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潼關路

第3章 潼關路

——唐·李世民《入潼關》

陸癡人如其名,是個路癡,走出家門百十來步就會迷路。

別人對他說,路癡是病,得治。陸癡也想治,但找不到願意接收他的郎中,郎中們聽說他想治沒有方向感的毛病,都丢下一句“神經病”,只有一個郎中與衆不同,他沒有說陸癡是神經病,他說:“腦殘。”

于是陸癡很委屈,他只是分不清道路而已,腦子又沒壞,這些人憑什麽說他腦殘啊?

兩個月前。

為了證明自己其實不笨,陸癡拎着小包袱就上山了。

山路崎岖難行,九拐十八彎,就算是每天上下山的砍柴郎,也不敢打包票說認識每一條路,陸癡偏偏就不信邪。

他在山路上轉悠了一整天,在每條路上标上記號,結果到黃昏時分,天色昏暗下來,石頭上的标記也被暮色吞沒看不清了,他終于發現自己又迷了路。

烏鴉的叫聲從遠處傳來,令人毛骨悚然。近來世道不太平,安祿山起兵反叛,烽煙四起,戰死的、餓死的……山腳下常有無人認領的屍體被烏鴉啄食。膽小的陸癡終于開始後悔上這一趟山了。被人罵腦殘雖然很羞憤,但如果天黑還找不到下山的路,也許會失足掉下懸崖,也許會被猛虎豺狼吃掉,他還是寧願腦殘,也不願意掉腦袋。

陸癡戰戰兢兢地找下山的路,殘陽下的山巒如同鬼魅,拐過一處峭壁時,突然,他看到對面有個人影。

這天都要黑了,還有人跟他一樣無聊來爬山?

山路狹窄,只能容一人通過。兩個人走近時,對方冷淡地側身讓他過去,陸癡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年輕人生得實在太好,高挑峻拔,一雙漆黑如潭的眼睛似乎在看前方,目光卻沒有什麽焦距。陸癡壯着膽子停住腳步,在那人面前揮動了兩下手。

沒什麽反應。

Advertisement

果然……這是個盲人!

陸癡目瞪口呆地張大嘴,他一個健全人都找不到下山的路,這盲人靠一根竹仗走在懸崖邊上,是要鬧哪樣?對方的衣着裝束不像本地人,手裏拿着一根竹仗探路,脊背挺得筆直,蒼白的薄唇抿成一線,冷漠得似拒人千裏之外。

“你……”陸癡忍不住嚅嚅嘴唇,想問對方需不需要幫助,剛伸出手,卻突然眼前一花,一個巨大的黑影淩厲俯沖下來,像是要攻擊他。陸癡一驚,本能地後退,腳下一滑,頓時朝深淵滑去!

群山撲面而來,無數樹枝如閃電般從眼前劃過,就在陸癡以為自己必死無疑時,卻突然有一股大力從他後頸傳來,将他的衣領抓住。

身下就是看不見底的深谷,整個人卻晃悠悠地懸在半空。陸癡驚駭地扭頭看去,只見一只漆黑有力的鳥爪正抓住自己的後頸。

那是一只醜得出奇的大鳥,全身灰溜溜的,像鷹又不是鷹,像山雞又不是山雞,只有一雙眼睛在月下如寶石般熠熠生輝。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那眼睛眨了眨,又轉動了一下,似乎還有點狡黠的意思。

只聽陸癡驚恐地大叫:“啊——”大鳥騰空而起,将他整個人如同鷹嘴裏的獵物一樣叼起。

“砰”重重地被摔到堅實的山石上,陸癡全身都痛得快要散架,後背被冷汗濕透了,完全吓癱在地上。

“琳琅!”是那個盲人在說話,聲音清冷帶着責備。

大鳥昂首抖着羽毛,有點驕傲不屑的意味,又叫了一聲,似乎在嘲笑陸癡的膽小。

陸癡臉色慘白地喘着氣,只聽頭頂傳來另一個大驚小怪的聲音:“啊喂,不帶這樣的!我不過随便看看風景,你們就不等我自己走了……”

陸癡驚魂未定地擡起頭,只見一個不知道什麽時候爬上山的白衣人忿忿地指着盲人,身材比盲人還要高,嘴裏叼着草葉,灑脫不羁的側臉令月下的山川河流都成了陪襯。

盲人面無表情不為所動,顯得白衣人的樣子很欠扁。

“你是山下的村民?”白衣人終于注意到了陸癡,一只修長有力的手朝他伸過來,“站得起來嗎?”

陸癡愣了愣,覺得從上山到現在,他終于遇到了一個正常人!

那人好心地把陸癡拉起來,笑眯眯的模樣很好親近:“走了一整天的路,累死啦,你家住在哪裏?今晚就住你家。”

可憐的陸癡這才發現他的結論下得太早了,“對不起,這位美公子,我和你并不熟!你這樣直接要去別人家裏真的好嗎!”這些吐槽陸癡都沒有說出口,他只是傻傻地點了點頭——

天已經黑了,他一個人也不敢下山。

山中不時從傳來夜枭的叫聲,陸癡一路上心驚肉跳,身邊的白衣人卻一派閑适姿态,不像在走危險的山路,倒像在自家庭院裏喝茶聽雨。而且,這家夥還是個話痨,一路上都在不停地說話。

“兄弟你貴姓?”“陸兄弟,你們村子裏有澡堂嗎?”“沒有啊,那賭場有嗎?”“陸兄弟你一個人住?”“你娶妻了沒有?要是有娘子,還應該給娘子帶點禮物才好,嗯嗯可以帶點烤鳥肉……”

走在前面的盲人似乎終于忍無可忍,回過頭來道:“将軍!”

這下,幾個人都停住了腳步。

“将軍?”陸癡愣了一下,看了看這個,又看了看那個,“你們不會是……逃兵吧?”

聽說滿世界都在打仗,胡人燒殺搶掠,很多城池不戰而降,士兵紛紛逃命。

“你猜對了——”對方鄭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才見鬼!”他一本正經地說:“我呢,姓将,我爹為了讓我的名字聽起來威風凜凜,就給我取名叫将軍。”他随口胡說八道,把陸癡哄得将信将疑。

他再接再厲地指着盲人說:“這位葉兄弟,他爹也想學我爹,就給他取了個名字叫‘校尉’,你看,爹和爹真是心有靈犀,英雄所見略同啊!”

