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凝碧池

第9章 凝碧池

秋槐落葉空宮裏,凝碧池頭奏管弦。

——唐·王維《凝碧詩》

這是裴昀第二次來洛陽城。

第一次來時,正值春日城中牡丹盛開,他和杜清晝跟在老師身邊,市集熱鬧,不時有紅着臉的小姑娘來問他們要不要買花。

而這一次,他幾乎認不出這座城池的樣子。青磚黛瓦遍布焦黑痕跡,偶爾匆匆路過的行人,臉上帶着麻木的疲憊和警惕驚恐。

戰争摧毀的,不僅是城池,還有人心。

洛陽的牡丹下一年春天還會再開,只是,人心中的花朵卻殘敗不再。

路邊的臺階上坐着一個人。在所有被戰争的苦難剝去精致的人群中,這是個很獨特的人,他穿戴得整齊,看上去也很年輕,一張臉像是剛被溪水洗過,幹淨瘦削,坐在臺階上吹奏筚篥。

筚篥是一種契丹人常使用的樂器,也被稱為悲篥,吹出的樂曲溫柔蒼涼。

裴昀幾人停住腳步,聆聽至一曲終。對方放下唇邊的樂器,突然擡起頭來,冷漠的灰眼睛看着他們:“有酒喝嗎?”

偌大的酒樓裏客人寥寥無幾,酒旗上也沾了灰。

裴昀點了一壺廉價的濁酒,少女琳琅好奇地試探去舔酒碗裏的濁酒,葉校尉陪在她身邊,坐得筆直。

那吹奏筚篥的年輕人盤膝坐下,不說話,端起酒碗就大口喝,幾碗酒下肚,發白的嘴唇漸漸顯出驚心的紫色。

“你中毒了?”裴昀看着他的臉色,眉頭緩緩皺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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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方的手指還扣在酒碗上,動作甚至沒有絲毫停頓:“中毒已深,大限将至。”

兩只酒碗碰在一起,他從碗後擡起那雙灰色的眼睛:“也許你是今生最後一個和我喝酒的人了,你想聽我的故事嗎?”

吹奏筚篥的人名叫李諸,曾經是幽州貴族,因為戰亂而落魄,被得勝的契丹人收為奴。

八歲時,他站在很多供挑選的奴隸中間,面孔如雨後新竹般清新,主人踱步到他面前,随口問:“哦,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李諸,諸子百家的諸。”孩童如實回答。

“讀過書的?”對方漫不經心地問。

“讀過。”

“你的部落已經被契丹滅掉了,把那些讀過的書忘掉!記住,你的命賤如豬與羊。”主人不耐煩地說,“以後,你就叫李豬,豬圈的豬。”

童年的李諸羞辱地漲紅臉低下頭去,拳心在袖中因憤怒而微微發顫,梗着的頸脖上青筋隐隐。

身為奴隸的生活暗無天日,直到李諸十五歲那年,一個叫安祿山的胡将打敗了契丹,沒收了他們這批奴隸。

那一天,在一間陰冷的柴房裏,李諸的命運被徹底改變。

安祿山親手持刀将他閹割,從此,他成為了安祿山身邊一名侍衛宦官。

天寶十四年,安祿山起兵叛唐,攻下了東都洛陽。而這時的李諸,已經是安祿山最信任的貼身近侍。

随軍出征的李諸奉命清理洛陽行宮,金碧輝煌的宮殿、五彩織錦與绫羅、數不盡的奇珍異寶……令士兵們眼前發亮,卻映不亮李諸冷漠的眼睛。

這些年來,他殺了很多人,握劍的手很穩定,堆積如山的屍體不能令他腳步停止,金銀財寶也不能令他目光停駐。

世界是一塊寒鐵,少年的心也是。

宮女們慘叫的聲音在耳畔喧嘩,只聽士兵們喝斥:“走快點!”

