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雁門關
第8章 雁門關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唐·李賀《雁門太守行》
一
“帝王的黃金臺,朋友的白玉劍,你選哪一樣?”
杜清晝是個商人,他很懂得交易的技巧。所以,面對眼前這個渾身血跡的武将時,他用平緩的語調問出這句話。
武将的呼吸變得粗重,睜大帶着血絲的眼睛,那眼神充滿懷疑,也充滿饑渴。
“放心,在我這裏,一切都可以交易。你既然拿出了足夠交換的東西,那麽,我也會給你價值與之相匹敵的東西。”杜清晝漫不經心地說,那神情如此輕慢,仿佛無論是天下的權柄,還是世間的至美,在他這裏都不過是一件小小的貨物。
“你只是個商人,我憑什麽相信你?”武将滿臉泥土與血痕,渾身肌肉繃緊,眼神充滿戾氣。
唐朝時商人是“士農工商”之末,地位很低,不能參與科舉,不能乘坐車馬。連唐太宗李世民也曾說:“工商雜色之流,假令術踰侪類只可厚給財物。必不可超授官秩,與朝賢君子比肩而立,同坐而食。”
意思是,商人哪怕再富有,也沒有資格和朝堂上的君子們,甚至普通務農的百姓們平起平坐,哪怕是坐在一起吃飯,也是不合禮數的。
杜清晝祖祖輩輩都是商人,到他這一代脫了商籍,他想不到,自己會從“賢君子”再做回一個商人。曾經他以商人的身份為恥,但現在他卻很享受這個身份。
“我只是個商人,但商人可以做到很多事;士大夫們不屑于做的事,不敢做的事,商人可以做。”杜清晝站了起來,他的身材在武将面前顯得瘦小,卻如懸崖危立,深淵無盡,令人恐懼和顫栗。
“不相信我,你還有別的選擇嗎,宋枳?”杜清晝湊近武将的臉,無懼對方殺人如麻的名聲,享受般細品對方眼底的欲望和掙紮。
名叫宋枳的武将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喘着粗氣,如同一頭焦躁的困獸,終于,他慢慢地,用汗濕髒污的手,将一把劍遞到對方手上。
杜清晝将劍緩緩抽出,劍身清光驟然映照着血色殘陽,令他的瞳孔也微微收縮:“好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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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山驟然滾過驚雷,雁門關像是受傷的猛獸,被陰沉沉的天空壓彎。
二
雁門關失守了。
史思明的叛軍攻到代州城下,雁門守将宋枳提着主帥的頭顱,打開城門投降。
自安史之亂以來,烽火狼煙四起,各地都有投降的将領,但大多是兵馬疲弱的無奈之舉。代州雁門郡不一樣,它占據天險屏障,又與朔州、雲中郡成犄角之勢,原本就是易守難攻的要塞。更何況,城中還有一支足以抵禦叛軍的騎兵——雁門鐵騎。那是大唐裝備最精良的騎兵,曾令北方突厥聞風喪膽。
若非副将宋枳的叛變,只怕這道關卡,叛軍會久攻不下。
殘陽西斜,群山仿佛被染了一層淺薄血色。
荒草小徑上走過來幾個人影,一身白衣的是曾經的隴右大将軍裴昀;身邊冷若冰霜的俊美青年是陪戎校尉葉铿然,而跟在他們身後蹦蹦跳跳的小姑娘,則是真身為鳳凰的少女獨孤琳琅。
“這裏有個人!”琳琅指着一處草叢,停住腳步。四周血跡斑斑,一個人倒在草叢中,不知道是死是活。
裴昀蹲下身來,把那人翻過來,只見對方一身铠甲都被鮮血浸透,臉上也滿是血污。他探了探鼻息:“還活着。”
這裏離代州城門不過十裏,叛軍随時可能出城殺戮。從那昏迷的傷者裝束來看,似乎是一個品階不低的唐軍軍官。
“旅途辛苦,風餐露宿,還撿了個半死不活的人,人生真是寂寞如雪。”裴昀打了個哈欠,伸出修長的手把對方翻弄了幾下,對琳琅招招手:“大王,你過來。”
“幹嘛?”琳琅看到對方的表情,直覺不是什麽好事,果然,只見對方輕描淡寫:“借一滴你的血。”
“……不。”琳琅理所當然地擺手拒絕,躲到葉铿然身後,“大王怕痛!”
“沒有別的辦法了嗎?”葉铿然皺眉。
“有倒是有,不過得找到鐵鍬才行。”裴昀攤攤手。
“鐵鍬?”
裴昀指着地上一動不動的人:“喏喏,你看,肺被紮爛了,肋骨斷了四根,失血到這個程度,大約還有一炷香的功夫就斷氣了……天氣這麽炎熱,屍體很快就會發臭,沒有鐵鍬挖坑及時掩埋,氣味會難聞得要命。”
葉铿然外表雖冷,卻最是熱心熱血,聽到這話眉頭皺得更緊。此時如果需要他的血,他自然會慷慨相助。但世間,只有鳳凰的血可以救人之将死——鳳血的力量是“治愈”。
琳琅不願意的事,他絕不會勉強她。
見葉铿然沒有說話,琳琅從他身後探出腦袋,突然踮起腳來,伸手用力去撫他的眉心:“葉哥哥,大王不喜歡你皺眉。”之前她一直覺得鳥翅最好,而人類的手臂和十指只是累贅,但這一刻,她突然有種微妙的感覺……還好有靈巧柔軟的手指,可以撫觸到他的眉心。
她不喜歡他皺眉。
“你很想救那個人嗎?”琳琅歪着頭,看向葉铿然眼底悲哀的深潭,“亂世裏那麽多屍骸,死人都堆成山了,救不救好像都差不多。”
葉铿然摸了摸她的頭發,沒有說話。面對死亡,他胸口如壓磐石,只能以沉默與之對抗。
“好了好了,快斷氣了,”裴昀拍拍手上的灰,站起身來,“我去找鐵鍬。”
“等等!”琳琅脫口而出,終究還是磨磨蹭蹭地來到傷者面前,将手指放在口中咬了一下,伸出手,一滴血滴在對方瀕死幹涸的嘴唇上。她沒好氣地嘟哝:“大王可不想救你,大王只是為了葉哥哥不難過。”
“秀恩愛的閃瞎狗眼啊!”裴昀不忍卒讀地扭過頭去,“葉校尉,原來刷臉就可以解決難題!”
事實證明,裴昀的結論下得太早了——因為,真正的麻煩才剛剛開始。
第二天,金色的陽光照到身上時,在樹下睡覺的裴昀懶洋洋地醒來,一睜眼,就看到有個陌生的年輕人正在脫衣服。
……什麽狀況?
對方裸着上半身,只穿了裈褲和靴子,似乎剛去溪水裏洗過澡,不遠處還有一堆染血的铠甲和殘破的長袍。
年輕人聽到動靜,立刻放下手中的衣服,微笑半蹲下來:“将軍醒了?”四目相對,陌生人放大的臉湊到跟前,鼻梁挺拔清秀,烏黑的眼睛很容易讓人聯想到山澗飲水的鹿。
“慢着——!”裴昀本能地伸手去擋,“将軍?将軍是誰?我們很熟?”