校尉臉色難看得很,額頭青筋跳動了兩下。

善良的陸癡被哄得一愣一愣的,頗有點英雄相惜、相見恨晚的意思,用力點頭道:“我一直抱怨我爹給我取名字太随便,現在看來倒是我冤枉他了。”

——和你們奇葩的名字相比,我爹簡直不能更靠譜。

将軍很快和陸癡打成一片,等走到山下時,陸癡對将軍推心置腹,連家裏的醬缸裏有幾壇醬菜,村裏哪個姑娘最漂亮都如實告訴了對方。

終于到家時,下起了雨,外面已經完全黑了。

裴昀的鬓發沾着雨水,燭光中濕潤如墨。他賓至如歸地坐下,打着哈欠環顧四周問:“有吃的嗎?弄點過來。”

“還有早上吃剩的鍋巴,可以就着醬菜吃。”陸癡有點不好意思。

裴昀打着哈欠擺了擺手:“不要鍋巴。”看陸癡沒反應過來,便補了一句:“不是我們要吃,是喂鳥的。”

“喂鳥?”陸癡一愣。

“鳥的肚子咕咕叫了,”裴昀笑眯眯地說,“這只鳥可是大胃王,可以吃兩斤紅薯。”

灰鳥扭過頭去,有點惱羞成怒的傲嬌。

陸癡滿頭黑線弄來了一袋紅薯,如今雖然戰亂,但不是荒年,所以紅薯還是有的。

看那只灰鳥滑稽地狼吞虎咽地開吃,陸癡忍不住問:“這……這是什麽鳥啊?”

從來沒見過這麽醜又這麽能吃的鳥。

“鳳凰。”裴昀好整以暇地回答。

“鳳凰?!”陸癡目瞪口呆,差點将下巴掉下來——傳說中的神鳥鳳凰?那種身披彩色絢爛的羽毛,巨大的翅膀遮天蔽日,清越的鳴叫可以穿透整座山林的百鳥之王?無論如何,陸癡也無法把鳳凰和眼前的灰鳥聯系在一起。

況且,傳說中高潔孤傲的鳳凰“非梧桐不栖,非練實不食,非醴泉不飲”,世上真的有拼命吃紅薯的鳳凰?

“開……開玩笑的吧?”陸癡嘴角抽搐。

“雖然是醜了點,的确是鳳凰呢。”裴昀懶洋洋地說。

大灰鳥不滿地瞪了他一眼,繼續吃紅薯。

他們這些人類在說什麽,她一點也不感興趣。其實她也根本不叫琳琅,而叫大王,是一只剛出生不久的鳳凰。想當初,她也有華美的羽毛,誰知道淋了一場莫名其妙的大雨,就變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如今她只能信任身邊這兩個愚蠢的人類——将軍有一手好廚藝,校尉不茍言笑,叫她“琳琅”的時候卻意外地很溫柔。雖然她一點兒也不喜歡琳琅這個名字,但看在他長得好看,還答應幫她找回羽毛的份上,她也就随他怎麽叫,不跟愚蠢的人類一般見識了。

讓她有點煩躁的是,不知道為什麽,葉校尉的眼睛漸漸出了些毛病。

“眼睛我看看。”裴昀提着燭臺到葉铿然跟前,兩個人的距離如此近,連皺眉也看得一清二楚。他在葉铿然眼前揮了揮手道:“現在看得見?”

“看得見。”葉铿然回答。

裴昀不知道是什麽神情,似乎是釋然,又似乎是擔憂。

原來……校尉的眼睛沒有瞎?

陸癡頓時覺得很欣慰!難怪校尉自從走進屋子就沒有再用竹仗,原來只是光線昏暗的時候會視線模糊而已。這樣說來,至少他不是被一個盲人領下山的,碎了一地的自尊心又重新被粘起來了一點點。不過,看到屋子裏不知何時凝重起來的氣氛,他也不免有些擔心。

“近來經常會頭暈?”裴昀在葉铿然胸膛的不知道什麽穴位按了一下,後者眉頭一緊,顯然是吃痛。

“偶爾。”聲音冷冷的。

這下陸癡也看出來了,校尉面色蒼白,薄唇也少了些血色,看來并不僅僅是眼睛的問題,聽說有的病會讓視力模糊看不清東西,他……是得了什麽病?

這晚,兩個奇怪的年輕人,不,是兩個人和一只鳥,就在陸癡家裏睡下了。

一開始,陸癡怎麽也睡不着,總覺得今天發生的事情太過奇怪,後來實在抵不住困意就睡着了,但做了整夜的噩夢,夢到自己從很高的地方摔下來,比那時墜下山崖更可怕……地面上滿是猛虎毒蛇,無數的血盆大口正等着他。

可憐的陸癡從夢中驚醒,輾轉反側,第二天醒來時頂着大大的黑眼圈。

而他發現,客人并沒有要走的意思。

将軍還在呼呼大睡,校尉在喂鳥,大灰鳥吃飽了就去欺負陸癡在後院喂的豬和鴿子,把菜地踩得亂七八糟……

盡管如此,這兩個客人還是很受歡迎的——最主要的原因是,校尉真的很有錢!

他們住了幾天,并沒有添什麽大麻煩,校尉卻出手就給了陸癡一片金葉子,就像給出去的不是金葉子,只是山上随手摘的爛樹葉子。有人是裝土豪,這個冷美人是真土豪。

誰會跟金葉子過不去?陸癡嘴上說着客氣客氣,心裏想着媽呀媽呀,趕緊将金葉子揣在懷裏收下了。

自從陸癡有了金葉子,郎中們不說他神經病了,也不說他腦殘了,都說“陸兄弟,我看你雙目炯炯有神、靈臺清明”,或者“只要吃我一帖藥就能藥到病除”……争先恐後地給他看病開藥。

腦殘志堅的少年陸癡堅信藥不能停,挑戰也不能停,天天拿着一堆做記號用的石頭早出晚歸,到山裏去。

這天早上,陸癡又早早出門去練習方向感了。大王醒來時,發現将軍竟然也不在,她問葉铿然:“将軍人呢?”

葉铿然皺了下眉頭,顯然他也不知道。

大王其實并不關心将軍去哪裏,她關心的是另一個重大的問題:“沒人做早飯了。”

“……”葉铿然冷漠地拿了紅薯、小蔥和幾顆鴿子蛋,開始做早飯。大王沒嘗過他的手藝,還有點期待,等了小半個時辰,早飯終于好了,大王湊過去一看,鍋裏黑乎乎的,一股焦煳的味道直沖鼻孔。

“這東西能吃嗎?”大王狐疑地探過頭去,嘗了一口,頓時慘叫一聲,“哇”地全吐了,随即到水缸邊猛喝水。

深受打擊的大王不禁悲從中來:“葉哥哥,你做的飯好難吃!”