除了宮女,他們還俘虜了一批梨園樂師。大唐宮中訓練樂師的地方叫梨園,聽說春日有溶溶梨花,因勝景而得名,當初大唐皇帝親自挑選了三百名樂師,在梨園教習他們,如今都成為了階下囚。此刻,吓壞了的樂師們渾身發抖,腳步踉跄。只聽“啪”地一聲,一個樂師被抽了一鞭子,頓時跌倒在地。

“你,幹什麽!”只見士兵用鞭梢指着地上的樂師。

李諸停住腳步,一樣東西滾到他的腳邊,那是一支普通的筚篥,由羊角制成,通身光滑,看上去也有些年歲了。

被抽打的樂師不顧流血的肩膀,朝前伸出手,似乎還試圖去撿拾那支羊角筚篥,被勃然大怒的士兵用鞭子攔住。從李諸的角度看去,對方臉色蒼白,肩膀微微發顫,眼神卻并沒有乞求。

士兵揮手又一鞭就要落下,“啪!”鞭子抽在半空中,卻被攔住了。

四周一下子安靜下來,只見李諸将鞭子拂開,面無表情地俯視樂師:“你會吹筚篥?”

他命令:“吹一曲。”

樂師的臉色更白,手指如同料峭春風中的柳枝止不住發抖,半晌之後,樂師将羊角筚篥放到唇邊,開始吹奏。

漸漸的,那種驚慌的神色從樂師臉上褪去了。在吹奏的時候,像是有另一個靈魂從他身體裏醒來,那個靈魂多彩翩跹,淩波微步,行走在生命最寬闊的星空下。

在李諸的記憶裏,只有很小的時候母親教他吹奏過筚篥,母子倆依偎在篝火旁邊,他認真地吹着,母親輕拍着他的背哼着歌兒,那是他血腥的戎馬生涯裏唯一溫暖的底色。

這麽多年了,沒有人碰觸過,甚至從來沒有在夢裏出現過。

曲子吹完,李諸很久沒有說話,士兵們也不敢開口,年輕的樂師垂着眼眸,像是池塘波光剪出的一段柳影。

“把他留給我。”李諸說了五個字,轉身離去。

從士兵們呈遞上來的卷宗中李諸看到,樂師名叫雷海清。

雷海清自小被父母遺棄,樂班師傅撿到他的時候暴雨傾盆,雷電交加,所以給他取了雷姓。

十四歲那年,雷氏少年被招選入梨園做樂師,唐玄宗李隆基愛好音律,親自訓練梨園弟子,很欣賞少年彈奏的琵琶,于是欣然為他賜名:“海清河晏,天下太平,朕就賜你叫‘海清’。”

機遇眷顧,少年像是盛世遺落的琵琶與珠玉,被命運擦亮了天賦。

這個孤寒少年的命運,要比李諸幸運得多。

他被留在李諸身邊,雖然仍然戴着腳鐐,但得到允許在庭院裏活動。洛陽行宮中的殺戮從不曾停止,春風中帶着血腥氣。安祿山喜怒無常,心情不好時殺人如麻,常有一些不堪忍受的宮女、樂師試圖逃走而被抓回來處死。

當然,也有極少數幸運逃脫的。

雷海清如果要逃走,本應比別人有更多的機會。李諸對他看管得并不嚴,甚至有時一整天對他不聞不問。

對宮牆外的藍天,雷海清也偶爾駐足凝望,但終究只是低下頭去,握緊手中的筚篥。

戰報不斷傳來,安祿山的軍隊在河東、朔方、關內,都遭到了一波波頑強的抵抗。曾經叛軍勢如破竹的戰勢一去不複返,大唐軍民組織起來,各地反抗如雨後春筍,勝負進行着拉鋸。

因為戰事的膠着,安祿山的脾氣也越來越暴躁,怒火最先發在宮女和宦官們身上,每天都有被拖下去處死的,被仗責刑罰的……

這天,安祿山要穿衣服,他有三百斤的體重,需得有人蹲下替他把肚子的肥肉頂起來,才能穿衣,他一連叫了好幾聲,當值的宦官才慌慌張張地從門口進來。

“死在外面了嗎?”憤怒的安祿山随手抓起一個銅香爐,就朝宦官砸去。

“砰——!”