“一個小姑娘告訴我說,你姓将,名軍。”對方無辜地看着他。
“……”
對方笑起來劍眉舒展,上半身連衣服也沒有,舉手投足卻如同穿戴着華冠錦袍一樣端嚴有章法:“既然知道了恩公的名字,我也當如實告知姓名。我姓李名俶,‘有俶其城’的‘俶’。”
《詩經·大雅·崧高》中說:“有俶其城,寝廟既成。”“俶”音同“觸”,是寬厚的意思。天下叫這個“俶”字,又姓這個姓的,沒有第二個人。
大唐王朝的嫡皇孫,十五歲被封王,如今年紀輕輕便掌握唐朝天下兵馬的大元帥——廣平王李俶!
安史之亂以來,唐玄宗李隆基躲進巴蜀。李俶的父親太子李亨在靈武即位,李俶奉命和郭子儀一起征戰河東,收複了朔方、雲中等地,在軍中享有盛名。
“小俶,太傅沒教過你和陌生人說話時要穿好衣服嗎?”裴昀嚴肅地坐起身來,認真地說,“沒教過你洗完澡身上還在滴水時不能穿靴子嗎?”
李俶似乎愣了一下。
“說的就是你。”裴昀沒好氣地擺擺手,“發什麽愣?”
“……沒有。”李俶溫文爾雅的神情終于變得如吞雞蛋,“……也從來沒人這麽叫我。”
“以前沒有,現在有了。”裴昀起身去找東西,“嗯嗯,怎麽會傷成這樣?”
兩人看上去年齡相仿,李俶竟然不由自主地順着他的問話,認真回答:“我帶着一隊輕騎,夜襲代州城,結果中了埋伏。”
裴昀正在包裹裏翻找着什麽,聽到這裏,突然停住手中的動作。
“雁門關山路險峻,溝壑深廣,加上代州叛将宋枳和雁門鐵騎,關內外已經是鐵桶一塊。你去偷襲不過以卵擊石,愚蠢至極。”
李俶意外于他對戰局和地形的熟稔,正要開口,卻見對方揉着額頭連連嘆氣:“唉唉,小俶你在軍中,一定讓郭子儀将軍很頭疼吧?”
“……”李俶怔怔地看着他,半晌才擠出一句:“這次偷襲的确瞞着郭元帥,是俶莽撞了。”
“可你看上去不像是個無腦莽撞的家夥,”裴昀終于從包裹裏找出一件衣服,扔給他,回過頭來,目光仿佛能洞穿人心,“這種愚蠢的偷襲,一定有什麽原因的吧?”
李俶默默地将衣服套上……
樹影斑駁,年輕的皇子目光黯淡下去,卻沒有回避,眸色如同春水洗過刀鋒:“我夜襲代州,只想接回賀将軍的頭顱,妥善安葬。”
代州城守将賀含元忠勇正直,在宋枳叛變時,沒有防備背後捅來的刀子,被宋枳從身後偷襲,割頸而亡。
雁門郡失守後,賀老将軍的頭顱被挂在城門上曝曬了四天四夜。李俶瞞着郭子儀,冒險親率一隊騎兵,夜襲雁門關,一場驚心動魄的奔襲,不為奪回城池,而只為奪取忠臣骸骨。
裴昀雙臂環胸,漫不經心勾了勾嘴角,他的目光望着遠方,竟有些悠遠:“大唐忠魂,的确不該曝于荒野。”
突然,空中傳來一聲清越的鳥鳴。
只見一只大鳥徐徐降落,盤旋在李俶面前,傲慢地擡了擡腳爪。
李俶露出詫異的神色……他看到鳥爪上有一只漆黑的匣子,心頭無端一悸,不由自主地伸手将那匣子取下。不等他将匣子打開,大鳥已經昂首鳴叫一聲,淩空展翅飛起!
深藍的天空中,鳥影越來越小,直至消失不見。
李俶将匣子緩緩打開,瞳孔驟然收縮。裏面是一顆雙目圓睜的頭顱,滿面虬髯,雖死猶威——是賀将軍的人頭!
三
朔州城門外。
塵沙滾滾,馬蹄聲急。唐軍精銳出城,為首的軍人手持長柄陌刀,濃眉霜鬓,輪廓儒雅堅毅,正是名将郭子儀。只見他翻身下馬,神色驚喜而焦急地脫口而出:“殿下!”
“郭元帥!”一身白衣策馬而來的李俶也縱身下馬,懷中抱着一個漆黑的匣子。
“數日都沒有殿下的消息,末将憂心如焚,若殿下有何不測,末将萬死難辭其咎!”郭子儀平時也是不輕易表露感情的軍人,此刻聲音不無責備,拉着馬缰的手竟然有些不穩。
“對不起。”李俶眼眸裏露出溫和的歉意,打開懷中的匣子,“我把賀将軍接回來了。”
四周頓時寂靜無聲,将士們的心頭都像都什麽攫取住了一樣,喉嚨哽咽。
山河盡染血色,晨曦悲壯。
李俶眼中蒙上了一層水光,聲音卻很穩定:“将賀将軍葬在馬邑郡,他日若能光複長安,再遷回長安厚葬。”
“是!”将領接過匣子,應聲領命。
李俶的性子,與他的父親、祖父都不同,像一襟春水遇到鋼刀,令那些刀口舔血的軍人們也不由得動容。
兩人并肩策馬進城,李俶突然問身邊的郭子儀:“我想跟元帥打聽一個人。”
“什麽人?”
“大唐軍中可有年齡與我相仿,身高八尺有餘,模樣俊美潇灑,還有一點……慵懶的将軍?”他斟酌了一下自己的用詞。
“沒有。”郭子儀認真地想了想,“所有将領都在我麾下名冊中,且不說沒有這樣的年輕的将軍,就算有,也沒有殿下描述的形貌。”
他奇怪看了一眼李俶身上的白衣,那明顯不是李俶自己的衣衫,看得出衣服的主人身材高大修長,穿在李俶身上有點空蕩蕩的,甚至使得這位年輕的皇子有種纖細之感。
郭子儀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麽:“但是十多年前,隴右軍中倒是有一位将軍,他曾經是禦筆欽點的探花郎,性子懶散,常在軍中喝酒打牌,卻用兵如神,作戰出其不意,被百姓稱為‘白衣修羅’。但,他在開元二十九年就戰死了。”
李俶的神色微微一動:“‘白衣修羅’裴将軍?”