“剛才你叫我什麽?”葉铿然的動作突然頓住。

大王也愣了一下,這才意識到,剛才她叫出了“葉哥哥”。

“我……”大王心中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像是春水在心尖淌過,又像是火焰在胸口跳動。難道是因為眼前這個愚蠢的人類長得太好看?雖然對方臉色有點蒼白、神情太過冷淡,但他的眼睛如同雨洗的蒼穹,清澈深邃。

她有點遲疑地瞪着對方:“我,我有個問題一直想問你。”

“你說。”

“你是不是我爹?”

“……”葉铿然額頭上的青筋跳動了一下。

大王連忙改口:“那,你是我娘?”

葉铿然的腳步踉跄了一下,像是受了很大的打擊。大王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麽:“你既不是我爹又不是我娘,為什麽我覺得你的氣息很熟悉?我在蛋殼裏的時候,就很熟悉了!”

第一次見面時,她渾身濕漉漉的狼狽,他不顧她的抗議将她抱起來,手掌溫暖,大王本來惱怒地要用尖喙啄他的手,卻突然聞到他衣襟間熟悉的氣息。那是她絕對忘不了的氣息,無數個日夜,在她還在蛋殼中時,這氣息就一直在她周圍,讓她覺得很安心。衣襟下是溫暖的胸膛,她竟然放棄了反抗,任由這個愚蠢的人類抱着。

“我以為你想起來了。”葉铿然苦笑了一下,磁性的聲音清冷無波,“以前,你的确是叫我葉哥哥的。”

大王歪着頭琢磨了一下這個稱呼,确信自己毫無印象……不過,這樣叫似乎也不錯?

餓着肚子的鳳凰百無聊賴,趴在地上望天:“你說,什麽時候我才能找到全部的羽毛,恢複原樣啊?”

葉铿然沉默了一會兒,他們在陝州麋山腳下也停留了好幾天,卻仍然沒有羽毛的線索。

窗外的枯枝伸向天空,蕭索而決絕,如同命運疏而不漏的羅網,遺落了季節的珠玉,只剩下強悍而孤獨的力量。

秋風在微弱地抵抗,寒冬與雨雪将臨,奇跡也許就在孱弱的風聲中,卻如風一樣無法被握住,無法被破譯。

裴昀一直到中午才回來,一進門就神采飛揚地說:“今天有大發現!”

葉铿然頓時站了起來。

“竟然給我找到了——”裴昀興高采烈道,“鎮上的澡堂!還以為這年頭澡堂都關了呢,我立刻進去舒舒服服地洗了個澡,又去賭了兩把試手氣,買了好多東西。”

只見裴昀手裏拎着兩大袋東西:“早上看你還沒醒,我就在你的包裹裏借了點錢用用,我知道你這麽大方不會介意的哦呵呵……”

葉铿然額頭上的青筋跳動了一下。

裴昀厚着臉皮繼續興致盎然地講他在鎮上的見聞:“那個碧玉樓的糕點……”

葉铿然臉色難看地轉身就走,腳下卻突然不知道絆到了什麽,人頓時朝旁邊傾倒!就在他即将狼狽摔到地上的時候,一只手臂從旁伸過來,穩穩地将他接住,裴昀的聲音從耳畔響起:“葉校尉!”

揮去眼前模糊不清的霧氣,葉铿然推開對方的攙扶,站直身體。

“……”裴昀彎腰将地上的東西撿起來,那是一塊小石頭,陸癡用來爬山時做記號用的。他盯着葉铿然的臉,突然一絲笑意也沒有了:“你看不到地上的東西?”

現在是大白天,陽光很好,光線充足。

葉铿然沒有說話。

不過短短幾天,他的眼睛,或者說他的身體,就虛弱到了這個程度。如果不是這次絆倒,仍然不會有人發現。

“我看得見。”葉铿然沉默了一會兒,擡起眼來,揉了揉眉心,“剛才只是一時眼花而已。”

大王吃驚地張了張嘴,不知道為什麽,她覺得胸口有點難過。

用力地擺擺頭,大王将那奇怪的情緒從頭腦中驅逐出去,她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突然一聲嘹亮的叫聲“咯咯噠——咯咯噠——”從裴昀的身後傳來。

原來,裴昀拎的一只大布袋裏,裝的竟是一只活雞。剛才他情急之下伸手去扶葉铿然,布袋掉在地上,散開了。

“咯咯噠——”

蘆花雞在屋子裏亂竄,裴昀四處跑着去捉雞。

“……”大王鄙視地瞪了他一眼,這樣捉雞,真叫人捉急啊。

蘆花雞終于被抓住了,裴昀滿身灰土,頭上粘着幾根雞毛,拎起雞朝廚房走去,可憐的蘆花雞“咯噠咯噠”地叫喚着……

裴昀把雞湯炖在爐火上,拍拍手上的灰。大王覺得,其實這個人類除了頭上的雞毛滑稽一點,把廚房弄得亂一點之外,還是很有用處的,因為他做出來的菜很好吃!湯更好喝!

只見裴昀把買來的另一袋東西打開,裏面是些藥材,散發着微苦的藥味。他把藥材分類,揀出來一些,也扔進瓦罐裏。

鐵鍋裏還有早上葉铿然做的那堆不明性狀的黑煳物體,裴昀端起來正要倒掉,突然又像想起了什麽,用手指蘸了一點,嘗了嘗,大王本來以為他也會像自己一樣大吐特吐,但裴昀只是一臉淡定,什麽吐槽也沒有,随手把剩下的倒掉。

大王覺得,将軍……似乎生氣了?

不知道為什麽,這天下午,裴昀和葉铿然互相都沒有說話,葉校尉也就算了,平時就沉默寡言、惜字如金,但将軍那麽愛說愛笑的人,一下子不說話實在讓人,哦不,讓鳥瘆得慌。

直到裴昀把雞湯端到面前,葉铿然仍然筆直地坐着,沒有動一下。

“拿着,”裴昀将熱氣騰騰的碗放到他手上,見他沒動,似笑非笑地說,“難道還要我喂你不成?”