香爐砸中了人,卻不是那個動作慢了半拍的宦官。

來送戰報的李諸正好走進來,被香爐砸了個正着。這一天本來不是他當值,卻受了池魚之殃。

銅制的香爐很沉,砸在額角,李諸頭腦中嗡地一聲,眼前一黑幾乎立刻昏厥過去,鮮血順着額頭上的傷口迅速往下流。嗡嗡作響的耳邊,依稀傳來闖禍的宦官磕頭說“該死”的讨饒聲,但李諸不敢動彈,甚至不敢去按壓傷口,筆直地跪了下來。

——否則,等待他的可能是更嚴厲的懲罰。

鮮血讓視線模糊不清,李諸如同雕像般直直跪在地上,突然,冰冷額頭上泛起一股熱意……

安祿山已經穿好了衣服,手裏抓着一把香灰,按在他的傷口上。

年輕侍衛的眼瞳因劇痛而有些迷蒙,仰頭看去,帝王皺眉俯視着他,似乎在看他傷口的深淺。當初,他被閹割時血流數升,瀕臨死亡,也是安祿山親手用木灰為他止血,将他從鬼門關拉回來。

這些年來,李諸分不清自己對安祿山,究竟是愛是憎。

“拖下去。”安祿山不耐煩地踢了那個癱軟在地上的宦官一腳,甚至沒有再看對方一眼,他的目光只停留在李諸流血的臉上。

宦官被侍衛們拖了出去,“饒命……”的哭喊聲越來越小,直至再也聽不到。

“他們都怕我,只有你不怕,”安祿山似笑非笑,聲音竟有幾分欣賞之意,“當年你們一溜排開,只有你的脖子是梗着的,我就知道你的膽量非同尋常。這些年,你沒有讓我失望。”

夜色初降,李諸一身疲憊地回到府中。

耳邊傳來一縷幽幽的樂聲,仿佛月色在撥弦,令人的心境也安靜下來。

樂師在亭臺裏獨自吹奏筚篥,蒼白晶瑩的側臉被月色洗練,身形單薄而孤獨,仿佛将所有心魂都交付在音樂之中。

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青石臺階上沾着露水,蒼涼的曲調催人落淚,連帶着庭院裏的月色也蒼涼起來。

雷海清沒有意識到有人走近。只有在吹奏時,他才會成為那個天賦過人的清澈少年。像沉默的山石,被光之手強悍而有力地砸碎,露出頑石中瑩瑩奪目的美玉。

亭臺上擺着一把陳舊的五弦琴,李諸緩步走到琴邊,盤膝坐下來,十指落在琴弦上。

牡丹花開在月下,宮花紅得寂寞。

琴聲相和,樂師的吹奏絲毫沒有停頓,也許在這樣寂靜的夜裏,命運無常的動蕩,失去家國的痛苦,故園殘破的懷念,讓他們無需言語。

不知道合奏了多久,漸漸的,筚篥的曲調從幽咽低沉拔高了一點,像是深井中看到了星,微小的光芒與歡樂在聲音中滲出。李諸的心緒也随之一振,指下琴音漸漸明朗——

撥雲見月,鳥鳴山澗。

再深的孤獨,有人共鳴,便會化為聲音——或許,不是言語的傾訴,而是心弦的和鳴。

李諸從來沒有彈過這樣的曲子,他也不知道自己彈的是什麽,只是順着心緒起伏而撥弦,順着月光溯流而上,曲子那樣好聽,好聽得就像所有的苦難都可以被撫慰,所有的傷口都會被撫平,所有的思念都有人聆聽。

這一晚之後,李諸将雷海清的腳鐐去掉了。這原本不合軍規,但作為安祿山的近侍,沒有人敢對他質疑。

叛軍連吃了幾場敗仗,戰略要地雁門關得而複失,在河南又因張巡死守睢陽而被拖延戰機。

陰雲籠罩在洛陽行宮中,侍衛們遠遠都能聽見安祿山發怒的斥罵聲。李諸如履薄冰,打起十二分的精神随侍在暴躁的帝王身邊。也許是額頭受傷的緣故,這些天來李諸總是精神不濟,夜裏睡不好,幾次差點出了纰漏。

夜深人靜,忙碌了一天的李諸疲倦地躺在床上,很快進入夢鄉。不一會兒,熟睡的他眉頭緊皺,發出無意識的呻吟,冷汗浸濕了鬓發。

“啊——!”