那人的名號,李俶自然也是聽說過的。雖然當年他年紀尚幼,但邊關戰場的傳奇故事,是小男孩最喜歡聽的。
“裴将軍,是張丞相的學生吧?”李俶沉吟。幼年時他曾在禦花園中見過宰相張九齡一次,至今難忘。此後的大唐,仍然有宰相,卻再也沒有那樣的氣度風華了。
“正是。”郭子儀提到往事,也有些感慨,“若是太上皇當初聽了張丞相的谏言,處死安祿山,如今這戰火或許便不會燃起……”他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頓了一頓,将話題轉到戰局上:“殿下,如今雁門關易守難攻,如果只是史思明的叛軍還稍為樂觀;可是宋枳被安祿山封為鎮遠大将軍,他熟悉周圍地形,深谙布防之道,只怕城防滴水不漏——要攻打雁門關,就要先解決宋枳!”
李俶神色詫異地點了點頭,郭子儀對戰局的分析與情勢的判斷,竟與那個人如出一轍。
他當真是天下名将吧。
有可能……是十多年前的那個人嗎?
只見郭子儀揚起馬鞭:“我已調查過,宋枳原本在軍中籍籍無名,四年前不知道為什麽,突然一夜之間變得悍勇起來,很快奪得了一些軍功。”
“一夜之間?”李俶握着缰繩的手一緊。
“沒錯,有人說他像是一夜之間變了個人,原本平庸懦弱的性子完全變了,戰場上如同發狠的野獸一樣,一場驚險的戰役沖殺在最前方,砍了三十多個敵軍頭顱回來領賞,後來漸漸得了晉升。”
李俶耳邊浮現出臨別時将軍所說的話,勒住馬缰,溫和的眉眼也有了幾分決斷的冷意:“我倒有一個辦法,不知元帥以為如何?”他壓低聲音,對郭子儀如此這般這般。
郭子儀聽完,猛地擡起頭,眼睛亮得驚人:“好計策!”
四
“将軍,你跟那個小角蟲說了什麽計策?”琳琅好奇心強,一路圍着将軍追問。
“告訴過你,不是角蟲‘觸’,是人叔‘俶’,別再叫人家角蟲了!”将軍頭也不回地擡手,一栗子落在她頭上。
“反正都一樣嘛。”琳琅揉着被敲痛的頭,不服氣地追問,“到底是什麽計策?”
“你猜啊。”
“我猜不到才問你的!”
“不告訴你。”裴昀笑眯眯的,把琳琅氣得叉腰鼓起了腮幫子。旁邊的葉铿然不理會他們胡鬧,聲音清冷地問:“我們現在去哪裏?”
“喏,你看到前面的集市了嗎?”裴昀擡臂指向遠處。
雁門關最宏偉的不僅是軍事要塞,還有商道。
從盤曲的山道前行,是漢人與回纥人、突厥人進行茶馬交易的集市。哪怕是在戰時,集市也仍舊很熱鬧。
而這個集市裏,最特別的是一個叫杜清晝的唐朝人,集市上的人都叫他杜掌櫃。
杜掌櫃手中的貨物千奇百怪,有的價值連城,有的又很廉價。沒有人确切地知道他有多少財富。也沒有人知道他的來歷,貨源取得的途徑。他很神秘,也很守信用。
最近,他在賣一把劍。
那是一把很舊的劍,只是廉價的生鐵鍛打而成,顯然并非出自名工匠之手,恐怕也沒有可值得稱道的來歷。如果一定要說有什麽特點,那就是劍鞘上鑲嵌了一枚指甲蓋大小的白玉,玉面上泛着幾縷橘黃色的紋理,或許能值點錢。
與其他的貨物不同,這把劍沒有标價。偶爾也有來詢價的人,杜掌櫃讓他們自己開價,但沒有一個人能最後把劍買走。
清晨日光淡薄,店鋪開門不久。
杜掌櫃一個人坐着,望着往來的人流,倏然間,他的目光穿過人群,落在一個白衣俊美的客人身上。就像穿過海洋而準确地捕捉到一滴水,在萬千人中也絕不會認錯某一張面孔。
杜掌櫃起身相迎,露出微笑:“你來了。”
經年時光洗舊了紅塵,故人仍眉目如新。時光突然流逝得緩慢,這一刻仿佛有種錯覺,什麽都沒有改變,他們也不曾走遠。
裴昀凝視杜清晝片刻,終于迳自走向那把鑲嵌白玉的舊劍:“我來買劍。”
“請你開價吧。”杜清晝點點頭,嘴角帶了神秘的笑意,“貨物的價值,常常取決于人的判斷,同一件貨物,在有的人眼中可能一文不值,對另外的人來說,卻是絕世珍寶。”
裴昀手握劍鞘,稍一抽開,寒光頓時如水洩出:“我想與你賭一局,如果我贏了,就帶這把劍走。”
杜清晝緩步走到對方跟前,細細打量故人的眉眼:“要與我賭,你的賭資是什麽?”
——你的賭資,是什麽?
“金葉子啊。”裴昀指了指身邊的葉铿然,“這些年游山玩水,我傍上土豪了,價格随你開。”
“金葉子我有很多,呵,只有最獨特和昂貴的東西,才能引起我交易的興趣。”杜清晝輕按住對方握劍的手,鋒刃倏然在裴昀的指腹間滑過,一顆鮮紅的血珠頓時冒了出來,“——要麽,那就用你的性命來押注吧?”
葉铿然的臉色頓時一變!
四目相對,裴昀利落地收劍回鞘:“成交。”
劍刃沾了鮮血,原本平淡無奇的劍身倏然逸出驚心動魄的清光。
“好,”杜清晝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在決定這筆買賣之前,我想先請你看四件東西。”
店鋪從外面看并不起眼,裏面的陳設也很簡單,但有種陰冷之感。幾人走進去時,琳琅有點害怕地朝葉铿然身邊靠了靠。
“當心點喔,小鳳凰。”杜清晝在黑暗中微笑回頭,“亂世中,所有人都在找尋鳳凰,或許,我的下一件貨物,會是一只小鳳凰也說不定?”
葉铿然猛地攔在琳琅面前,神色微凜。
“開個玩笑而已,別介意。”杜清晝很快轉過身去,輕笑繼續朝前走。
最裏的內室,竟然是一間棋室,擺放着榧木棋枰和雲子。
“這些年,我一個人很孤獨,于是喜歡上了下棋。”杜清晝彎腰,将一枝玉雕的白梅放在棋枰邊,徑自在棋枰前坐下,寬袍廣袖,竟有林下古風。
杜清晝擡手示意裴昀幾人坐,從懷中取出一張紙卷:“我想給你看的第一件東西,是這張地圖。”
卷軸徐徐展開,那是雁門關內外的山川地形圖,圖窮之處,附着一張地契,地圖上用朱砂點着一筆——正是他們現在所在之地。從某種意義上講,這個集合了波斯、回纥、突厥人的茶馬集市,是屬于杜清晝的。
裴昀只看了一眼,僅僅一眼而已,價值千金的地契,在他目下就像灰塵般輕飄飄的。
“你再看這第二件。”杜清晝絲毫不以為忤,從懷中拿出另一張紙卷展開來,那是一份名單。
裴昀的目光順着那一個個名字看下去,人沒有動,但神色已漸漸沉了下去。
每個人的名字後面都跟着“黃金多少兩”的标注,有些已是天價;朝中六品以上的官員,竟然半數都在這份名單裏!還有些用黑筆劃掉的,是已經死去的人,被劃掉的名字裏,赫然包括在馬嵬坡被将士殺死的宰相楊國忠。
這些年,杜清晝在黑暗中早已暢行無阻,成為官員們競相巴結的無冕貴人。
“還有,這第三件東西,”杜清晝嘴角帶着輕笑,将一塊塊堅硬的東西拿出來,黑鐵泛着森冷的光澤。
坐在一旁的葉校尉突然感到後背被冷汗濕透。
——那赫然是邊關三鎮的虎符!
