝肚子餓了,不用自己去找吃的,只要叫一聲,一炷香的工夫,封常清就能端出一碗羊肉面,兩碟小菜,拎來半壇燒酒。
看來真是人不可貌相,當初要不是封常清死纏爛打,高仙芝還真的就錯過了這位靠譜的多功能貼身侍衛。
封常清做事一絲不茍,雖然是跛腳,在軍營裏比很多士兵都更有軍人的樣子。
冬天下着大雪,天冷得滴水成冰,高仙芝蓋了好幾床棉被,也不覺得暖和,想到營帳外封常清還在站崗,他就叫了一聲:“進來。”
“将軍有何吩咐?”封常清在外面問。
“叫你進來就進來,廢話那麽多幹什麽。”高仙芝不耐煩地罵。
“是。”
封常清進來了,頭發上都是雪,全身也裹着雪花,本來瘦弱的年輕人倒像是穿了一件滑稽的棉襖,成了個白胖子。
高仙芝笑罵:“把雪抖抖再進來!”
封常清退回帳外,把身上的雪抖掉,再進來的時候就是平常的樣子了,只是棉衣全部濕透。一瘸一拐地走進來,卻仍然不失軍人的儀容。
“衣服脫掉。”高仙芝随口說。
“……”封常清遲疑了一下,“将軍……”
“脫了衣服上床來。”
自從相識以來,每次都是封常清讓高仙芝難堪,這一次,總算被高仙芝扳回了一城,聽到這句話,封常清的臉色真是好看得緊,比搭臺子唱戲的還要精彩。然後,只見高仙芝随手扔了一床棉被給他:“給老子捂腳。”
封常清終于明白過來,嘴角抽搐了一下:“多謝将軍。”
高仙芝治軍極嚴,卻對将士很好,這晚的風雪夜,封常清就和高仙芝抵足而眠。
雪下得大,天也冷,人心卻是暖的。
這晚封常清夢到了小時候。
風雪漫天,他獨自在城牆上玩耍,天地那麽曠達,風雪那麽大,他伸出舌頭頑皮地去舔城牆上的雪,身後突然傳來陣陣怪異的起哄和嘲笑聲,一只手從身後猛地推了他一把!
他從城頭倏然墜落下去,恐懼像刀鋒一樣淩遲着他的身體,他驚呼,卻發不出聲音。然後,一道藍色的光芒在眼前閃過,随即是深藍的一片,封常清只覺得有什麽融化進了身體裏,他的身體輕得飄了起來,就像是死過一回,又像是在劇痛中重獲新生。
那光芒……究竟是什麽?溫柔如羽卻又危險如刃……
封常清想要伸手去握住,卻醒了過來。手摸到腰畔,空空如也。他猛地一驚,立刻挺身坐起來。只見高仙芝早已經起來,正将寒光沉沉的盔甲穿上,回頭看了他一眼,随手将一把劍扔給他:“你有睡覺時佩劍的習慣?”
那是一把陳舊的劍,古樸不起眼,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麽特色的話,那就是劍柄上藍色的花紋,栩栩如生,展翅欲飛。
高仙芝似笑非笑地将衣領理好:“有這種習慣的人戒心都很重。我清晨起來,看你皺着眉頭,拳心也捏得死緊,這樣睡覺不累嗎?”
“我做了噩夢,”封常清撫摩着佩劍,狂跳的心終于稍定,聲音無端有些虛弱,“我夢到了小時候,剛來安西時。”
“哦。”高仙芝随口問,“你當初是怎麽來安西的?”
“兒時随全家一起流放,”封常清苦笑,“父母去得早,我跟着看守城門的外祖父生活,那時我不會說安西話,本地的小孩欺生,有一次,幾個人惡作劇把我推下城牆。”
那麽高的地方,本來是非死不可的,不知是運氣好還是運氣差,他從鬼門關走了一遭竟然能撿回性命。
只是摔瘸的腿再也接不回來了,他也就成了如今的樣子。
三
軍營裏的士兵們一開始見封常清形貌瘦弱、腿腳不靈便,都沒把他當回事。後來見他舉止從容,不亢不卑,倒也對他生了幾分敬意。再後來,敬意漸漸變為敬畏。
一年一度的軍中演武大會上,封常清與全軍同軍銜的士兵比試,獲得了單打對壘第四名,馬背騎射第一名。
三軍震懾。
封常清的筋骨和體能沒有任何習武的先天優勢,可是每日訓練場上,別人在流汗,封常清在拼命——在訓練場上趴下可以再站起來,在戰場上倒下就意味着死亡,他似乎比別人更懂得這道理。
身為将帥,高仙芝經常一大早起來就能看到封常清在練功,有時夜深了,別人都休息了,封常清還在練劍,勤奮得讓高仙芝都有點看不下去。他忍不住問:“練功有瘾?”
封常清微笑:“全力以赴,習慣而已。”
想了想又說:“除了生孩子實在做不到,別的事情大抵都事在人為,應該難不倒我。”
“……”
雖然覺得這小子狂得可以,但高仙芝仍然忍不住在心裏吐槽,就他那小身板兒,瘦得跟薄紙一樣,就算再練,能練得和老子一樣高大威猛嗎?
春去秋來,封常清的身材雖然瘦弱如初,卻終于騎射自如,加上将手中一把長劍刺入氣勢如虹的力量,再無人敢小視。
這天,封常清像以前一樣認真地在營帳外站崗。
三更時分,裏面突然傳來一聲響動。按說高仙芝應該已經睡下了,封常清覺得不對,于是喚了一聲:“将軍?”
營帳裏的聲音和平時大不一樣,只聽高仙芝粗着嗓門說:“……滾。”
換了別的侍衛,可能就滾了,但封常清聽出了高仙芝那個字裏的一絲顫音。
進入軍營以來,他從沒見高仙芝怕過什麽。
封常清神色一凜,悄無聲息地掀開帳門。
只見營帳裏一片慘白的月光,高仙芝一手提着長槍,對準自己的床榻,脊背繃緊,身體比鐵還要僵硬。
封常清目光淩厲地掃過床榻,然後他看見……床榻上空空如也。
他順着高仙芝長槍所指的方向看去,終于看清了一道黑影,順着床沿慢吞吞地爬過。
——那是一只蝸牛。
“……”封常清嘴角動了動,上前用劍尖把那只蝸牛挑起來,扔出營帳外。
身後傳來一聲吼聲:“滾回來!”高仙芝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你剛才看到了什麽?”