一聲撕心裂肺的吼叫聲從黑暗中傳來,李諸冷汗涔涔地坐起來,雙眼睜大,抱着自己的膝蓋在黑暗中喘氣,像是受傷的猛獸。

無論過去多久,在他以為已經忘卻往事的時候,熟悉的噩夢仍會突然在寒夜裏悄然而惡意地襲擊,記不清這是多少次被驚醒……空氣仿佛凝固得令人窒息,李諸手上的青筋凸起,額角上的傷口又開裂了,火辣辣地疼。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李諸猛地擡起頭,一躍而起!軍人的本能讓他毫不遲疑地揮刀斬下——

半截蠟燭滾落到地上,燭光灑了一地。

李諸愣了一下,眼睛一時無法适應亮光。血與鹹濕的冷汗滴落在眼皮和睫毛上,有些刺痛,也有片刻恍惚。他從來沒有想過,在無眠的黑暗裏,會出現燭光。

在剛才的那一瞬間,他手中的刀刃清寒而準确地抵住來人的頸脖,只要再深入半寸,就可以将對方的脖子割斷。

被刀抵在門上的少年臉色微微蒼白,身着輕薄春衫,手還握着燭臺,像是一朵墨畫的花,開在春夜的門扉前。

“你來做什麽?”李諸的聲音沙啞,他知道,自己的樣子一定很可怕。

“我聽到裏面有聲音。”樂師發抖的目光落在他流血的額頭上。

他将手中的刀移開,平息胸膛的起伏,冷漠地說:“下次再這樣闖進來,被砍掉的就不是蠟燭了。”

少年俯身把被斬斷的蠟燭撿起來,放在桌案上。燭光頓時令屋子裏亮起來。李諸背對着他,甚至沒有意識到,自己冰寒可怕的臉色,不知不覺在光的滲透中被些微軟化。

在少年即将關上門離去時,李諸皺眉轉過身:“慢着。”他突然開口:“給我拿一壺酒來。”

空氣清寒沾着露水,樹梢月光流動。

雷海清依命端來了一壺熱酒,李諸取出一套夜光杯,見對方的視線停留在自己的酒杯上,李諸随口問:“喝過葡萄酒嗎?”

“喝過。”

李諸給自己斟了一杯:“你第一次喝酒是什麽時候?”

“剛入宮的時候,陛下賜宴。”

曾經梨園子弟是被人瞧不起的“下九流”,一些士大夫說梨園樂曲是靡靡之音,但是皇帝李隆基親自宴請他們,說,天下若無盛世,哪來四海笙歌?

當然,這都是舊事了。如今戰火流離,禮崩樂壞,再沒有絲竹雅樂可以聆聽,更也沒有海清河晏,天下太平。

“你的羊角筚篥,看上去有些年頭了,帶在身邊很久了吧?”幾杯酒飲下,李諸想起初次見面時,少年冒着生命危險去撿拾筚篥的情形。

“這是我師父留給我的遺物。”也許是喝過酒的緣故,雷海清的目光微微迷離,“我是個孤兒,自小被師父收養,學了琵琶、筝、胡笳、箜篌、橫笛……許多種樂器,但我最喜歡的,還是筚篥。小時候我不敢一個人睡,師父就吹奏筚篥哄我入睡。師父說他年輕的時候遇到過一只翠鳥,顏色格外好看,他吹奏的時候翠鳥飛下枝頭聆聽,一枚羽毛輕飄飄掉落在筚篥上,化為了這塊碧玉。”

李諸這才注意到,筚篥上鑲嵌着一小塊碧玉,色澤動人。

羽毛?

“哄小孩的故事而已。”李諸神色不以為然,唇角卻勾起一個弧度。他知道,那故事是雷海清最溫暖的回憶,正如母親在篝火邊講給他聽的故事。

“你師父人呢?”