原來,像宋枳這樣的武将遠不止一個,他們被利誘,被收買,不僅出賣了軍人的忠誠和尊嚴,還出賣河山與城池。
“這些都是我買來的。”杜清晝笑得像個真正的商人那樣市儈而可親,“朝堂之上的人心可以買到,邊塞之外的忠誠也可以買到,只要你出足夠高的價格。”
葉铿然握緊拳,聲音微沉,如同流星擦過黑夜:“有的人心,你買不起;有的忠誠,你買不到。”
“買不到的,就毀掉。”杜清晝側頭看向他,仍然笑得親切,“這是我向來的原則。”
這些年,朝中再沒有忠義之士,先是李林甫一手遮天,接着是楊國忠小人得志……朝野一片烏煙瘴氣,邊境将士散漫怠惰,大唐王朝已如困獸,被戰火拖至深淵。
年初正月,安祿山稱帝,國號大燕,在得知宋枳投降獻城之後,安祿山立刻将宋枳晉升為鎮遠大将軍。
“這年頭,像宋枳這樣識時務的人很多,”杜清晝輕笑,“平步青雲的機會也很多。萬物皆有價,只要出得起價格,權力或地位,世上什麽都可以交換——這大好河山,也不過是一塊稍重的籌碼,在強者手中更疊着朝代而已。”
他的衣襟紋絲不動,卻仿佛無聲處的驚雷,鼓蕩起黑色的浪濤。
裴昀身體微微後仰,似笑非笑:“似乎有道理。”
“世道如此,”杜清晝如願以償地聽到了他想聽的話,“小人也并非是天生卑劣,他們只是為環境所迫。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淮北則為枳。當命運摧殘擊打,把人推向絕望,心就會變得很堅硬。當生存的空間狹窄到只有扭曲自己才能存活喘息時,很多人都會選擇活下去,而不是維持所謂的‘原則’。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
“喂!”琳琅聽不懂他的話,也不想懂,只是忍不住好奇心,“還有一件東西是什麽?”
——前三件東西已經如此驚人,最後一件,又會是什麽?
“不要心急,小鳳凰。”杜清晝雖然在輕笑回答琳琅,眼神卻一直只看着裴昀,“陪我下一局棋,你若贏了,我就把劍雙手奉上。”
五
這是一局久違的棋。
許多年前,長安初春,草長莺飛,當杜清晝是狀元郎,裴昀是探花郎的時候,兩人也在一起下棋,裴昀總是落子如飛,而杜清晝總是深思熟慮。兩個少年從清晨下到傍晚,直到老師張九齡從官署回來。
那時候的清風裏有花香和甜味,棋枰上的攻防都磊落,勝負都灑脫。
如今棋枰冰冷,黑與白,已再無法相融。
“真可惜,”杜清晝将手中的黑子下了“長”的一手:“這麽多年不下棋,你的手生疏了。”
裴昀下得不好,不知道是心緒不寧,還是久未練習。而杜清晝的行棋極穩,攻防老辣,很快占了上風。
越往後下,裴昀的局面越被動。
棋行至中局,白棋右角陷入四面被圍攻的困境,眼看活不成了。杜清晝将一枚黑子落在白子上方,露出遺憾的神色,随即撣了撣衣襟站起來,推開窗。
這一剎那間,裴昀不由得微微眯起眼。
驟然明亮起來的光線讓人的眼睛有些不适應,然後視線開闊起來——窗外千峰綿延,群山蒼翠,竟可以遠遠遙望到代州的狼煙與烽火。
“那邊是東徑關,”杜清晝放目遠眺,“唐軍已經在路上了,很快就會抵達山谷之中吧。”
雁門關有東、西兩徑,西面是歷代兵家必争之地,有重兵把守,而東面是荒山野嶺。
“讓我猜一猜,你給唐軍出了什麽計策?”杜清晝回過頭來,眸光幽冷而熱切,如同獵人看着獵物的神色。
“說來聽聽。”
“這場戰争,下策是強攻,中策是圍城,而上策——是反間。” 杜清晝以手撫摸光滑的窗棂,“史思明和宋枳因利益而茍合,彼此之間必然有猜忌,只要唐軍與宋枳交戰時,同時派出一支輕騎,僞裝成史思明的軍隊潛入代州後方設伏,作出坐收漁利的姿态,宋與史的聯盟就會出現裂痕。到時候唐軍再拉攏宋枳,送去金銀財寶,許諾高官厚祿——只要能争取到宋枳,局勢就會逆轉,雁門關就會從銅牆鐵壁變為不堪一擊。”
空氣驟然冷得可怕。
陽光纖細危險如絲弦,所有的謀略,仿佛都逃不出對手的那一雙眼睛。
“從調兵的動向看,”杜清晝整個人都沉浸在逆光之中,“唐軍的說客應該已經說服了宋枳?看來,郭子儀一定非常慷慨,開出了令宋枳不能拒絕的價格與條件。”
棋盤上黑棋如同黑雲壓城,鼓聲急促,危城欲摧。
“攻城攻心,的确用兵奇詭,”杜清晝緩步踱回來,眼中笑意幽冷如鬼火,緩緩攤開掌心,“但,你該看看,這第四件東西。”
裴昀的手懸在棋盤上空。
他驀然擡眸,眼底一縷裂痕痛苦清晰得近乎鋒利。
“所有的合作與承諾,都有被單方撕毀的風險,尤其對逐利之徒而言。”杜清晝享受般地欣賞裴昀的表情:“你最大的缺點,就是太過自信——此刻,東徑關山谷進退兩難,上萬唐軍抵達那裏,被前後夾擊屠殺,那情形一定很壯觀吧?”
六
“我們中了埋伏!”