封常清神色不變地轉過身:“我什麽也沒看見。”
“放屁!”高仙芝罵,“你看到老子在睡覺。”
“……是。”
高仙芝一臉要殺人滅口的表情,其實他也不明白,自己一個天下名将,怎麽會怕小小的蝸牛?但是這種軟軟的、蠕動的東西,真的令他頭皮發麻……那麽軟,還帶着黏糊糊的汁液,光想想就能起一身雞皮疙瘩,要是被碰一下,簡直能立刻暈過去。
更要命的是,這個奇葩的弱點他掩飾了這麽多年,如今竟然被一個小小的侍衛當面撞破!
“……擅闖本将營帳,今晚紮三個時辰的馬步。”高仙芝氣急敗壞地丢下這句話,把封常清趕了出去。
深更半夜,封常清在寒風中紮馬步,順便思考人生。
清晨曦光微露,高仙芝睡眼惺忪地起來,看到封常清還在紮馬步,瘦瘦的脊背,一身衣衫全被汗水濕透。高将軍雖然罵起人來彪悍得問候人全家,卻嘴硬心軟,黑着臉說:“起來吧。”
“是。”封常清聽命站起來,因為馬步紮得太久腿麻,雙腿一軟,狼狽跌倒在地上。
高仙芝居高臨下地看着他,很滿意,覺得應該提醒他記住這次教訓:“知道自己錯了?”
“知道。”封常清滿身泥濘地爬起來,認真地回答,“将軍要面子,所以侍衛們都打扮得光鮮靓麗,英俊不凡。誰要是不小心看了不該看的東西,傷了将軍的面子,那比殺了将軍還嚴重,将軍會認真記仇的。”
高仙芝心裏想,我去!
“……再紮兩個時辰!還有,下次不要跟我提蝸牛!”
“是。”封常清的語氣卻和昨晚沒什麽分別,一句話拉住高仙芝的腳步,“将軍,蝸牛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就随它去吧。”
“……我說了不要提蝸牛!”高仙芝勃然大怒。
“是。”
封常站起身來,站穩軍姿為高仙芝開路:“昨天晚上下雨,今天路上怕有蝸牛,請将軍當心。”
“我說了不要提蝸牛!”
……
高仙芝氣勢洶洶簡直逃一般地快步離開,臉上殺氣騰騰,身後傳來封常清帶笑的聲音:“将軍,怕蝸牛沒什麽。有些東西也和蝸牛挺像,柔軟的不一定沒有力量。”說到這裏他微笑一頓,“比如,情義。”
不知為何,高仙芝心中莫名地一動。
情義?那麽柔軟的東西,也可以令最強大的人心生敬畏。
四
封常清拖着紮馬步紮得酸痛的腿堅持巡邏完畢,回到中軍大帳時,遠遠地聽到帳內陣陣不尋常的喧嘩聲。
出什麽事了?封常清不禁加快腳步,營帳簾門一掀,他卻愣了一下。
高仙芝和幾個人圍在一起打牌,幾人的興致正高,其中一個白衣少年是從來沒見過的,一張牌甩下來:“胡了!”
高仙芝忿然抗議:“不是吧?老子又輸了!”說話間一擡頭看到封常清,頓時高興地說:“來得正好,本将軍有件事問你!”
封常清一瘸一拐地走進來,穩穩站定拱手:“将軍請吩咐。”
幾個牌友的目光頓時都落在他身上。
那個贏牌的白衣少年雙腿修長舒展,姿态慵懶像是長安或洛陽來的花花公子,一臉不務正業,饒有興味地打量封常清:“大蘑菇,這就是你說的除了生孩子之外,什麽都會的侍衛?”
高仙芝不理他,問封常清:“你會不會打牌?”
“……”封常清沉默了一會兒,鎮定地說,“會。”
“好!”高仙芝一把拉他坐下,“你替我打幾把!”
很多年後封常清回想起這次打牌,仍然忍不住扶額——怎麽有人能腹黑得這麽不要臉?少年出牌根本就是耍流氓,神鬼難測。封常清一開始還能勉強應付,後來便被他聲東擊西繞得雲裏霧裏,先是輸掉了身上僅有的銅錢,然後是盔甲和腰帶,中衣和靴子,最後是裏衣汗衫……寒冬臘月,封常清穿着一條裈褲,打着赤膊瑟瑟發抖地出牌,第一次覺得世上有他堅韌的神經也無法忍耐的考驗。
“再輸下去就連褲子也要輸掉了!”高仙芝終于憋不住,“別打了吧?”
“……”封常清凍得咬緊牙關,小身板坐得筆直,“但聽将軍吩咐。”
“這就不打了?”白衣少年顯然牌興正濃,“輸掉褲子算什麽?還可以賣身抵債。我看你這個侍衛牌技不錯,幹脆就送給我,我不會嫌棄的。”
“不送!”高仙芝大手一揮,斬釘截鐵。
“無趣,你這護短的習慣還是老樣子啊大蘑菇。”白衣少年“刷”地一下将手裏的牌展開,動作潇灑自在,他看上去比高仙芝年齡要小得多,說話卻是毫不見外的派頭。
封常清愣了愣——大蘑菇?今天已經是第二次聽到了,一開始他只以為自己聽錯,現在再次清清楚楚聽到,不由得困惑,那是什麽?
對方仿佛能一眼能看透封常清心中所想,随口說:“你家将軍不是叫仙芝嗎?不管仙芝、靈芝,還是松芝,那都是大蘑菇。”
他說得理所當然,好像不管叫“大蘑菇”還是“小甜甜”都是再天經地義不過的事。
冷汗終于從封常清的額頭上流下來,威名赫赫的西北名将被取這樣的外號,太傷自尊了!