這一次,葉铿然沒有生氣,他看着裴昀,突然說了一句:“對不起。”

裴昀沒有說話,看不出喜怒。

“我白天确實是看得見的,只是偶爾眼前會有一陣黑霧,很快就過去了。”葉铿然端着碗道,“不是故意瞞你。”

“你自己也害怕吧?”裴昀俯視着他。

葉铿然一怔。

“害怕真的失明,害怕再也看不到。”裴昀淡淡地說,“只是過不了自己心裏那一關吧?把糖放成鹽不是什麽丢人的事情,不用強撐,也不用隐藏,就算你看不見了,我也可以做你的眼睛。”

葉铿然端着湯碗許久,似乎是被熱氣蒸騰到,薄唇也多了幾分血色:“我知道了。”

“要吃肉!”大王歡快地跳過來,“将軍,大王也要吃肉。”

“……”裴昀嚴肅地提醒,“雖然我也給你留了雞腿,但是你要知道,這可是你的親戚——雞!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大王有滋有味地啃着雞腿:“我怎麽不知道有這種親戚?”

“……”

裴昀一臉敗給這個吃貨的表情,倒是葉铿然喝了一口湯,淡淡提醒了一句:“陸癡在的時候,你最好不要開口說話。”

“知道了知道了,”大王用力點頭,“你都提醒一千遍了,不要在別人面前開口,除了你和将軍,別人喂的東西也不能吃!”

葉铿然點了點頭,冷峻的神色微微柔和。

“吃飽了,葉哥哥,你唱個歌給我聽吧!”大王心滿意足地啃完雞腿,得寸進尺。

“……”葉铿然沉默了一會兒,冷峻的面孔罕見地浮現出尴尬的紅暈,“我不會唱歌。”

“随便哼哼。”大王不甘心,湊過來将腦袋在他頸窩蹭了蹭,見他不肯開口,只好退而求其次,“那你給我講個故事吧!”

“從前有一只鳥,話很多,後來,這只鳥被炖湯了。”裴昀聳聳肩,認真地講了一個故事。

“愚蠢的人類,竟敢這樣對神鳥鳳凰說話!”大王大怒,“本大王在嶺南剛破殼而出的時候,九色的翅膀高傲寬廣,簡直可以遮住太陽,那時山川與河流都渺小如塵沙,天高地大任本大王翺翔,區區人類不過是蝼蟻一樣的存在……”

“可惜還沒飛多遠,晴朗的天空突然烏雲密布,轉眼間電閃雷鳴,”裴昀掏了掏耳朵,接着複述他已經聽了一千遍的鳳凰的血淚史,“暴雨将大王您淋成了落湯雞,您只能纡尊降貴地找了一塊石頭避雨,沒想到,竟被幾只不識時務的黃鼠狼逼到洞口,要不是我和葉校尉及時趕到,您會成為幾萬年來第一只被黃鼠狼當成雞吃掉的鳳凰。”

被揭了老底,大王的鳥冠頓時羞惱地漲紅:“小心點,愚蠢的人類!這樣講話你會失去我的!”

“天下早已失去鳳凰了。”裴昀漫不經心地笑,眼底微涼。鳳凰失去九色的羽毛,只因為世道變了——

天下大亂,世間便再無鳳凰。

鳳凰被稱為“五德之鳥”,千百年來都只存在于太平盛世。

“說起來,那個陸癡也是有點奇怪,天天去山裏。”大王拍拍翅膀,“你們是為了找羽毛才去的,陸癡又是為了什麽呢?”

“或許,”裴昀似笑非笑,“也是為了找東西吧。”

天快黑時,陸癡終于回來了,看來是摔了一跤,身上沾滿泥很滑稽,但一看到他們就高興地說:“今天我真的沒迷路,找到下山的路了!”

“怎麽找到的?”裴昀好奇地問。

“下山時遇到一個砍柴的樵夫,跟着他一起找到的!”

“……”

“将軍你明天還上山嗎?你在山上找什麽東西?要不要我幫忙?現在我對地形可熟悉了!”陸癡信心滿滿地說,“或許能幫你找……”

他話沒說完,一擡頭卻發現将軍在脫衣服,褪下來的白衣粘着雞毛,寬肩窄腰長腿,身材真不錯……不不,這不是關鍵,關鍵是将軍正光着膀子四處找衣服穿!

“這件衣服借我穿穿。”裴昀從衣櫃裏翻出一件,陸癡突然大叫一聲:“別碰!”

“怎麽了?”裴昀疑惑地回過頭。

“這……這是我爹留給我的遺物。”陸癡緊張地沖上前來,一把将那不起眼的衣服搶過來,抱在懷裏。

堂堂将軍厚着臉皮欺負村民,葉铿然額頭上的青筋忍不住又跳動了一下……如果可以,此刻他寧願看不見。

“沒衣服穿真苦惱呢,”裴昀一轉身,笑吟吟對上葉铿然冰寒的眸子,“校尉,借點錢。”

“……”葉铿然的臉色簡直可以用鐵青形容了。

“衣服上都是雞毛和臭氣,我總不能一直光着膀子,雖然我知道你們不介意看我光膀子……”

葉铿然的拳心握緊了,仿佛只要一個沒忍住,就會出手揍人。

終于,一件青衫扔到裴昀懷裏,裴昀委委屈屈把葉铿然的衣服穿上,看看袖子,不太滿意地說:“有點小,湊合着穿。”

裴昀穿着不太合身的衣服睡覺了。陸癡緊緊抱着自己那件衣服,連睡覺也沒敢松手,似乎是擔心被搶。

夜色漸沉,萬籁俱靜,葉铿然也沉沉進入了夢鄉。

自從踏上找尋鳳羽的旅途,他經常覺得疲憊,入睡後很少做夢。

這一晚,他卻做了個奇怪的夢。

他夢到小小的自己獨自游曳在寬廣的水域中,水底的一切太冷了,太單調了,只有游魚冰涼地貼着面頰劃過。

突然,一點金色幽光在水底閃動,就像黑絲絨的夜空上一顆遙遠的星辰。

葉铿然眼前一亮,劃水游到那光的旁邊,四周綴着貝殼與珊瑚,而那發光的羽毛就靜靜在珊瑚叢中,沉靜如同磐石。

周圍的水域都被微微染亮,葉铿然伸出手撥開珊瑚叢,如同在童年最瑰麗的夢裏,期盼着踮腳摘下星辰……

可珊瑚叢中空空如也,什麽也沒有。羽毛不見了。

“铿然。”

身後傳來娘親的聲音,他回過頭,娘笑得溫柔如昨:“走,我們到水面上去。”

“我不走。”夢中的自己似乎有些遲疑。

“走出這水域,才有相遇。”那輕柔的聲音似乎是娘親在說,又似乎是他心底的某個聲音在說,“生活在這黑暗的水底,看不見陽光,也看不到月亮,更不會遇到琳琅。”

琳琅……?