正午的日光明晃晃的,東徑關的唐軍突然發現他們被包圍了。
史思明的部隊從前方沖殺過來,而宋枳的軍隊迅速斷掉了他們的後路,原本預計的裏應外合,變成了甕中捉鼈。
李俶率領先鋒部隊滿身鮮血奮力拼殺,幾杆長槍朝他的胸膛刺來!與此同時,還有一柄長劍攻向他的後背。
本能地覺察到後背更為危險,他猛然回頭,劍鋒擦着他的頸邊而過,肩膀瞬間被一杆長槍刺中,他揮刀砍向眼前的人馬,可視線突然間變得光怪陸離,天地旋轉,耳邊什麽也聽不清……
槍尖有毒。
這是李俶驟然滾下馬背,失去知覺前最後的意識。
戰馬嘶鳴,鮮血飛濺。
慘烈的戰争從正午堅持到黃昏,天黑了下去,像是無邊無際的絕望,吞噬了大好河山。
七
“你輸了。”杜清晝遺憾地嘆了口氣。
山風冷冷拂窗,兩人像是對坐的雕像。棋枰上黑白子交錯,仿佛命運殘酷的鞭痕,入木三分,宛如定局。
裴昀的白棋已經陷入絕境。
杜清晝輕笑攏袖:“我失去的東西,需以這天下來殉葬;那些令我失去一切的人,我絕不會放過。”
“所以,你也不放過自己?”裴昀的神色似乎有些悲哀,凝視着棋枰邊的那枝白梅。梅花古雅暗香,像是誰安放着這些年在黑暗中籌謀的絕望,那樣堅硬地,永不回望。
一瞬間,杜清晝躊躇滿志的臉孔突然變得僵硬,像是被人窺見了藏得最深的傷口。
他日複一日,游刃于亂世烽火之間,買賣貨物與人心,只有這一枝梅花,是他永遠無法交易的。
白梅高潔,傲骨铮铮,故鄉那一片廣袤如雪海的大庾嶺梅原,是他們的老師張九齡最喜歡的風景。他曾經恨過老師,恨姐姐死時老師不曾阻止。而多年前,殺死老師的那一箭,就射在他眼前,杜清晝也沒有阻止。
午夜夢回時,杜清晝常常渾身冷汗驚醒,他覺得自己的人生被某個場景橫劈為兩半。
他知道這就是“失去”。像雨從指縫間滑落,無論如何用力,也抓不住,擋不住。
多少次他在夢中茫然朝虛空中伸出手,卻什麽也握不住。
他還會夢到故人,但面孔卻已模糊不清。失去的東西,許多年的時光與生命,物是人非的距離,都找不回來了。
很多時候啊,他說的話,沒有人信;事實的真相,沒有人聽。于是,他無法收獲自己內心的秩序,也無法收拾愛恨的殘局。
連絕對的勝利,都會成為一種諷刺。
“你輸了!”杜清晝突然失态發怒,霍然站起:“而且不會再有翻盤的機會!”
裴昀沒有說話,他執起那枝梅花,花瓣晶瑩剔透,仿佛随時會自指間簌簌飄下。他的衣袂也被清風掀起,一聲清越的微響,白子落在棋枰上。
山風嗚咽,日光如雪,屋子裏安靜得沒有一點兒聲音。
那是難以想象的一手棋,如匕首直入黑棋盤中大龍的心髒,而右下角的大好河山,竟被他盡數舍棄!
怎麽會有這樣的下法……
杜清晝的臉色微微扭曲,伸出的手猝然停在棋盤上空。
這種玉石俱焚的下法……不,不是玉石俱焚!從始至終,這棋局根本就一直有某種東西,在他的掌控之外!
裴昀的眼神像是漫天夕陽倒映在湖泊之上,帶着伏屍百萬的血光:“勝負還遠未分出——你确定,你真的掌控了宋枳嗎?”
八
宋枳從軍那一年只有十二歲。
他是從家裏逃出來的。
在家的時候,宋枳的身上總是遍體鱗傷。長年累月,他被自己的親生父親毒打。被毆打不是他最害怕的,他最怕的事情,是父親在他面前毒打母親,一次次他怒吼着前去阻止,被推倒撞得頭破血流,房間裏傳來衣服撕裂的聲音,父親暴躁大聲的咒罵、耳光聲,與母親懦弱絕望的哭泣聲。那時候,他就覺得死并不可怕。
後來,母親死了,裹在一張薄草席裏下葬。十一歲的宋枳在墳前跪了一整宿,沒有哭。
哪怕是多年後見慣了戰場上的腥風血雨,他始終陰沉冷酷,只因為他見過比死更可怕的東西,叫絕望。
天寶年間兵源不足,朝廷開始實行募兵制,軍中供給衣食。宋枳從家裏逃出來,用僅剩的銅錢從祝家鐵匠鋪裏換來一把劣質的劍,就以流民身份從軍了。
從軍的日子也不好過。
軍中的士兵分為三六九等,那些祖上有官職的是上等兵,有戶籍和身份的平民是中等兵,像他這樣的無籍流民,是下等兵。
那時邊境太平無事,士兵們很閑,一些上等兵卒就以欺辱捉弄下等兵為樂。宋枳面黃肌瘦,加上性格陰沉,孤僻不合群,是常被欺辱的對象。軍營裏喂了豬羊,剩飯與糠都倒在槽裏,由夥夫營管理。
那一次,幾個上等兵把宋枳的腦袋強按進滿是馊水和豬食的槽裏:“我就看不慣你這賤民的眼神!從軍不就是來混吃軍饷的嗎?你只配吃豬狗吃的糠!”
周圍傳來陣陣惡意的哄笑,宋枳的臉漲得和血一樣紅,拳心緊握幾乎破裂,終于,他一拳打在領頭的士兵臉上!
鼻血頓時從對方臉上冒了出來,在對方發怒的吼叫聲中,無數拳頭朝宋枳身上招呼過來……
那一天,宋枳不知道自己被打了多少拳,也不知道自己挨了多少腳,仿佛又回到了在家中的日子,無盡的毒打将他卷入黑暗絕望的深淵……到後來,他疼得有些意識不清了,突然聽到一個陌生的聲音在頭頂說:“你們在幹什麽?”
士兵們罵罵咧咧地散開了,四周安靜下來。
宋枳掙紮擡起頭,他頭發上沾着馊水和剩菜,滿身血跡與汗污,血從眼皮往下流。
鮮紅可怖的視線中,他看到了一個幹幹淨淨的,頭戴幞巾,腰間佩劍的少年。少年的眸子清亮溫潤,劍眉如遠山,關切地朝宋枳伸出手:“站得起來嗎?”