對方笑眯眯地拿着牌,輕松抽出一張,甩下來:“你是不是在想,你的牌技不可能比你家将軍還差,怎麽就比他輸得還慘?”他烏黑明亮的眼睛眨了眨,眼波如潭,難測深淺:“因為你聰明。”
封常清不知道對方是不是在嘲諷自己,不敢輕率答話,只好閉緊嘴巴。
“你家将軍是個笨人,聰明人最怕遇到笨蛋。而你聰明,那就好辦得多——至少你能看懂我在設陷阱。”
高大将軍終于意識到自己被侮辱了,勃然大怒,“放屁!”他死要面子地補了一句:“那……那是老子故意放你一馬!你個賠錢貨!”
封常清一向覺得自己不算笨,面對今日的不速之客和亂糟糟的牌局,腦子卻不夠用了。
賠錢貨?那又是什麽?
“那麽,再來一局?”潇灑愛笑的賠錢貨好整以暇。
“……”
“上次你輸掉的裈褲我還讓侍衛留着,等你有了一千金來贖。”賠錢貨循循善誘。
在下屬們異樣的目光中,被揭了老底的高仙芝漲紅了臉,臉色在“你閉嘴”和“士可殺不可辱”之間艱難轉換,活脫脫像一只被欺負得慘的大老虎。封常清實在于心不忍,再看那悠閑自得的白衣少年“賠錢貨”,賠……裴?他突然心念轉動,心頭一震,意識到了對方的身份!
天子欽點的探花郎,十五歲前往隴右軍營,用兵如神,百戰不敗,令吐蕃聞風喪膽的“白衣修羅”——
少年将軍裴昀,竟然親自到安西軍營中來了!
若非邊境出了大事,他原本絕不該出現在這裏。
封常清幾乎是下意識地攥緊拳,渾身因為緊張而僵硬起來,他環顧四周,這才發現營帳裏幾人都是高仙芝的心腹大将。
裴将軍還是一臉輕松,沒事兒人一樣,擡手讓繼續打牌,幾個将領也都舍命陪君子。
不到黃昏,裴将軍就起身辭別,來去都沒有驚動更多人,簡直讓人懷疑他就是專門來打牌的。
封常清不由得懷疑自己的判斷——難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
月華如水,新雪如被。
三更時分,軍營裏突然隐隐傳來調兵的聲音,正在站崗的封常清聽到身後熟悉的腳步聲,一回頭,只見高仙芝一身戎裝峻拔,高高大大站在他面前。
“将軍這是要出征?”封常清一怔,意料之外,卻也在意料之中。
“達奚部落反了。”高仙芝持槍而立道,“随我出發,我大唐兩千精銳,先去會會他們!”
原來,談笑之間,紙牌之上,戰局布謀已定。
五
跟随高仙芝前往绫嶺平叛,這是封常清第一次上戰場。
這也是他第一次知道,戰場不是紙上談兵,也不是校場演練,戰争是血流漂橹,屍橫遍野。
沖殺在亂軍之中,封常清奮力揮劍,耳邊傳來自己巨大的喘息聲。鮮血濺在臉上,自己的,敵人的……
就在這時,封常清看到一道恐怖的刀光。
寒光不是朝他襲來的,而是朝着高仙芝的後背!作為主帥的貼身侍衛,他毫不猶豫地舉劍去擋,然而那襲擊的速度太快了,根本擋不住,電光火石的瞬間,他手臂怵然發麻——
敵人的刀悍然将他手中長劍震開,淩厲刀光鋪天蓋地斬下,封常清手臂劇痛,長劍仿佛有生命般發出沉重的龍吟之聲,來不及了……他合身撲了過去!
無數畫面瞬間在腦海中交錯,熟悉的藍光在眼前心頭狠狠劃過,心魂仿佛再一次從城頭墜下,被某種力量吸引,又被某種渴望托舉,強悍滾燙,可忘生死……
然後,後背驟然一涼,像是雪花飄落進衣襟,然後天地傾斜,五髒六腑仿佛在沸水中煮過,他眼前驟然一黑,便什麽也不知道了。
封常清醒來時,發現自己趴在一堆亂石上。
後背火燎一樣的痛,右臂更是根本無法擡起來,痛到麻木的手臂仿佛不是自己的。
士兵們在他跟前來去,很多人身上臉上沾着血污,還有人在擦拭着兵器,天已經黑了,軍隊臨時紮營隐藏在密林中,為了不暴露行蹤,連篝火也沒有。
封常清喉嚨幹渴得快要冒火,他艱難地動了動,這時,一個水囊扔到他面前。
他立刻不顧一切用顫抖的手抓起來就往嘴裏灌!冰涼的水入喉,一股血腥味頓時從胸腔漫上唇齒,他忍不住劇烈地咳嗽,唇角頓時嗆出血沫。等緩過一口氣來,他抹掉唇邊血跡,吃力地擡起頭……只見高仙芝站在他面前,高大的身影幾乎遮住了月下山川。
高仙芝面無表情地俯視着他道:“後背兩尺長的刀口,再深一點,就能把你劈成兩半。老子出征前教過你,戰場是這麽玩的嗎?”