剎那間,他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哪怕在夢中也能感受到奇妙的悸動——那鮮活的東西——鮮活的生命,鮮活的愛情,鮮活的旅程,跳動的心髒,可以擁抱住愛人的手,身而為人最珍貴的東西。

水域微微晃動起來,娘親的身影消失了,霧氣中,他看到了曾經的隴右戰場。

少女拈弓搭箭,笑得沒心沒肺,燦爛飛揚。他驚喜地叫出了她的名字:“琳琅!”

轉眼間少女長出了翅膀,化為華美的鳳凰,清越鳴叫聲穿透十五年離別的光陰與塵土……可那些顏色漸漸又都褪去了,他的視線中只剩下單調的黑與白,天空中沒有鳥的痕跡,世界落滿了悲傷的雨絲,耳畔傳來熟悉而清冷的聲音,雪山般的威嚴:“我的琴,只彈地獄,不彈紅塵。”

……舅舅?一條白龍盤旋在帝國的蒼穹,也盤旋在青年的眼瞳中。

大雨裏,恍惚有一顆幼苗在雨水和鮮血中發芽,随即瘋長成藤蔓,冥冥中仿佛有一只眼睛驟然睜開了,悲憫地俯視着他。

那是命運的眼睛。

“不要……”

沉沉睡夢中,似乎有巨大的漩渦要将他整個人吸進去,他根本辨識不出漩渦的方向,更無力抵抗。渾身如被藤蔓纏住,拼命掙紮也動彈不得,每一寸肌膚都被勒緊,連靈魂也被捆綁囚禁。如墜地獄的痛苦窒息中,一個水漬般模糊的人影在視線中浮起……白衣潇灑磊落,風雨不侵。

是将軍來了!

他眼眶發熱,一身白衣的将軍走過來,像混沌黑暗裏的一道光,驅散了周遭的絕望。将軍似乎在跟他說什麽,但他太疲倦了,耳邊嗡嗡作響,聽不清晰。終于,光芒像白晝的潮水吞沒了一切,将軍的身影也被席卷而去。他大聲喊:“将軍——!”

葉铿然猛地睜開眼睛。

裴昀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爬起來坐在他身邊:“做噩夢了?沒事吧?”

“将軍……”葉铿然微微喘息,望着對方的眼睛,突然問,“你是不是有事情瞞着我?”

自從嶺南的那場大雨之後,他們出發尋找鳳羽,可從始至終,将軍似乎隐去了最關鍵的細節。

一陣風起,窗外的夜色中群山微微震動,仿佛比山岳更強大的命運在黑暗中啓動。

“你想多了。”裴昀沒正形地微笑,打了個哈欠。

葉铿然還想說什麽,裴昀一把攬住他的肩膀,将他按下來睡覺:“別胡思亂想,睡覺頭等大事。”

不知道為什麽,被對方溫暖的手這麽一按,葉铿然懸着的心便穩穩落到了地上。窗外繁星靜谧,下半夜,他沒有再做噩夢。

第二天早晨,天陰沉沉的,陸癡破天荒地沒出去,而是趴在門檻上寫信。

信上的字歪歪扭扭的,似乎還畫着什麽東西。

“寫什麽呢?”裴昀好奇地湊過頭來,“原來你還會寫字。”

“家……家書!”陸癡趕緊把信擋住。

“看你這麽緊張,不像是家書,倒像是情書啊。”裴昀好整以暇地雙臂環胸微笑,“是不是寫給村頭王姑娘的?”

“不,不是……”陸癡心虛地垂下目光,迅速把信揣進懷裏。

低沉的雷聲滾過遠山,也許是天氣不好的緣故,大王有點焦躁地在屋子裏踱來踱去,總有種什麽事情要發生的感覺。

午飯時,黑壓壓的雲層散開,傾盆大雨終于落了下來。

陸癡不時地望着窗外,顯得心事重重,渾然不覺自己筷子夾的菜滑到了碗裏,直到裴昀喊了他一聲:“陸癡。”

“啊?!”陸癡猛地回過神,筷子也掉了下來,他慌忙去撿,手微微發抖。

“你今天還去山裏嗎?”裴昀突然問。

陸癡遲疑了一下,“外面下着大雨”這句話在他舌尖打了個轉,終究還是被咽了回去,他吞了吞口水,說:“去。”

“那一起去吧,”裴昀微笑,“我也要上山。”

裴昀撐傘走在前面,陸癡心神不寧地跟着。

“你之前說能幫我找東西,”裴昀邊走邊問,“你知道我要找什麽嗎?”

“不知道。”陸癡心不在焉地回答。

“我們在找一片羽毛。”

“羽毛?”陸癡終于回過神來。在險峻的山路上、雜草叢生的石縫之間找羽毛?

“傳說世間最珍貴的東西,是‘鳳毛麟角’。我們就是在找一片鳳凰的羽毛——只有找到九枚不同顏色的羽毛,大王才能恢複鳳凰的樣子。

“雖然她沒心沒肺,但鳳羽和她仍然有着某種無形的聯系,所以,我們跟着大王的直覺走,她帶路去哪裏,我們就跟着去哪裏。她帶着我們來的第一個地方,就是陝州麋山。”

陸癡如聽天方夜譚,茫茫世界,大海撈針,這樣完全沒有方向,也沒有希望地找尋一樣東西,真的有可能找到嗎?又為何要去執意尋找?

“這些天,我也上山了幾趟,”裴昀打了個哈欠,“發現你在山上做的那些記號,倒是很特別。”

“我……我只是為了不迷路而已。”陸癡眼神不自然地閃爍了一下。

“就算這麽大的雨,你做的記號也沒被沖刷掉。”裴昀俯下身來,抹掉石壁上的雨水,那些牢牢嵌在石縫間的小石頭,組成了粗糙而簡潔的圖案。

“中午我去後院時,發現你的鴿子少了一只。”裴昀擡起頭來,神态随意如清風,“那些鴿子并不是普通的鴿子,而是軍營中傳遞消息的信鴿。你,是軍營裏逃出來的?”