宋枳冷漠地推開他的手,随即自己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他是在絕境中強悍活下來的,對疼痛的抵抗力要比常人強。他不相信人的善意,也不接受人的施舍。
就在宋枳轉身要離去的時候,一件尴尬的事情發生了,他的肚子突然咕咕叫了起來。
那幾個上等兵說得沒錯,宋枳是為了活下來,為了吃軍饷,才來從軍的。但是很多時候軍糧限量供給,他總是饑一頓飽一頓。
少年将一只橙黃的橘子遞了過來:“你是餓了吧?我這裏有橘子。”
——手白皙而幹淨,橘子帶着微微的香氣。
“你沒聽到他們說的嗎?我不配吃橘子,只配吃豬狗吃的糠!”宋枳眼睛赤紅,惡狠狠地回頭,“所以,帶着你的橘子滾。”
少年聽到這話沉默了一會兒,但沒有生氣,而是将那個橘子放在他手中,轉過身去。
在離開之前,少年丢下了一句話:“你拿自己當人,就沒有任何人能拿你當豬狗。”
宋枳渾身一震。
那個橘子橙黃如陽光,顏色鮮亮得像是匕首,刺進了他渾渾噩噩的人生中。
從那之後,宋枳發了狠,在校場上拼命演練,在戰場上拼死搏殺,他性情兇悍,有仇必報,漸漸地曾經奚落他的人都不來了——誰也不願意為了幾句話的便宜,就被打落滿嘴的門牙。他悍勇不怕死,立下了幾次“跳蕩功”[1],成了執旗副隊頭,雖然仍然因為流民身份升遷得比別人慢,但畢竟漸漸過得像個人樣了。
秋天又至,雁門關的橘子樹也挂了果,士兵們都去搶着摘,宋枳還是不愛說話,等人少的時候他獨自爬上樹,摘了一個橘子。
夜裏,他把那只橘子放在掌心,翻來覆去地揉軟,心似乎也被揉軟了。最後他沒有吃,把這個橘子放在床頭。
當初給他橘子的少年,應該不會再出現了吧?
萍水相逢,早已天涯了無音訊。不相見才是最好的,這地獄一樣的戰場,如果有得選,誰不願意離開?
有時候,不是不怕死,只是別無選擇而已。
第二年夏天來時,宋枳在行軍中受了傷,沒有及時醫治,傷口化膿生出惡瘡,發出陣陣濃臭,甚至有蒼蠅在傷口上覓食。每當他想要小憩片刻時,不是被惡瘡痛醒,就是被蒼蠅的嗡嗡聲吵醒。
之前去軍醫那裏看過,也給開了幾貼藥,但絲毫不見好。軍中的藥是有限的,不可能全給一個低階隊頭,軍醫也搖着頭說,只能靠自己了。
宋枳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他開始時而渾身發熱,像是火爐裏滾燙燒紅的劍;時而又陣陣發冷,像是在寒冬臘月被爹毆打,獨自蜷縮在牆角的無數個不眠夜。
在死亡離他近在咫尺時,他以為自己看見了臨死前的幻覺……
眼前出現了那個給他橘子的少年。
少年已經長大了很多,一身英氣奪目的明光铠,頭戴銀色盔甲,清秀的面孔也被風沙雕琢出了棱角,青澀的神情變得堅毅,不變的是那溫和如鹿的眼睛。
“他怎麽了?”少年問身邊的人,顯然已經認不出他來了。
“殿下,他這是傷口發了惡瘡,只怕是治不好了……”旁邊的軍官趕緊上前,搖頭嘆息,“若是有戶籍的良民,到時把他的屍體送回老家,賞賜些財帛,撫慰他的家人罷。”
“人還沒死。”少年皺眉蹲下來。可是宋枳不願意看見他,将頭扭過去,蒼蠅又循着腐臭在他傷口上飛,他不想讓那少年看到他的臉。
“殿下!”旁邊的人大驚失色。将領們也沖了過來阻止:“殿下您這是做什麽?!”
少年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必驚慌,将宋枳的褲腿卷起,清涼而穩定的手落在他的小腿上,為他清理滿是膿血的傷口。
旁邊的侍衛都悄悄捂住了鼻子,少年卻似乎毫不在意,清理完傷口,然後從随身的包裹裏取出膏藥抹在他的腿上,站起身,把剩下的膏藥遞給将領:“這是我從長安帶來的傷藥,或許有些效果,讓軍醫按方子配一些發給将士們——還有,讓軍醫再來看看他。”
“是!殿下仁厚。”
原來,少年竟是廣平王李俶。
死裏逃生之後,宋枳沒有再見過李俶,但也許否極泰來,他的運氣漸漸變得好了起來。雁門郡原先的守将被朝廷調走,曾經在河西作戰的老将賀含元駐守雁門關。賀将軍治軍嚴格,無論出身來歷,對所有士兵一視同仁。勇猛不怕死的宋枳靠着軍功一路從隊頭升遷,成為賀将軍的副将。在賀将軍麾下,他還識了字,讀了兵書。
再後來,安史之亂爆發了。
山河風雨飄搖,河東郡縣大多投降。賀将軍拼死守衛孤城,帶領将士們打退了史思明的幾次進攻,但唐軍也損失慘重。
從開戰以來,宋枳便将沙子堆在糧倉,上面鋪一層薄米,用以穩定軍心。
到第十四日的時候,最後一斛米用盡了。
那一晚,渾身浴血的賀将軍把宋枳叫到跟前,給了他一把劍。
“這是白玉劍,當年天子命我守衛雁門關,賜給我這把劍,我固然不怕死,但不能讓全城百姓殉葬。你用這把劍割下我的頭顱,去向史思明投降吧!”老将軍聲如洪鐘,昂首站立。
宋枳渾身一震。
“糧草盡絕,兵臨城下,外無援兵,”賀将軍白發蒼蒼,神色悲怆,卻沒有一絲懼容,“這是保全百姓唯一的辦法。”
“我不能這樣做。”宋枳雙目赤紅,扭過頭去。
安祿山每每攻陷城池之後兇殘屠城,血流漂橹,千裏無人煙。宋枳比任何人都清楚,如果不想讓代州百姓被屠殺,就只能勝,或者投降。
“有個自稱杜掌櫃的商人來找過我,要買這把劍,被我趕走了。”賀将軍不舍地最後看了一眼手中染血之劍,“如今看來,他只怕早就知曉城中糧草之困。你殺了我之後,把劍拿去賣掉,在茶馬交易的集市上應該可以賣一個好價錢。然後,再派人用換來的銀錢到江淮去采購糧草,再圖收複河東。”
亂世烽火,名劍蒙塵。
宋枳用顫抖的手接過劍,樸拙的鐵劍,仿佛重于千斤……這些年來朝中人心離散,邊關亂象漸生,安祿山和史思明謀反固然是早有野心,可這一切亂象的幕後,也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推波助瀾。
那力量叫利益。
邊陲軍人有自己的利益,他們可以不再聽命于朝廷;文官們有自己的利益,他們急于自保;商人們有自己的利益,他們追逐更高的回報。
這些看似瑣碎的欲望,就像塵埃不起眼,可是,又仿佛就是世界本身,可以将最強大的英雄擊倒。
河山千瘡百孔,總有孤勇的熱血,總有執着的殉道者。
賀将軍仰天大笑:“難為你了。”
終于,宋枳閉上眼睛,揮劍斬下,鮮血飛濺……
人人唾罵他是見利忘義的叛徒,人人鄙夷他是見風使舵的小人。拱手獻上城池與賀将軍的人頭,讓宋枳贏得了叛軍的信任。他随後被安祿山封為鎮遠大将軍,駐守雁門關。
大軍出征的前一夜,宋枳在營帳裏寫書法。
來自江淮的糧草已經于日前秘密抵達,雁門鐵騎中的心腹将領知曉實情,前來與宋枳商議,卻見他懸腕提筆,正揮毫寫字。
将領上前一看,那竟是一首詩。
江南有丹橘,經冬猶綠枝。豈伊地氣暖?自有歲寒心。
“我很喜歡張丞相這首詩。”宋枳頭也不擡地說,“很多人說我的名字取得不好,叫枳,橘生淮南為橘,生淮北則為枳。”
宋枳擱下筆,負手而立。
這麽多年來,不管經歷怎樣的絕望,橘子的香氣與少年掌心的陽光,好像始終照在他身上。于是,他舍不得讓命運把自己切割得支離破碎,舍不得讓黑暗把自己吞噬得面目全非。
橘生淮南淮北,自有歲寒之心。
環境固然會使一個人變化,困境固然會使許多人屈從。但仍然有人無論生于肥沃的土壤,還是貧瘠的沙漠,仍然堅守內心,并不随波逐流。
“在最險惡的環境中成長起來,血也可以很熱。人心就是這麽奇怪的東西,哪怕再冷,只要有一點微光,就會奮不顧身。”
九
李俶醒來的時候,看到遠山微微的餘光。
似乎有個渾身浴血的軍人站在他面前,分辨不出年齡,目光冷酷,盯着他的神色也很古怪。
李俶實在太過虛弱疲憊,動了動唇想要水喝,卻什麽也沒有說出來,很快又失去了知覺。
半昏迷中似乎有人在給他喂水,渾身時而滾燙如火燒,時而冰冷如墜雪地,意識沉沉浮浮。直到第二日清晨,高熱退了下去,李俶才真正清醒過來。
眼前還是那個人。
對方的臉孔仍然冷酷,但眼神沒有那麽可怕了。他這才想起昏迷前的情形……當時在背後用劍偷襲他的,就是這個人。
那劍氣太強了,悍勇如劈山填海的意志,隔着漫天飛沙也能感覺到透骨的殺機。哪怕是此刻,對方的氣場仍然凜冽。
旁邊有滿身鮮血的士兵匆匆趕來:“宋……宋将軍,西面被攻開了缺口!”