“将軍沒有教過我。”封常清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但将軍把後背留給了我。”
高仙芝一時間沒有說話,四周彌漫着清冷的血腥氣。封常清臉色蒼白如紙,他知道,自己不僅差點被劈成兩半,而且右手手臂骨折,痛到難以忍耐,他咬緊牙關不發出呻吟。突然,只見一聲悶響,有什麽東西被扔到地上。
——那是他自己的劍。
“劍拿上。”高仙芝粗暴地命令。
封常清用僅能活動的左手吃力地握住血跡斑斑的劍。
“知道你是怎麽撿回一條命的嗎?”高仙芝眼底帶着不耐煩的傲氣,“我幹掉了那個偷襲者,他當場氣絕,沒有時間劈完那一刀,所以你只死了一半,沒有死透。刀劈在劍上,你的劍還算硬,沒斷,否則你的腦袋也沒了。”
封常清心頭微微一凜。劍身有砍鑿的痕跡,能看出當時的驚心動魄、生死一線。
“我的背後有眼睛,不用別人替我擋刀。我的身手也很好,好得你這樣初出茅廬的新兵根本沒法想象。”高仙芝居高臨下地說,“用不着你撲過來表現,不然,我就不用在解決那個小喽啰的同時還要把瞬間喪失戰鬥力的你接住,抱上馬背拖回來,麻煩透了。”
“将軍你一感動就會變成話唠嗎?”封常清冷靜地指出。
“放屁!”高仙芝勃然大怒,“我是在教你打仗。”
話音剛落,封常清腰上一輕,整個人被淩空拎了起來!
事實證明,頂撞主帥是不會有好結果的。高仙芝拎着封常清,就像拎着一只布袋,大步走過亂石雜草和人群,粗魯地将人一把扔上馬背。
封常清愕然提醒:“将軍,幾個時辰前我差點被劈成了兩半……”
“哦。”高仙芝理所當然地說,“不是還沒劈成兩半嗎?”
“……”封常清眼前一黑!他掙紮着想問有沒有搞錯?我這樣的傷員應該運送回後方!
卻聽高仙芝回頭朝士兵們大聲說:“出發!”
聲沉如海,群山微震。
這晚,高仙芝帶着精銳士兵連夜直搗敵營,奇襲主帥大帳。
封常清趴在馬背上無法動彈,劇烈的颠簸讓五髒六腑都幾乎要移位,他覺得自己快要在主帥的公報私仇中死透了……
寒風凜冽如刀,血不斷濺在臉上,戰神長槍過處,所向披靡。
就在封常清疼得神智模糊時,突然聽到一個聲音自頭頂響起:“吃我一槍!”
晨光之中,長槍直取達奚部首領的頭顱!
高仙芝策馬悍然揮槍,對手的臉孔在瞬間慘白扭曲,随即大叫一聲墜下馬背,落在塵土之中!險中求勝,畢其功于一役。這一刻,封常清怔住,他突然明白了……高仙芝為何要帶着重傷的他。
他在教他戰場上的生存之道。
沒有最好的防守,最好的防守就是進攻;沒有最安全的時刻,最安全的時刻就是斬殺敵人之時!
這是高仙芝的槍法,這更是高仙芝的勇氣膽色。
想要在戰場上生存下來,沒有僥幸,沒有第二次機會,高仙芝不是傲慢,他是真的強大到能對自己的生命負責,強大到能對麾下千軍和萬裏疆土妥帖守護。
曦光中那高大的身影如同天神,滴血的長槍仿佛地獄裏走了一遭,身後傳來震天動地的歡呼聲!策馬緊緊跟随的士兵們身上帶着榮耀,也帶着累累傷痕,眼裏火星迸濺,那是必勝的信心。
幾乎在一夜之間,绫嶺之下血流成河,敵軍被剿滅殆盡。
清點戰場時,高仙芝低頭問了一句:“還活着?”
封常清還醒着,或許是因為疼痛讓他無法昏迷,或許是因為胸腔中有什麽在震撼、劇痛和共鳴,他知道,這将是他在戰場上絕無僅有的生死之課。
在四野枯草的沙沙聲中,他聽到自己微微茫然地問了一句:“你到底……是不是人?”
——你是人,還是來自地獄的修羅?
本以為高仙芝會勃然大怒,但對方只是沉默了一會兒,說:“我是人,但我更是個軍人。”
封常清努力地擡起頭問:“你怕過嗎?”
“怕過,”高仙芝的聲音還帶着剛下沙場的疲憊,顯得暗啞低沉,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嚴驚心,“但我不會停止前進,因我正是為那累累白骨之上,勝利的王座而生!”
金色的甲胄映着血光與太陽,烈火焚燒着古戰場,天幕被映紅,整個天地就像一枚巨大的勳章,佩戴在天下名将的胸前。
“我會帶着你們,戰勝不可戰勝的敵人,到達不可到達的地方。”
封常清仰視他良久,沒有說話。
終于,他釋然一笑。
——很好,那也正是我心中所想,我會追上你的腳步,與你并肩征戰最艱險的地方,登上最耀眼的戰神王座。
六
大軍凱旋,後方将士擺了慶功宴,備下酒在等他們。
酒的确是好酒,流經喉嚨,像是高山雪水流下,突遇一場春意燎原,燃燒得痛快淋漓。
高仙芝喝得酒酣耳熱之際,才想起自己忘了一件大事!大戰得勝,給朝廷的戰報還沒寫……雖然說軍功是一刀一槍打出來的,但是捷報也得上達天聽,他平時最讨厭舞文弄墨這些事,于是半醉地大着舌頭:“把……封常清叫來……給……老子寫份戰報……”
封常清從座位上站起來,走上前。高仙芝正要開口吩咐,卻見他已經呈遞上一軸紙卷。
“這是什麽?”高仙芝狐疑地接過來,一路上都看到這小子病恹恹的,一點小傷也養了大半個月,弄得像随時要死了一樣,比拖油瓶還拖油瓶,這是什麽?
……戰報?
他醉醺醺地展開來看了幾行,酒意頓時醒了大半。
——戰報寫得太好了,好到不可思議。
軍營裏大老粗多,要找舞刀弄劍的随手就能抓一把,要找個能文能武的實在難。酸腐書生倒是多,但他們不懂戰事,寫出來的東西空洞無物,最後還是得他自己操刀。誰知道讓他頭疼的大難題,在封常清手上竟迎刃而解。
更關鍵的是,封常清雖然随軍出征,但作為士兵,為何看懂了他每一場指揮背後的用意?
高仙芝的後背無聲無息滲出了一層冷汗。将領的決斷與謀略是戰場之魂,士兵們知道聽號令沖鋒,知道走了哪些路,或許還知道殺了多少敵人,卻不可能掌控全局,對行軍布陣背後的深意了如指掌,所謂“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他曾教過封常清見識戰場的生死,教他做一名合格的戰士,但從來沒有教他怎麽當一個将軍!