陸癡臉色慘白,如遭雷擊:“你……”

終于還是被發現了。

他才是逃兵。

裴昀站起身:“那天在衣櫥裏看到的衣服,雖然已經改裝縫補過了,但仍能看出軍裝樣式,那不是你爹留給你的遺物,而是戰場留給你的遺憾吧。”

雨水順着陸癡的臉上流下來,就像淚水一樣。少年滿臉愕然,踉跄後退……終于還是被發現了,那夜夜纏繞他的噩夢。

沒錯,他是從軍營裏逃出來的。

曾經他是陳留的偵察兵。那時他一點也不路癡,甚至,他比尋常人更清晰地記得每一條小路,每一處地形。作為唐軍的偵察兵,在戰争中,他就是軍隊的眼睛。

可是,當叛軍氣勢洶洶襲來時,這雙眼睛卻可恥地臨陣脫逃。

少年張了張嘴,話語如同魚骨哽在喉嚨處,每個字都令人疼痛艱難:“我……我不想做逃兵的!那時……我看到許多人從城頭上墜落下來,叛軍那麽多,就像黑壓壓的雲,根本抵抗不了!我只是不想死——那一瞬間我什麽也沒有想,我管不住自己的腳!我不想做逃兵的……我只是……”

淚水洶湧而出,他只是害怕,他也是普通人。他看到軍隊一潰千裏,看到城池變成血肉的磨坊,看到屍體墜落如雨堆積如山,看到人間煉獄般的恐怖戰場,求生的本能讓他轉身往後,拼命地跑。他只是一個小小的偵察兵,就算逃走了也不會對戰局起什麽作用……他咬牙流淚這樣安慰自己。

可是在無數的噩夢裏,他反複夢到血腥的戰場,死亡的血盆大口吞噬了他的兄弟們,席卷了城中無辜的百姓。

唐軍沒有眼睛,沒有出路,也沒有退路。

從那地獄般的戰場死裏逃生,陸癡發現自己的人生也突然失去了光明和色彩,夜夜在夢裏飽受折磨,讓他甚至覺得,也許當初死在戰場上才是最好的結局。

站在白日裏明晃晃的陽光下,他如同行屍走肉,看不到方向,甚至,看不清自己。

也許是太過恐懼,也許是本能的排斥,從那之後,他對所有的路徑記憶開始模糊,甚至連出門幾步也會走錯路。

直到在一個漆黑如鏡的夜裏,他冷汗涔涔地醒來,突然在淚水中蒙眬看見月光。

少年瑟瑟發抖地抱住自己,他發現自己犯了巨大的錯誤……也許,他改變不了戰局,也許,他是微不足道的一個,這些都沒錯,他甚至可以放棄勇氣——但是,他不該放棄職責。

軍人的職責與驕傲,是一寸山河一寸血,是永不屈服——不屈服于強權,也不屈服于自己內心的恐懼。

“你在山上做這些記號,”裴昀放目遠眺群山,“如今唐軍丢了洛陽,從陝州撤退時,要先搶占潼關,就必須走這條山路,如果沒有人領路,在山中迷失了方向,就會讓安祿山的叛軍捷足先登。”

風雨交加,山河飄零。

“你那封信,既不是家書,也不是情書,而是寫給唐軍主帥的戰報。你把地圖和所有的标記附在信上,讓信鴿把信傳到軍中。我說得可對?”

陸癡呆立在雨中。眼前這個人,早已洞悉了他的全部秘密與目的。他對戰局與人心的判斷,簡直精準到了可怕的地步。

“你……究竟是什麽人?”

“我?”裴昀笑了笑,“和你差不多,從戰場上逃出來的人。”

生死幾度,長劍已舊,風雨滿袖。

“走吧。”裴昀頭也不回地說。

“去……去哪裏?”陸癡驚疑地看着他。

“去迷谷。你今天不顧大雨也要上山的目的,不就是去迷谷嗎?”裴昀微勾唇角。

陸癡一下子說不出話來,對方說得沒錯,麋山還有一處地方,他還沒能成功地刻下路标——夢溪迷谷。

這處山谷最危險,不是因為道路狹窄難行,而是因為地勢複雜。谷中小道縱橫阡陌如迷宮,就算在正午,也很難分清南北。

陸癡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點點頭:“我來迷谷有十幾次了,每次都不敢深入,實在是辨不清方向,我一開始以為是自己的眼睛出了問題,後來才發現不是,因為指南勺在這裏也不管用。”

陸癡從懷中摸出一個畫着方向刻度的方形盤,放在地上,上面的指南勺紋絲不動。

——迷谷中究竟有什麽秘密,讓唐軍的偵查兵無法辨識方向,連指南勺也失去了作用?

“到深處去看看。”裴昀迳自往迷谷深處走。

陸癡遲疑了一下也跟了上來。兩人不知道走了多遠,沿着彎彎曲曲的溪流而行,溪水之上霧氣蒸騰如夢,兩邊遮天蔽日的林木陰森參差。很快,陸癡發現了地上的一個熟悉的記號——那是他剛才做過的标記。他們不知不覺,又到了曾經走過的地方。

他們在幽谷中迷路了。

裴昀俯身在溪水中查看,溪流湍急,雨水紛紛綻開如花,他摸到溪邊的石頭,指間沾了一些青色的粉末。

“……”裴昀沉吟片刻,“把指南勺拿過來。”

陸癡趕緊将指南勺遞上,裴昀把指南勺拿在手中,那些石粉如有磁性,竟紛紛吸附在鐵勺上!

“山谷的天然迷宮,只怕與這些石粉有關。”裴昀微微眯起眼睛,“石粉的磁性,不僅會讓用來辨識方向的指南勺失去作用,而且,因為石粉沉澱在水底,溪水的流向并不遵循常理——不排除這裏的溪水實際是逆流的。”

“逆流?”

陸癡大吃一驚,他在軍中訓練的偵查常識,在找路時沿着水流最可靠,所以他也沿着溪水找方向。此刻睜大眼睛仔細看去,溪水确實從稍低的地方緩緩回流到高處!

“溪水之上有濃霧,所以很難看清楚,水流的方向又不循常理,自然容易迷失。”裴昀慵懶的眼眸裏滲出一縷明亮的光華,如同山澗峽谷沁出的清冷月光,那是面臨挑戰和危險時的信心,他直起身道,“跟我來。”

兩人朝幽暗山谷深處行走,不知過了多久,陸癡已經累得快要走不動了,汗水和雨水裹在身上,衣衫仿佛有千斤重。這條路真的能走出去嗎?無盡的幽暗與陰森,重複單調的溪水聲,讓陸癡覺得,沉重的不是濕透的衣衫,而是他心中的希望。

方向對嗎?他不知道。能找到出路嗎?他也無法回答。

也許走到盡頭,才發現無路可走。陸癡艱難地挪動着步子,支撐他走下去的,從一開始的燭火般忽明忽暗的希望,最終變成了将軍那白衣醒目的背影。

将軍的背影修長,走在前面探路,腳步沒有絲毫遲疑。

就在陸癡的眼睛再一次被汗水糊住時,突然見将軍停住腳步:“那邊像是出口!”順着将軍手指的方向往前看去,只見山窮水複的地方,露出了一線光芒,前路仿佛陡然開闊起來。

——那是出口嗎?