“去世了,後來樂班也解散了,當初的同伴都失散天涯,只剩下一個師哥,和我一同進入宮廷梨園。”少年的目光黯淡下去。

如果不是戰禍,這些梨花般的少年們,或許還在春日樹下,吹奏着清風流水的樂章吧。

戰争摧毀了那些美好的東西,讓最好的回憶只能存在于夢裏。

“琵琶美酒夜光杯,欲飲琵琶馬上催,”李諸突然将酒杯一仍,清光劃過,他拔出腰畔寶劍,拔身而起,在月下舞劍,“醉卧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

落花簌簌墜下,劍氣凜冽寂寥。

只見半醉的年輕侍衛身子微仰,用劍尖挑起酒盞,他出劍快如光電,那杯中酒卻一滴也沒有灑出來,他縱身接過酒杯,仰頭将杯中酒一飲而盡。

然後,他猛地回過頭來,帶着醉意的眼眸裏,那冷漠的灰色似乎蒙上了一層水光:“你知道我此生最後悔的事是什麽?”

“是什麽?”雷海清雙頰酡紅,也有了醉意。

“沒有死在八歲那年。”侍衛秋水長劍所指,眸色如灰燼,“那一年戰亂,我所有族人都被殺死了,只有我活了下來。我爹曾告訴過我,寧可死也不能做奴隸,我那時拔劍準備自刎,但最後那一刻八歲的我手發抖了,我不敢死。”

樹影婆娑,夜風吹過心胸,讓臉頰的淚也冰涼刻骨。

不知過了多久,一只溫熱的手掌扶住李諸的後背。

“你喝醉了。”雷海清将他手上的劍拿下來,放入鞘中,淡淡地說:“那些一死了之的人很勇敢嗎?我并不覺得。留下來面對的人,才更強大。”

這一晚,李諸是被雷海清扶到房間去的。

朦胧醉眼裏,他看到樂師低頭撥亮燭火,屋子裏多了那一點溫暖燭光,周遭不再令人窒息,連黑暗也變得清澈而平靜。

翠鳥麽……

一身綠色春衫的少年,也像一只翠鳥,停歇在他的窗前。

這一晚,李諸沒有做噩夢。

作為仆人,雷海清明顯是不合格的。他雖有音樂天賦,但對人情世故甚至日常生活常識都懂得極少,常常發呆出神,随侍在李諸身邊斟茶倒酒,甚至笨手笨腳把酒盞打翻過。

李諸對雷海清出乎意料地寬容。但沒過多久,一件意外發生了,讓李諸也無法坐視不理。

那天李諸回到府中後院,突然聞到一股異樣的血腥氣,青石小徑上隐約可見斑斑血跡,他順着血跡往前走,看到雷海清站在小路的盡頭,似乎努力在掩飾自己的緊張,連手也不知道放哪裏了。

李諸冷冷地看着他:“裏面藏了什麽人?”

雷海清臉色驀然蒼白。灌木叢裏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雷海清伸出手臂試圖阻止李諸上前,被對方随手撥開。

一個滿身血跡的樂師被李諸從灌木叢中拎出來:“我不想死,我還有妻兒……求你放我走……”

那也是一個梨園樂師,名叫沈子原,逃走時被侍衛發現,情急之下躲藏在此處。

最近常有宮女、樂師逃脫,而且總能躲開侍衛的巡邏,李諸也懷疑過,他們有人接應。

只是不曾想到,那人就在他自己身邊。

李諸面無表情俯視着渾身發抖、涕淚橫流的樂師,手緩緩地按在劍柄上。在他拔劍的瞬間,雷海清突然沖過來攔在沈子原面前:“不要殺他!”