“這份戰報,什麽時候寫的?”高仙芝愕然問。
“在绫嶺時就寫好了。”封常清如實回答。
——這一仗會怎麽打,有哪些虛實,在哪裏駐軍,布什麽陣法,怎樣殲滅敵軍,封常清指了指自己的頭:都在他腦海裏。
從戰場上下來之後,高仙芝第一次仔細打量封常清。
他突然想起,當初裴昀笑眯眯說的那句“你比你家将軍聰明”,或許指的不僅僅是打牌。
七
天賦的才華,就像雪水擦拭過的刀刃,鋒芒初試,清光奪目。
封常清從一個小小的侍衛,一步步被歷練提拔。
天寶六年,高仙芝征讨小勃律國,任命封常清為安西留後使,總管安西四鎮的一切事務。
無論對高仙芝本人,還是對安西唐軍來說,這都是一場性命攸關的大戰,大軍出發已許久,仍沒有一點兒消息傳來。
留守的将領們都有些着急,雖然高仙芝是用兵的天才,但征讨小勃律國,選在最嚴寒的時候前往冰封的高原,一路行軍艱險。崇山峻嶺之間,數千大軍奔襲,只怕九死一生。
封常清留守總管後方,把軍務處理得有條不紊,從沒有露出過半點憂慮神色,仿佛絲毫不關心高仙芝的生死。只是有一次,他站在行軍地圖前面,突然很久沒有動。
“此時,他應該已經翻過昆侖山了吧,”封常清的目光落在一處地方,有幾分出神地負手,“卻不知昆侖山的雪水滋味如何?”
昆侖山的雪水,終究還是流出了清冽的勝利滋味。
高仙芝在連雲堡大敗吐蕃軍,順利度過坦駒嶺,在阿弩越城俘虜了小勃律國王。
消息傳來時,正在持卷讀書的封常清只說了一聲:“我知道了。”
結果,這天士兵們看到向來穩重的封常清連鞋子也沒穿就快步走出營帳,步伐自信篤定,又如釋重負——寒冬之後必有春意,但看到捷報如春草破土而出,終于忍不住驚喜而至于失态。
待到大軍歸來,久別重逢的兩人在城牆上喝酒。
空中半輪月亮,高仙芝俊美的臉孔染了沙場風雪凜冽,拎着酒壇,說話直率仍如曾經:“我還真沒想過會有今天,能将整個安西後方交給你。”
“當初你把後背交給我,如今你把後方交給我,我覺得并無區別,”封常清微笑,“除了生孩子之外,別的事都事在人為,大抵難不倒我。”
“一開始覺得你這小子狂,現在發現何止是狂?”高仙芝仰頭喝了一口酒,由衷地感慨,“你在軍中令行禁止,無人不服,孔子說以貌取人,失之子羽,還好我沒有錯失你。”說到這裏,他拎着酒壇開玩笑:“哈哈,當初你死纏爛打要當我的侍衛,怎麽就非要到軍營裏來?莫非是看我的侍衛穿得帥氣?”
“是啊,”封常清微笑,“我看到你的侍衛衣着光鮮,俗話說‘人靠衣裝’,我想着自己雖然長得醜,但是要能穿上那麽鮮亮的衣服,應該也會好看一點,才死皮賴臉要當上你的侍衛。”
高仙芝朗聲大笑。
“如今我可比當初好看一點?”封常清反問。
“并沒有。”高仙芝打量他。
“那你看我做什麽?”封常清眼帶醉意。
高仙芝哈哈一笑,将手裏的酒一飲而盡:“人不可貌相,陋石之中有寶藏,山野之間有鳳凰。我敬你!”
酒壇撞在一起,在萬籁俱寂的城頭月夜,酒水四濺,笑聲恣意。
那一夜的月華,潑灑進大漠黃沙。
兩人并肩作戰,高仙芝善戰,封常清善謀;高仙芝勇猛,封常清堅毅。
經歷的戰事越多,封常清越從容穩重。無論多麽強大的敵人,在封常清面前都會露出破綻;無論多麽艱險的困局,在封常清手中都能絕處逢生。
封常清帶兵很少發怒,神色寧靜如淵岳,不帶感情色彩地說出“斬立決”、“膑足挖眼示衆”的命令。
——雖然膑足挖眼的是被發現的混入軍中的奸細,但還是讓士兵們人人膽寒。
高仙芝發起火來對士兵劈頭痛罵,問候你全家十八代祖宗,軍中人人都怕高将軍的怒火。可是高将軍治軍雖嚴,終究帶了感情,而封将軍治軍,就像摒棄了人所有的七情六欲,一切按照軍規與法度行事,沒有法外施恩,沒有網開一面。心如鐵石,不過如此。
軍營中,封常清令行禁止;戰場上,封常清的命令一下,數萬士兵就像一個人往前沖。
西北夷狄聞風喪膽,大漠的風沙裏漸漸傳誦開“西北雙璧”的美名。
八
任誰也想不到,一場震驚天下的變故,會讓封常清失去一切,回到最初的起點。
天寶十四年,安祿山叛亂,常勝将軍封常清戰敗丢掉東都洛陽,被朝廷革去一切官職。
秋風仍是秋風,故人還是故人,兩鬓微霜卻不複當初模樣。
“我現在又一無所有,”封常清一身布衣,還是悠閑的樣子,像多年前那樣站在高仙芝面前,“來你這裏應征做個侍衛,收不收留我?”