陸癡心頭狂跳。

密林深處,可有出路;命運深處,可存眷顧?

這一次,他可以做到嗎?

“上前去看看。”裴昀話音剛落,頭頂突然傳來古怪的巨響,陸癡一擡頭,只見無數山石與泥沙紛紛滾落而至!

連日暴雨讓峭壁上的山石風化松動,此刻碎石如雨,泥沙俱下,陸癡頓時如遭雷擊。

來不及閃避,一個可怕的念頭讓他如墜冰窖,臉色驟然慘白——

西面的窄道,曾經唯一可以直達潼關的近路,在這場暴雨中必然已成為死路。

山石塞路,唐軍無法取道麋山,無法趕在安祿山的叛軍之前抵達潼關了!他送往軍營的信與地圖标記,将成為一張無用的白紙。

他算盡了地利,卻沒有算到暴雨天時……

突如其來的絕望,就像那天敵軍如黑雲壓城時的顏色,鋪天蓋地,避無可避。那是強悍的死亡,要把他們這些凡人碾為齑粉;那是戰争的狂怒,要将所有的希望吹散。

這是暴雨,是狂風,也是天意。

他改變不了什麽,守不住國土,也守不住尊嚴。

陸癡呆立在原地,甚至沒有意識到朝他頭頂墜來的石頭。

“閃開!”

突然,陸癡被一股強悍的大力一推,頓時撲倒在旁邊。

耳邊一陣劇痛,半邊肩膀火辣辣地疼。四周轟鳴聲如雷,不知過了多久才漸漸安靜下來。

臉上流過熱熱的東西,陸癡用手一摸,是血。

如果剛才不是将軍推他一把,現在恐怕他已經被砸成肉泥了……

人呢?

陸癡環顧四周,溪水中橫七豎八地鋪着石頭,并沒有人影。他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沖到溪流中大喊:“将軍!将軍!你在哪裏?”

腳下溪水流淌着刻骨的寒意,四周安靜如同地獄,沒有人回答。陸癡一低頭,只見一縷驚心的紅色從溪邊石縫間緩緩流出來,不遠處露出半截雪白醒目的衣角。

“将軍!”陸癡悚然撲了過去,推開一塊大石頭,只見将軍被卡在兩塊大石之間,臉色蒼白毫無生氣,頭顱下的雨水變成了淺紅色。他……死了?陸癡用盡全力将他拖出來:“将軍!将軍!”對方卻雙眸緊閉,沒有任何反應。

少年惶然跪在風雨中,手死死抓緊了地面上的泥土,痛苦地緩緩彎下腰去,滿臉淚水地将頭顱埋在泥濘裏:“對不起……”

他做的所有的一切,都是可笑的自以為是,他做過一次逃兵,就永遠都是逃兵,到頭來什麽用也沒有……沉淪在黑暗裏也好,迷失在噩夢中也罷,這麽懦弱和愚蠢的他,根本找不到出路。他只會一次次跌倒在命運無常的掌紋中,甚至痛悔地失去朋友的生命,路險且長,暗夜無光。

這一刻,陸癡只希望自己能死在方才。

雨水像拳頭般落在少年身上,一下一下都是劇痛,一滴一滴都是寒冷絕望。

“……你爹沒教過你……頭可斷,身可斬,發型不能亂嗎?”

一個低弱的聲音從旁邊傳來,陸癡緩緩擡頭,難以置信地瞪大眼。

裴昀不滿地皺着眉頭,有氣無力地說:“把那邊的石頭推開。”

眼淚頓時從陸癡眼中洶湧而出,在滿是泥巴的臉上沖出兩條溝壑,陸癡驚喜地撲了過去:“你,你沒死?!”

“呸呸,怎麽說話的你……”裴昀沒好氣地說,“我的發型是不是亂了?”

“……”

“把那邊的石頭推開。”裴昀重複了一遍。

從陸癡的角度,看不出裴昀所指的那塊石頭有什麽異樣,但看到将軍的臉色,他迅速爬起來,淌水過去用力把石頭推開。

石頭緩緩傾斜,石縫中一抹金色的光芒乍現,幾乎将整條溪水映亮。

被壓在石下的是一枚金色的羽毛,比尋常的鳥羽大一點兒,像是金子般的陽光打造而成。

陸癡俯身小心翼翼地将羽毛撿起來,掌中溫暖柔軟而明亮的鳥羽,被雨水打濕了有點沉甸甸的,仿佛金色的晨曦濃縮在這片濕潤的羽毛上。

“這是……你要找的東西?”陸癡愕然擡頭,這個問題已經無需回答。

裴昀頭上臉上都是血,沙啞的聲音卻漾起笑意:“那只二貨鳳凰,竟然真的和羽毛心有靈犀,校尉沒有說錯。”

雨漸漸小了,終于,一條彩虹挂在空中,山谷的濃霧散去,前方的路變得清晰。

陸癡扶着受傷的裴昀走出深谷,那片金色羽毛像燃燒的小太陽,又像希望本身,生機盎然地點亮了渾沌的天地。

他們走出了夢溪迷谷。

看到太陽鑽出雲層,陸癡捂住眼睛,突然有種想流淚的感覺,眼睛看到的遠方,讓人幾乎要相信——

野草永遠不會忘記陽光,腳步也永遠不會失去方向。

裴昀受傷失血很虛弱,陸癡扶着他,深一腳淺一腳地走着:“雖然找到了夢溪迷谷的路,可惜,人算不如天算……山路被暴雨碎石堵塞,唐軍無法走這裏了。”

“……”裴昀突然問了一句,“唐軍将領是封常清吧?”

陸癡下意識地點頭:“是。”話一出口他才覺得不對——征讨大勃律國的安西節度使,大唐西北主帥封将軍,這個人竟然随意直呼其名……

他到底是什麽人?

他如此年輕,看上去不過二十歲左右,陸癡參軍也好幾年了,從沒有聽說大唐軍中有這樣的人物。

“如果是封常清帶兵,他仍然會走這條路!”裴昀眉頭一擡,自信的光芒從眼底迸出,如同寒夜裏劃過夜空的流星,“前往潼關的路有好幾條,但這是最近的一條。只要你的信送到了,他不會改變線路。”

“你說……什麽?”陸癡愕然看着他。

“別人會擇路,封常清不會,他這個人跟又臭又硬的石頭一樣,”裴昀聳聳肩,“別說一場暴雨了,就算是天降烈火刀劍,也改變不了他的決定。他會選險路——只要那險路盡頭還有一線生機,他就會置之死地而後生!”