李俶渾身一震。在他眼前的,竟然是叛将宋枳。只聽宋枳冷笑:“擒賊擒王,我們怕什麽?”
他對士兵吩咐幾句,随即大步走到李俶面前,俯下身來,猛地一把将李俶的衣襟扯開!
李俶臉色慘白,本能地要拔劍,卻發現自己根本無力擡起手臂……
憤怒與絕望之中,肩頭卻突然一熱,麻木的肩膀随即傳來微微的刺痛。只見宋枳竟俯身在吮吸自己肩上的傷口,吐出一口血,再吮吸,再吐出,直到吸出的血變成鮮紅色。
“殿下,槍口有毒,才會令你昏迷。”宋枳抹掉嘴唇邊的血,他的眼神帶着生疏而生硬的溫柔,像是冷硬的石頭上開出了花來。
李俶怔了怔,難以置信地看着對方。
“殿下,”宋枳雙手托着劍,單膝跪了下來,如同巍峨山巒俯首:“曾經有人問我,帝王的黃金臺,朋友的白玉劍,我選哪一樣?
“你,就是我的選擇。”
從始至終,我的選擇都只有一樣,那就是你。
我手中的劍是為你,心中的戰意也是為你,生為你征戰沙場,死為你魂守故土。
四野疾風吹過,草木獵獵如旗。
“……”如同電光火石在李俶頭腦中閃過,他什麽都明白了:“昨天,你是來救我的?”
當山石兇險滾落,幾杆淬毒的長槍同時朝他襲來時,身後那一劍,不是偷襲,而是前來相救的!
“殿下曾經救過我的性命。”宋枳望着對方的眼睛,“軍中的士兵那樣多,殿下或許已經不記得我了。”
李俶的确不記得了。
宋枳生得冷酷威武,更強的是他的氣場,鋼澆鐵鑄,山岳難撼:“擒賊擒王,昨日我們已經生擒叛将高秀岩。”
李俶按着肩膀上的傷口吃力地站起來,只見群山之間旌旗綿延,唐軍數萬将士嚴陣列于山谷中。而遠處傳來攻城的號角,郭子儀的部隊已經對雁門郡發起了總攻!
“宋将軍,殘餘叛軍已經潰散!”士兵馳馬來報!
“好!随我來!”宋枳翻身上馬,那一瞬間他回頭望向李俶,似乎還有許多話要說,又似乎所有的話語都是多餘,他釋然一笑,揚鞭大喝:“将士們,還我大好河山,就在今日!”
十
自安史之亂以來,這是唐軍打的第一場大勝仗。
唐軍重奪雁門關,收複河東,三軍振奮。秋風凜冽如刀,吹在人身上卻沒有那麽冷了。
大軍入城時,天空晴朗如洗,士兵們的臉上也都被陽光照得明亮興奮。不知道為什麽,李俶卻有一縷不安的感覺。
統率大軍的宋枳脊背微彎,馬速慢得有些不正常,李俶策馬到他身邊,關切地問:“宋将軍怎麽了?”宋枳擺了擺手,示意他不用擔心,身形卻猛地一晃,突然毫無預兆地栽下馬背!
“宋将軍——!”
“宋将軍!”
……
杜清晝的第四件東西,是一種叫“寒色散”的劇毒。
任何人只需服用一次,就會被藥性控制,除非在三日內重複服用,便會受萬箭穿心般的痛苦,全身冰寒而死。在茶馬交易的集市,杜清晝以天價将“寒色散”賣給了史思明。
當初宋枳來降,史思明并未真正信任他,而是很快派心腹送來“寒色散”,用以徹底控制宋枳——就像他對其他的唐朝降将一樣。這,才是杜清晝篤定宋枳會聽命的籌碼。
如今寒色散劇毒發作,無藥可解,宋枳早已知道自己的結局,但他嘴角帶笑,并無遺憾。傾斜的天地,白晃晃的日光,年輕皇子錯愕的臉龐,這應該是自己在人世間看到的最後景象了吧……
在宋枳漸漸渙散的瞳孔中,恍惚看到熟悉的士兵們悲痛驚慌的臉,看到李俶的面孔漸漸變得模糊,似乎拼命喊着什麽。
……手臂無力地垂落了下去,宋枳停止了呼吸。
“宋将軍——!”李俶緊緊抱住宋枳冰冷的身體,突然意識到,出征時宋枳回頭望了他一眼,似乎還有許多話要說,又似乎所有的話語都是多餘……
那一眼,就是訣別。
一局棋已經收官,一場戰役已經打完,在這慘烈的戰鬥中,宋枳才是執棋的人,他親手将自己設為了一顆棄子。
十一
“不可能……”
冷汗從杜清晝的額頭上流下來,他猛地撐住棋枰,幾顆黑白子猝然滾落下去。
裴昀将散落的棋子撿起來,在棋盤上一顆顆重新放好,身影就像陽光下的雪山,那樣孤獨而磊落。
“我的确有近乎盲目的自信,但,我相信的不是交易本身,而是‘人’。趨利避害,是人的本性。可那些戰火中流離的母親,會将最後一口食物給自己的孩子;那些守城的士兵,會堅持到城破的最後一刻。你說得對,利益就像塵埃,它是世界本身,但世界除了塵埃,還有陽光。
“宋枳并不是什麽小人,他是大唐的軍人。”裴昀淡淡地說:“軍人應該死于戰場,不該死于毒殺。”
杜清晝猛地擡起頭,不知何時,對面的少女早已不見了,而窗外浮雲聚散,五彩鳳凰已穿過崇山峻嶺。
“殿下,宋将軍已經去了……”
郭子儀幾人試圖把李俶扶起來,但年輕的皇子緊緊抱着冰冷的身體,熱淚滾落,不肯松手。朦胧淚眼中,有士兵飛奔來報:“有……有個小姑娘讓把這個東西交給殿下!”