高仙芝眼中情緒閃動,皺緊眉頭,一時間說不出話,仍由落葉飄到他的肩上。
叛軍行軍快如閃電,前線十幾座城池不戰而降,士兵從城頭自墜如雨,将領惶恐出城投降,一敗塗地人心失散……封常清甚至來不及訓練剛招募的六萬新兵,就不得不與叛軍正面交鋒,戰敗幾乎是必然。可百姓們都在傳說,洛陽軍隊雖然吃了敗仗,數萬人仍像一個人往後撤。這就是封常清的聲威與軍紀。
燒毀太原糧倉,撤出洛陽,退守潼關,是唯一正确的戰略。
高仙芝很清楚這一點。
搶在叛軍之前占領潼關,也是唐軍唯一的生機。高仙芝幾乎能想象到,封常清不帶感情地下令的樣子,能想象到他在數倍強大于自己的敵人面前,怎樣拼死戰鬥,怎樣在艱險的山路上帶領着士兵們走出絕境,趕赴潼關。
氣氛沉默良久,高仙芝終于擺擺手:“你還是走吧。”
封常清一怔。
“軍中缺我這一口飯?”封常清的腳步沒有動。
“不缺你一口飯,也不缺你一顆頭顱。”高仙芝不耐煩地擡手,甚至沒有再看他一眼,“你走吧。”
說完這句話,他就轉身大步離開。像多年前那樣,只留給封常清一個背影。
秋風蕭瑟,別雁成行。
被趕出來的封常清來到藍橋驿站,站在水邊,遠望水波浩瀚無盡。
腰畔的劍似乎比平時更沉,封常清低頭看去,只見劍身的光芒不知何時黯淡了,劍柄上藍色的花紋卻更深。
再牢固的城池,也不過是人的肩膀;再堅固的防禦,也不過是人心的凝聚。人心一散再難聚……他苦笑了一下——這所向披靡的長劍,終究還是有一天要歸于沉寂,一敗塗地?
不遠處有人在橋邊垂釣,穿着鄉野村夫的蓑衣,慵懶的背影卻莫名有些熟悉。旁邊還有個冷峻的青衣人,拄着一根竹杖,肩頭站着一只醜鳥。
這是個很奇怪的組合,白衣人悠閑地釣魚,青衣人看上去是個盲人,拄着竹杖似乎在橋上尋找什麽東西,那只鳥吃着紅薯。
這一瞬間,封常清以為自己産生了錯覺,因為那只大鳥竟然開口說話了。
“這裏太安靜了,怪可怕的,你給我講個故事壯膽!”大鳥說。
青衣人冷冰冰的,沉默良久才開口:“《莊子》裏有一個故事,‘尾生與女子期于梁下,女子不來,水至不去。尾生抱柱而死。’一個叫尾生的年輕人與他心愛的女子相約在藍橋之下見面,女子失約了沒有來,而水漲了起來,尾生一直等一直等,直到水淹沒了他的頭頂也不肯離去,抱着橋柱而死。”
“故事裏的藍橋就是這裏?”大鳥歪着頭問。
“嗯。”
“這個尾生真是大笨蛋!”大鳥突然豎起頭頂的羽毛。
“嗯?”
“快去女孩的家裏找她啊。”大鳥理所當然地說,“無論她在哪裏,都要去找到她。雖然人類沒有翅膀,但是有腳可以去跑,還有手可以擁抱啊——他寧可抱着冰冷的柱子去死,也不去抱住心愛的女孩,不是笨是什麽?”
“嗯。”青衣人摸了摸大鳥的羽毛,聲音磁性微涼,“不過,藍橋是離別之地,少年不肯離去也許是因為他知道,只要他走了,就再也無法相見。”
大鳥歪着頭看着他:“怎麽會無法相見呢?只要再約就好了。”
“生離死別,碧落黃泉茫茫不見。”青衣人的聲音并沒有什麽語氣,封常清卻微微一震。
藍橋……黃泉……
最堅貞的信諾,比石橋更牢固,連生死也不能摧毀。
“還沒找到啊,葉校尉?眼睛不好就別逞能了。”釣魚的白衣人随口說,“來來,休息一下,來陪我釣魚。”
聽到那個聲音,封常清心頭疑惑更深……
他走上前去。
似乎是聽到腳步聲,白衣人笑吟吟回過頭來。
四目相對,封常清頓時呆怔在原地!
“……裴将軍?”
當初那個潇灑甩下一張牌,高興地說“胡了”的慵懶少年,那個叱咤隴右、威震夷狄的白衣修羅……此刻就穿着山野村夫的衣衫,拿着一根長長的釣魚竿,笑眯眯看着他。
時光仿佛回溯到多年前,悲歡仿佛凝聚在這一刻。
“你認錯人啦!”白衣人潇灑地一甩魚鈎,一條大魚在空中劃了條美妙的弧線,落到桶裏,水花頓時濺了封常清一身。
對方熱情地抓了一條活魚扔給他:“這條魚就送給你了!”那魚滑不溜秋,在封常清懷裏亂蹦,讓天下名将一時間也有點狼狽。
他只覺得微微恍惚,明明是那個人,卻又不是他……如果裴将軍還活着,也該有三十多歲了,不可能仍是眼前少年般的模樣。
“這魚煮湯最好,生煎次之,紅燒最次,切記切記。”白衣人拍着封常清的肩膀,語重心長地叮囑。
不等封常清開口,對方已經拎起魚桶,歡快地奔去橋上找他的同伴了。
在那背影即将走遠時,封常清突然開口叫了一聲:“賠錢貨。”
對方的腳步終于頓了一下,回過頭來,一臉好心地說:“這麽肥的魚,幾根蔥姜蒜就能煮湯,不會賠錢的,放心放心。”
九
月華朦胧如謎,軍營的夜晚安靜如鐵。
“封常清,把地圖拿給我……”高仙芝話一出口,才意識到封常清已經不在了。黑暗中只有他自己的身影,燭光中黯淡的孤勇。
他坐了一會兒,正準備自己起身去拿地圖,卻見一只手從旁伸了過來,蒼白精瘦的手臂上沾着水珠:“地圖。”
高仙芝愕然擡頭,只見封常清渾身濕答答地站在他面前,一只手拎着一條魚,一只手拿着地圖。
“你怎麽回來了?”
“捉了一條魚,回來做魚湯。”
“……”
自從做了将軍,封常清就很少下廚了,眼前的情形,讓高仙芝有種時光回溯的錯覺。只聽封常清問:“你還記得裴将軍嗎?”