那個深秋發生的事情,就像奇跡一樣。

陸癡在家中焦灼地等待消息,不久後,封常清将軍帶兵走麋山險路,士兵用火藥炸開堵塞山路的碎石,搶在叛軍之前占領了潼關!

距離唐軍占據潼關要塞和叛軍趕到,前後不過相差幾個時辰而已。

這是一場驚險的搶奪,兵貴神速,長安的門戶守住了。

沒有人知道,一個微不足道的逃兵,拯救了大唐軍隊。

而在陸癡家裏,頭上包着紗布的裴昀毫無氣質地大呼小叫……

“哎喲,痛,葉校尉你換藥輕點!”

“我可是為了找羽毛才受的傷,我容易嗎我!道謝就不用了,拿兩片金葉子來就行了!”

“再拿點錢來買新衣服,再穿你那緊身的衣服,我會被勒得昏過去的……”

……

葉铿然臉色難看得很。最高興的莫過于大王了,得到了金色的羽毛,她驕傲地昂着頭,臭美地對着門外的小溪踱着步子,照來照去。

而最忙的還是陸癡,他将衣物和吃的打包好,穿上了那件在陳留軍營帶回來的軍裝:“我會去潼關投奔封将軍,國難當頭,軍中一定還有用得着我的地方。”

峰巒如聚,波濤如怒,山河表裏潼關路。

陸癡背起了行囊,裴昀和葉铿然也将繼續他們的旅途。臨別之時,陸癡幾次回過頭來,不舍地朝他們揮手。

葉铿然目送着陸癡的背影走遠。

“叛軍來勢洶洶,戰場上只怕九死一生,”裴昀雙臂環胸,說出了葉铿然心中所想,“這條路不好走。”

“很危險嗎?”大王在他們頭頂盤旋。

裴昀漫不經心地笑了笑:“倒也不算最危險,至少他認得去路,或許還能找到歸途。

“我們走吧。”

幾人的身影在地平線上漸行漸遠,成為小小的黑點。

什麽樣的路最兇險?并不是懸崖山路,也不是生死戰場,而是一個人眼中迷失掉方向的時候。

只要你清楚自己要走向何方,再險的路,也敵不過你的腳步。

同類推薦

我和大聖是兄弟

我和大聖是兄弟

王虎穿越了,而且悲催的成了五指山下的一只老虎。
“我去,這是要做猴哥虎皮裙的節奏?”王虎表示不服。
作為一只21世紀穿越來的新時代老虎,怎麽着也要和猴哥拜把子,做兄弟啊!
此時此刻齊天大聖孫悟空被壓五行山馬上就滿五百年,再有十年,波瀾壯闊,影響三界格局的西天取經之旅就要開始,看王虎如何在其中攪動三界風雲,與猴哥一起再掀萬妖狂潮。

仙家萌喵嬌養成

仙家萌喵嬌養成

一派仙師齊晟路遇一只奶貓,本想冬天暖脖子夏天當腳踏,誰知這是一只貓妹砸,還變成蘿莉騎在了他身上。從此被這只貓蹭吃蹭喝還蹭睡,淪為貓奴。
“喵喵!”大喵搖着尾巴在齊晟腳邊蹭來蹭去,毛茸茸的耳朵一抖一抖。
齊晟冷酷的面龐瞬間融化,将她抱起,揉着滿身順滑的貓毛,心中一片滿足。
齊晟滿目柔情的眸子盯着那雙琥珀般的大眼,捏着她的粉嫩爪爪,霸氣道:“傻喵,吻我。”
“喵嗚~放肆!區區鏟屎官也想親我,小魚幹準備了沒有?”
“啪!”“哎呦!”
大喵一爪子糊在齊晟的臉頰之上,隐隐的有一點紅痕。
見齊晟委屈模樣,心想,那,那,勉強來一口吧!
大喵強勢捧上齊晟的臉頰,爪子按在他的胸膛,毛茸茸的大臉湊向他的薄唇。

修仙 滅鳳
432.6萬字
凡人修仙傳仙界篇

凡人修仙傳仙界篇

凡人修仙,風雲再起
時空穿梭,輪回逆轉
金仙太乙,大羅道祖
三千大道,法則至尊
《凡人修仙傳》仙界篇,一個韓立叱咤仙界的故事,一個凡人小子修仙的不滅傳說。
特說明下,沒有看過前傳的書友,并不影響本書的閱讀體驗,但感興趣的書友,也可以先去看看《凡人修仙傳》,再來看本書哦。
諸位道友,忘語新書《仙者》,經在起點中文網上傳了,歡迎大家繼續支持哦!

修仙 忘語
463.8萬字
超級大敗家子

超級大敗家子

張家無敵逗比敗家巨真的很煩惱,為什麽我說我不帥,他們就打我,并且說我虛僞!我明明不喜歡那個富家千金,她還非得賴着嫁給我,我覺得這一切都怪我爸媽,為什麽家裏要有辣麽多錢,搞得我這一生下來的任務就都只有敗家了…
★★★★★
本書惡搞。
年少為之,節奏把握不行。
已多次修改,但篇幅太長,三觀重塑很難。
今生不知是否還有機會重塑。
暫入坑慎重。
可噴。
主不在乎。
★★★★★
娛樂性一般小說關鍵詞:超級大敗家子無彈窗,超級大敗家子,超級大敗家子最新章節閱讀

擺爛太狠,我被宗門當反面教材了

擺爛太狠,我被宗門當反面教材了

重生無數次的宋以枝直接佛了。
每一世都改變不了死亡的結局,宋以枝決定,擺爛!
別人在努力修煉飛升,宋以枝在地裏除草澆水。
新一輩的天才弟子在努力修煉,宋以枝在烤鳥。
氣運之女在內卷同門,宋以枝在睡大覺。
在最大最內卷的門派裏,宋以枝當最鹹的魚。
最後,擺爛太狠的宋以枝被制裁了。
落入修煉狂魔之手,宋以枝以為自己要死,沒想到最後過的…還算滋潤?
“五長老,我要種地。

“可。

“五長老,我要養鵝!”
“可。

……
在某位修煉狂魔的縱容之下,宋以枝不僅将他的地方大變樣,甚至還比以前更擺了。

在仙俠世界寫小說

在仙俠世界寫小說

穿越了,寫幾本小說養家糊口,不料卻被人當真了。不怕別人不認真,就怕別人太認真!
大哥!我一本仙俠小說,你們這一大群的修真者犯不着拿着當秘籍去參悟吧!
九州大陸專用裙~小說關鍵詞:在仙俠世界寫小說無彈窗,在仙俠世界寫小說,在仙俠世界寫小說最新章節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