李俶的手微微發抖,比奪回城池更強的震撼瞬間攫取了他的心神。他接過士兵手中的瓷瓶,毫不遲疑地打開,顫抖地對着宋枳的嘴滴了進去。
在将士們錯愕而疑惑的目光中,李俶俯身把頭貼到宋枳的胸膛上,良久,他顫抖地擡頭:“……有心跳了。”
瓷瓶中盛放的是龍涎。
龍的力量是“淨化”,龍涎可解世間百毒,寒色散也不例外。
不等衆人從驚喜中回過神來,空中突然傳來一聲鳥鳴。
剎那間,萬千将士的佩劍在鞘中發出清越龍吟!像是在回應某種力量。一縷橘色的光芒驟然從遠山升起,仿佛晨曦回歸天空……盛大的光芒化為大鳥華美的羽毛,彌漫為天地間溫暖的秋意。
李俶震驚地望向鳥影的方向,旁邊的士兵激動地說:“殿下!你看那只鳥!”這一刻,李俶也發現了,那是當初給他銜來匣子的那只大鳥!
“是那只大信鴿?”李俶怔怔地說。
“……”旁邊的士兵頓時被嗆了一下,側過頭來,“殿下确定那是信鴿?”
在李俶不解詢問的目光中,士兵興奮地大喊:“殿下,你看到它羽毛的顏色了嗎?”
李俶笑了笑:“我看不見顏色。”
士兵回過頭來,愣了一下。
年輕皇子的笑容那樣溫和,眼眸那樣清澈,實在讓人看不出……他的眼睛有缺陷,看不見任何顏色,世界在他眼中,都是一徑的灰。
面對士兵眼中的慌亂和歉意,李俶搖了搖頭,他并不介意眼睛的缺陷被提及,神色溫暖如常:“我雖然看不見顏色,但我可以看見人們臉上的笑容。”
将士們的、百姓們的,甚至胡人們的……李俶都能看見,他很喜歡他們的笑容。夜裏聽到笛聲,他知道士兵們在思念故鄉;王妃被困在洛陽,他也很想她。如今被推到風口浪尖,支撐他浴血走下來的,也許是家國天下的責任,也許,是回家的希望。
李俶的目光落在遠山之上,比陽光更淡,比風更暖,卻有種力量。
一個時代被戰亂從巅峰拉進了谷底,帝都崩塌,河山破碎。但還有一些堅持的力量,在谷底重新生長出來。
三軍沸騰,将士們歡呼:“那是鳳凰……是傳說中的神鳥,鳳凰啊!”
“是鳳凰!”
——亂世之中,所有人都在尋覓的鳳凰!
或許,終有一天,亂世會結束,太平将重臨。
十二
“我跟你們說,那天你們沒有看到,那些人類有多崇拜我!”琳琅得意洋洋地吹噓,開心地炫耀新得到的羽毛。錦緞般的光彩在她身後綿延跳躍,如同群山的影子在天地間鋪展。
他們已踏上了新的旅途。
那局棋下了整整一天一夜,最後的結果,是杜掌櫃将白玉劍拱手奉上。而第七枚鳳羽,就鑲嵌在劍上。
——橘色的羽毛,力量是忠誠。
萬千軍人對故土與家國的忠誠,舍命相護,生死堅守。
裴昀似乎想起了什麽往事,目光悠遠。葉铿然走在他身邊,清冷的眼底泛起一絲憂慮:“将軍,杜掌櫃把劍給你時,跟你說了什麽話?”
那時杜清晝轉身走進房間,即将邁入門檻時驀然回頭看了他們一眼,無聲勾起的嘴角帶笑,仿佛隐匿着一個極為危險的漩渦。
“裴昀,我差點忘了件事。”
他突然湊近裴昀,用只有兩個人能聽到的聲音,在裴昀耳邊說了一句話。
話語落定時,裴昀的臉色驀然一變。
“放心啦葉校尉,他只是說我長得太帥坐在他對面,讓他下棋的時候分心,他輸得不服氣而已!”裴昀露出慵懶的笑容,随口胡扯,把葉铿然氣得額頭青筋跳動。
葉铿然停住腳步:“你參與任何戰事,如今救了廣平王,又給唐軍破敵之策,杜清晝怎肯罷休?”
“我沒有參與戰事,”将軍微笑打了個哈欠,順手勾住葉铿然的肩膀,“也沒有救廣平王。”
葉铿然一愣。
“小俶身上的血是別人潑上去的,他所受不過是一點輕傷,中了迷藥而昏迷,被人僞裝成瀕死的症狀。我當時也很好奇,誰會把一個輕傷的人迷昏,扔在城外的草叢裏,等着讓巡邏的唐軍發現?”
琳琅驚呆了:“輕傷?不是肺被紮爛,肋骨斷了四根,失血過多随時會死翹翹嗎?”
“我那是為了省事,找你要一滴血而已。”裴昀理所當然地說,“包紮傷口什麽的太麻煩了,我還想好好睡覺呢。”
“我去!”琳琅勃然大怒!
漫山遍野都是秋意,小路延伸向遠方,曲折如謎,卻又溫暖如燃。
葉铿然被裴昀摟着肩膀,本來筆直的人被強行拉得歪歪斜斜,看上去老大不自在,他卻沒有推開對方。
“原來看到廣平王的傷勢時,你就知道有人在保護他,從而推測宋枳不是真正的叛變,而是假意投降?”葉铿然側頭問。
“那只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是我曾經見過雁門鐵騎。”裴昀仰起頭,目光裏倒映着蒼藍如海的天空:“那是一支怎樣的軍隊,我很清楚。他們絕不會奉一個賣友求榮的人為主帥——能将他們凝聚在一起的人,定有非凡的智慧、毅力和膽魄。史思明太小看這些大唐軍人了。”
如今河東已被收複,關中仍浸淫戰火,更艱險的另一場戰役在等着唐軍。
“接下來我們去哪裏?”
“洛陽。”
注釋:
[1]據《唐六典.卷五.尚書兵部》記載:“凡臨陣對寇,矢石未交,先鋒挺人,賊徒因而破者為跳蕩”,指兩軍還未正式交鋒,破壞敵軍陣形的先鋒士兵,相當于“敢死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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