高仙芝一愣。
隴右年輕的戰神裴昀,多年前身中流矢而死,有人說他是被吐蕃人殺死的,還有人說他是死于帝王的猜忌。戰功煊赫,力挽狂瀾,可在他陣亡後,沒有任何追封與表彰,連史官也暧昧不語,既不宣揚他的功績,也不追問他身上的疑點與謎題,時間仿佛将這個名字從人們的記憶中輕輕抹去了,就像朝陽無聲抹去晨霧中的水滴。
可封常清仍清清楚楚地記得,當初消息傳來,高仙芝一個高高大大的男人,全無形象地放聲號啕大哭,俊美的臉上,眼淚鼻涕流了滿臉。
但沒有人笑他。
沙場險惡無情,生死旦夕之間。今日殓葬的是兄弟,明日殓葬的也許就是自己。
那時封常清的眼角也陣陣艱澀,卻是幹涸的,沒有眼淚流出來。
“跟我去一個地方。”封常清突然擡頭說。
兩人來到水邊,藍溪之上,石橋之畔,河山共明月清輝。月色與秋風仍在樹梢逗留,四下卻空無一人。
“帶我來這裏做什麽?”高仙芝不解。
湖畔寂靜空曠,封常清的神色不知是失望還是惘然,他走了。也許,世上真有容貌相似的人?又或許,是故人魂兮歸來?
他轉過頭來,突然問:“你說,如果裴将軍還活着,他會怎麽選?”
高仙芝的神色緩緩凝重起來,他明白封常清在問什麽。他對如今的局勢之危險心知肚明——當下最難辦的,并不只是軍事而已。
良久,他才說:“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封常清微微一笑:“但我知道,他不會任由命運選擇,他會抛開別人給定的所有選項,主宰自己的命運。”
群山回蕩着風,一片坦蕩,高天之上,浮雲溫柔駕馭月光。
兩人站在水邊,任由衣襟獵獵被風掀起,高仙芝的眼底也露出些向往的神色。
——那樣無拘無束的人,就算做了鬼魂,也會大笑游蕩在山野之間吧。
想到這裏,高仙芝的心情舒坦敞亮了不少。
“老子這一生,吃過敗仗,輸過刀,認過栽,流過淚,丢過人,但只有一件事,”高仙芝猛地回過頭,目光明亮地與封常清對視,剎那間彼此都明白了對方心中所想,“再難再險,從不後退。”
——即使問題像刀鋒一樣棘手,他也會當機立斷地迎向它。
封常清微笑道:“就讓我做個普通侍衛,在你麾下效命吧。我知道如今外有叛軍強敵,內有佞臣讒言,而且自從安祿山反叛,陛下已經對胡人猜忌,戰局艱難,宦官監軍,你又并非漢人,只怕這一戰會舉步維艱,兇多吉少。”
高仙芝張了張嘴,什麽話也說不出來,突然罵了一聲:“娘的。”封常清說出了他所有的顧慮。……也看出了他看似無情的驅趕之中,無聲的維護。
“無論生死成敗,這一戰我期待已久。”封常清從容負手道:“我南征北戰這麽多年,就是為了再次和你并肩作戰的這一天。”
高仙芝的眼眶微微發熱。
十
潼關的士兵們據險而守,叛軍幾次進攻都被灰頭土臉打退。戰場再兇險,跨下馬背時有兄弟的一個拍肩和擊掌,總是充滿希望的。
這天清晨開始下雪,有士兵來報:“邊監軍來了!”
高仙芝不在,封常清立刻從營帳中出來,來報信的士兵着急地說:“帶了好多侍衛,一進營中就綁了我們幾個人!”
自從安祿山叛亂,天子對武将不信任,在軍中安排了太監做“監軍”,邊令誠就是其中一位。
邊令誠愛指手畫腳,不時與主帥高仙芝起争執。高仙芝直率豪爽慣了,當場怒不可遏,轉頭并不會記恨,邊令誠卻不動聲色地将恨意藏在眼底冷光裏。封常清曾不無憂慮地提醒過高仙芝:“邊令誠雖然不懂兵略,但他是天子近侍,宮闱暗箭,一句話,有時就可以殺人。”高仙芝皺眉不語,他并非不懂得這個道理,但江山危在旦夕,戰事不容有失,他不能讓步。
“封常清接旨。”邊令誠大步走過來,一臉陰陽怪氣的冷笑,身後跟着數十個全副武裝的侍衛。
封常清看着他們的陣勢,似乎已經明白了什麽。
雪越下越大,遠處傳來烏鴉不詳的叫聲,只聽邊令誠趾高氣揚地宣布天子敕書:“封常清不戰而退,先失洛陽,再失陝州,罪大惡極,就地處斬!”
四周一片嘩然!
士兵們都滿臉難以置信的驚愕、恐懼和憤怒,許多人暗暗握緊了拳頭,封常清只微微怔了一下,神色平靜地說:“來得比我想象的快。”
他早已将遺書寫好,活到今天,只是為了一個人、一句諾言而已。
如今看來,只能不告而別了。
“封将軍!”旁邊的士兵們要沖上來,被封常清一擡手淡淡止住。
他緩緩抽出腰畔長劍,太監和帶來的侍衛頓時臉色大變,慌張地後退……
封常清唇角帶了一絲不屑的笑意,甚至連看也沒有看他們一眼,只是出神地凝視着劍身清光道:“這把劍曾經不止一次救過我的命。第一次是在我六歲那年,我墜下城牆時,原本是該死的,藍色的光芒接住了我,讓我活了下來,等我清醒過來時,手邊就發現了這把劍。”
四周一時安靜,士兵們也是第一次聽封常清說起這離奇的往事。
“第二次是我初上戰場,它讓我死裏逃生。我一直以為,這把劍給了我戰無不勝的力量。憑借着這力量,我克服了自己跛腳的缺陷,上馬騎射;憑借着這力量,我百戰沙場,看淡了生死,看慣了屍橫遍野血流成河。直到,那晚我走在藍橋下——”
藍橋春雪,秦嶺秋風。
任由四季輪換,雪中一身豪情不減,風中一句承諾不變。
封常清擡起眸子,堅毅神色中有種令人肅然起敬的力量:“我一直以來握住的,這手中長劍并不是戰無不勝的力量,而是生死不悔的信諾。
“我曾經許下諾言,一生追随高将軍。何其有幸,我能與他并肩作戰,同生共死。
“我死之後,若使殁而有知,必結草軍前,回風陣上,引王師之旗鼓,平寇賊之戈鋋。”
所有的士兵心頭都是熱血一湧,眼眶也湧起熱氣。
“封将軍!”