春風吹動,少年的身影在盈盈的春光中,像是弱小的春草,妄圖對抗命運的野火。

“此刻你自身難保,還想管別人?”李諸壓抑住眼底冰冷的怒火,“你們三百梨園弟子,已經被殺了一百多個,都是試圖逃走的、不聽命令的。”

雷海清的肩膀瑟瑟發抖,讓李諸意外的是,他眼裏露出的不是恐懼,而是一縷……失望。

“能推着你們揮手殺人的,并不是什麽勇氣,只是喪失的理智而已。”

沈子原還是被殺死了。

李諸沒有當場斬殺他,而是派人将他帶回牢獄。原本沈子原可以活的,可是途中他再次逃跑,在翻越過宮牆時,被巡邏的士兵亂箭射殺,死時全身沒有一處完好的地方。

士兵們在他的身上搜出了一對染血的珍珠耳墜,那是他買給妻子的。

能讓人不顧性命逃出宮牆,一定有比性命更重要的承諾;能在人拼命去抓一點渺茫的希望,一定有不能辜負的等待。

雷海清得知消息時,正是一個暴雨的午後。少年聽到沈子原的死訊,眼睛睜大,臉色頓時煞白,那一瞬間,他跌跌撞撞就要狂奔出去,被李諸冷冷地按住,他絕望地回過頭來,這是李諸第一次在他眼裏看到恨意。

暴雨傾盆,少年渾身狼狽濕透,臉上分不清是雨水還是淚水:“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嗎?當初的樂班,只剩下一個師哥和我同入梨園。”

李諸怔了一下。

“他的名字叫沈子原。這些年來,他是我唯一的故人。”

這晚,已經許久不曾做噩夢的李諸,夢到八歲那年部落被契丹血洗,母親最後的淚臉沾着鮮血,手裏拿着一對珍珠耳墜……李諸驚醒過來,在黑暗中看着自己的雙手,恍惚能聞到血腥氣,自己的血,別人的血,在戰場上,在宮帷中,洗不淨,抹不掉。

而他知道,這一次,雷海清不會再端着燭臺來了。

沈子原死後,樂師重新戴上了腳鐐,大病了一場,人也迅速消瘦下去,原本略顯蒼白的臉頰凹陷得可憐,烏黑的眼瞳也變得黯淡,神色憔悴地随侍在李諸身邊,給他斟酒時,漆黑的睫毛低垂,不再言語。

“你想走嗎?”終于有一次,貌似無意地,李諸開口問。

逆光看不清少年的神情。半晌,才聽到一句回答:“你能放我走嗎?”

你能放我走嗎?

李諸心頭突然一驚,才意識到……少年凝視着宮牆外的藍天時的神情,他并非沒有看到,只是刻意忽略而已;少年的命運,一直一直是主宰在自己手中的。他擁有炙手可熱的權勢,放走一個小小的梨園樂師,并非不可能。

就像當初逃走的沈子原,如果他假裝沒有看見,或許對方就有一線生機能逃脫。

你能放我走嗎?

李諸突然意識到,他不是不能,而是不願。也許是那晚合奏的月色太過皎潔,也許是琴逢知己的喜悅太過真切,也許是沒有噩夢的睡眠令他太過貪戀。

他從未想過,要放他走。

清風無情亦無聲,終究只能以沉默相對。

慘淡的日光下,雷海清握緊了手中的筚篥,手背上淡藍色的筋脈隐現,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氣要握住什麽……羊角上鑲嵌的那塊碧玉,逆光下瑩瑩之色有幾分詭異。

趁李諸失神的時候,少年身形微側,以袖掩手,從無人看見的角度,用筚篥上鑲嵌的碧玉在杯邊沿輕輕無聲地擦了一下,再晃動酒水。

然後,夜光杯盛着溫熱的酒端到了李諸面前。

李諸發覺不對勁,是在一次巡城過程中。

一起巡城的還有同在侍衛隊的呼延烈,兩人在患難中有過命的交情。當初安祿山做範陽節度使,攻打契丹行軍途中李諸的腿受了傷,是呼延烈背着他走了十多裏路。

呼延烈是豪爽之人,但他不喜歡漢人,他不止一次警告李諸:“告訴你,離那些漢人遠點,他們雖然看似柔弱,但比草原上的鐵騎更難對付。”

這天兩人巡城的途中,李諸突然一陣腹痛難忍,冷汗涔涔。

呼延烈看他臉色不對,關切地問:“是不是吃壞了肚子?你先回去,我一個人巡察後面的街坊就行了。”

李諸本來還想堅持,實在腹痛難忍,就依言先離開了。半路突然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濕衣服裹在身上,令原本就身體不适的李諸更加舉步維艱,他眼前發黑,按着陣陣劇痛的腹部,勉力來到一間屋檐下避雨。

這是一間破舊的藥鋪,裏面坐着頭發花白的老郎中,看到他的痛苦彎腰的姿态,叫了他一聲:“病了?進來讓我看看。”

李諸走進去,老郎中的手搭在他的脈搏上,又端詳了一下他的氣色,肯定地說:“你中毒了。”

雨幕綿密如謎,李諸這才想起,最近自己常常會莫名其妙地腹痛,找宮中的郎中看過病,卻瞧不出病因。

“他給我下過很多次毒,一開始我不知道,後來經常莫名其妙地感覺身體異樣,讓有經驗的老郎中看過,我才知道自己中了毒。于是我開始留心。接下來幾次,他在我酒杯上做手腳,我都看見了。”

“他要毒殺你,你還敢把他留在身邊?”琳琅脫口而出,好奇地舔了舔唇邊的殘酒,她本來還想再喝一口,但葉铿然把她的酒碗拿掉,她只能不服氣地挽着葉铿然的胳膊,聚精會神地聽故事。

“你做過噩夢嗎?”李諸的眼睛裏并沒有什麽情緒,握酒杯的手卻微微一頓,“在遇到他之前,我時常會做噩夢,睡眠對我而言是一種奢侈。每當我閉上眼睛,就會看到那些最不想回憶起的往事,雖然清醒時殺人并不是多麽愉快的事,但比起在噩夢中經歷與見到的,要美好一千倍。

“很奇怪,自從他來了之後,我便不再被噩夢反複折磨。”李諸摩挲着手中的筚篥,“也許,是一個人走夜路的時間太長,太孤獨了;也許,是那種獨特的樂聲沉靜令人安穩。”

世間總有一杯毒酒,帶着人無法抗拒的誘惑,如同河豚的肉,明知道有毒,人還是會冒險去嘗。

也許是說多了話太累了,李諸突然開始吐血。他将血跡抹掉,嘴角露出慘淡的弧度:“可惜,命運往往是由不得人選擇的,我最終,還是親手将他推進了地獄。”

那時已是盛夏,獵苑中舉行狩獵。

安祿山的近衛隊在同羅、奚、契丹、靺鞨挑選的八千“曳落河”勇士,同在獵場比拼。

烈日之下,所有人都使出渾身解數,最為勇猛奪目的兩人是安祿山的近侍李諸和呼延烈。呼延烈收獲了十只野雞,六頭獐子,一頭野豬,一頭熊。

而李諸的收獲更為驚人,除了獐子、野豬這些尋常獵物之外,他還獵得了一頭白虎,令安祿山大喜過望!

唐時以白色為吉祥,白虎更被視為祥瑞。近來北方戰局受挫,很多人說,廣平王和郭子儀的大軍就要打到洛陽來了。

在時局不穩、人心動蕩的時刻,安祿山太需要一個“吉兆”來說服将士們,甚至說服自己了!

他當即宣布李諸為“曳落河第一勇士”,官升四品,賞賜金縷衣一件。

李諸翻身下馬,在衆人羨慕而敬畏的目光中接過賞賜。

塵土飛揚中,呼延烈策馬來到李諸面前,爽朗地揚起馬鞭:“李諸,這頓酒你非請不可!當初攻克洛陽時,陛下親自賞賜你夜光杯,如今又賞你金縷衣,得請兄弟喝酒!”

“運氣而已。”李諸并無任何得意的神色,“你所得的獵物也不少。”

“是啊。”有士兵在旁邊附和,“呼延大哥也是今日的勇士,只比李大哥差那麽一點而已。”

“當時我也去追白虎了,但終究不如李諸的騎射功夫,一箭射中虎頭!”呼延烈放聲大笑:“輸給你,兄弟心服口服!”