在回營帳的路上,高仙芝突然有些心神不寧,眼皮跳得厲害。
遠遠地看到一個士兵沖過來,滿臉汗水和淚:“高将軍,封……封将軍被殺了!”
高仙芝心神劇震,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湧上了頭顱,他一把揮開那士兵,狂奔到校場!
将士們圍着一處地方,鴉雀無聲。朝廷的監軍太監邊令誠好整以暇地站在不遠處,冷眼看着。
“滾開!”高仙芝聲音嘶啞,粗魯地撥開人群,士兵們為他讓出一條道路,一張張臉上布滿驚懼。
來不及了。
那人靜靜地躺着蘆席上,頸脖處流出的鮮血将雪地洇紅。
高仙芝難以置信地跪倒在地上,凝神看着那已經失卻了血色與生氣的臉,那說好要和他并肩作戰的人,永遠不會再睜開眼睛了。滾燙的淚水從眼中湧出,地上的蘆席、屍體與鮮血都被淚水模糊,他發出野獸般的痛苦慘叫:“是我害了你啊啊——”
軍中無數士兵潸然淚下。
太監似乎有點害怕,朝身邊的侍衛使了個眼色,來自內廷的侍衛心領神會,趁着三軍悲恸無人注意他們,悄悄提着長刀走到高仙芝身後,一刀捅去!
高仙芝猛地轉身,那內廷侍衛來不及反應便被高仙芝一掌推開,摔倒在幾尺開外,吐出一口血。
大唐名将穩穩站了起來,光明磊落如山岳,那血紅的雙眸讓太監邊令誠和他帶來的人震懾膽寒。
“殺……殺封常清是陛下的旨意,”太監強作鎮定,但發抖的聲音洩漏了他此刻的慌亂,“陛下還……還有恩旨給你,接……接旨!”
內廷侍衛們警惕而恐懼地慢慢圍了上來。
“高仙芝退兵不戰,玩忽職守,克扣軍饷……”太監尖細的公鴨嗓子發顫地念着罪狀。
“不過是賜我一死而已。”高仙芝厲聲打斷他,“此次平叛,我和封常清都已決定以身殉國,只是沒想到是這樣的死法,更想不到的是……”
他彎腰将封常清的屍體抱起來,腳步終于踉跄了一下:“當初是我收你到帳下,這些年一起護衛北方邊境,說好的同生共死,如今你竟先走一步。”高仙芝眼中泛起水光,“兄弟并肩,黃泉路上不孤單,我很快就來。”
他突然轉身朝三軍将士,雙目暴睜:“将士們,如果我克扣了軍饷,你們就喊‘實’,如果沒有,你們就喊‘枉’。”
“枉!”
山呼海嘯般的聲音從三軍之中傳來。
“枉!”
無情的大雪狂舞席卷,模糊了天地。
“枉!”
響徹天地的哭喊聲被大雪吞沒。
監斬人手起刀落,高仙芝高大的身影轟然倒下,倒在封常清的屍身上,兩人的熱血流在一起。
寂靜的雪地上,一道藍色的光芒無聲散入蒼穹。
十一
天地如同一張巨大的白幡。
在一聲清越的鳴叫聲中,大鳥扔掉正在啃的紅薯,展翅高飛,迎向天空中藍色的光芒!一枚羽毛自雲端飄落,深藍如同無底的淵澤,亂世的悲歌,詩意的擊劍,帶着戰神般威嚴的力量。
裴昀和葉校尉愕然仰頭,望着這奇跡般的一幕。
鳳凰琳琅,找回了藍色的羽毛。
失而複得的鳴叫,回蕩在山谷;得而複失的遺憾,飄灑在山谷。
天寶十四年十二月十八日,名将高仙芝與封常清在軍中被處斬。
消息傳出,天下震動。
“将軍。”葉校尉對着那負手站立如雕塑的背影,擔心地喚了一聲。
自從高仙芝和封常清被殺的消息傳來,裴昀整整三天沒有說過一句話,甚至也沒有表情。
“既是故人,那天為何不相認?”葉校尉終于問出口。
裴昀注視着雪景,任由大雪落在他的眉間和胸膛:“我以為前塵往事都已抛下。我以為他們能并肩守住潼關。我以為,山高水長,終有他日會再相逢。”
誰知道當日一別,竟成永訣。
葉校尉的眼睛有些發澀,和所有人一樣,他也沒有想到,天子如此殘酷而出人意料地斬殺了兩員大将。
國之将亡,自毀梁柱;将星隕落,山河飄零……潼關若是失守,長安也會潰敗。這江山,這天下,原本已冷寂沉默成遙遠的過往,可為何心仍會滴血,魂魄仍會悲鳴?
兩人站立在雪中良久。
蒼穹之上,年幼的鳳凰不知世間憂愁,歡樂地在雪中飛翔。她翺翔在亂世的天空,終有一天,要将她遺落的色彩與美好一一尋回。
藍橋之下,還有水聲擺蕩。
戰場之上,再無鐵馬并肩。
風中隐約還有誰叫了一聲:“賠錢貨。”終被吹散成雲煙,消失不見。
十二
潼關被皚皚白雪覆蓋,鳳凰俯沖下來,悄然停在葉校尉的肩膀上,歪着頭說:“潼關也下雪了,可惜了陸癡的那樣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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