夜色降臨。

水榭亭臺之間,李諸備下酒菜,請呼延烈喝酒。

随侍的雷海清穿着綠色春衫,懷抱琵琶的樣子像一幅水氣氤氲的畫。他正準備斟酒,手剛碰到酒壺,被李諸一擡手攔住:“不必了,我自己來。”

少年藏在袖中的手微微一顫,退至一旁。

“來了洛陽之後,很多兄弟都說這繁華東都,讓人流連忘返,如今看來果然如此。”呼延烈放目四望,“洛陽行宮夜色美景,令人心神蕩漾。”

一只鷹站在呼延烈的肩上,鷹眼如同漆黑玉石攝人心魄,它名叫“枭羽”,是呼延烈千裏迢迢從草原帶來的。

“看來枭羽并不喜歡洛陽城,瘦了。”李諸喂了鷹一塊肉。

“它性子倔犟,”呼延烈的語氣絲毫不掩飾驕傲,“當初熬鷹的時候,我可是将它放在繩索上,蒙住鷹眼,晝夜不停地搖晃了六天六夜;用細麻線纏肉喂食,令它饑渴難忍,才将它馴服。後來第一次在雪地裏試飛,它的十六根尾羽都被縫住,卻剎時像箭一樣沖出去!鷹就是鷹,和那些弱不禁風的翠鳥、白鷺不同!”

少年低眉垂首彈奏琵琶,輕攏慢撚。

“對了,洛陽行宮裏近日出了細作,陛下命人徹查,你還是要多留心一些。”呼延烈說到這裏像是想起了什麽,“還有,上次你說腹痛,後來去找郎中看過了沒?”

雷海清彈琵琶的手微微一頓,一剎那,幾乎能聽出突如其來的錯音。

“郎中看過了,只是吃積了食,沒什麽大礙。”李諸的眼神不知道在看着遠處的波光,還是湖心的月色。

“那就好,來來,喝酒!”

李諸舉起酒杯,正要一飲而盡,耳邊突然傳來一聲鷹叫:“唳——”

枭羽突然拍着翅膀叫了起來,在呼延烈也沒有反應過來時,它已經撞翻了酒案,一時間杯盤狼藉,酒水四濺!

“枭羽!”呼延烈大聲喝斥,鷹桀骜不馴地在空中飛了一圈,才不情願地回到了主人肩上。

酒杯歪倒在地上,殘酒還在流淌,而被酒水浸濕的地面,泛起了淡淡驚心的黑色。

四周一時安靜。

呼延烈皺眉盯着地上的殘酒,再擡頭看樂師的臉色,他粗中有細,大步上前,一把拽住樂師的手腕,沉聲喝問:“你,在搗什麽鬼?”

見樂師抿唇不語,他一拳揮過去,将樂師打得跌倒在地!恨恨地轉過頭:“我早就跟你說過,要提防這些漢人——”

李諸看着眼前的一切,目光沉了下去,胸口比寒夜更冷。

名為“妄念”的劇毒,可慢性将人致死。也許,這些日子以來,李諸心裏還存在着一絲妄念,等待着少年收手,但這終究……也只是妄念而已。

呼延烈說得對,漢人看似柔弱,但比草原上的鐵騎更難對付。

宮中的細作,河北的烽火,杯中的毒酒,血腥的落日……他們絕不會屈服,除非被屠殺殆盡。

“哐——!”

長劍出鞘,在樂師蒼白的頸脖上劃出一道血痕。對方仿佛知曉形跡敗露,睫毛顫抖,準備迎接即将到來的死亡。

可李諸的手停住了,那一瞬間,他恍惚看見在那個氤氲的春夜,他手中的刀刃清寒而準确地抵住這個人的頸脖,只要再深入半寸,就可以将對方的脖子割斷。被刀抵在門上的少年臉色微微蒼白,身着輕薄春衫,手還握着燭臺,像是一朵墨畫的花,開在春夜的門扉前。

那是在他無眠的黑暗裏,唯一出現的燭光。

血珠順着劍刃滴落,良久,李諸的手臂緩緩垂落了下來,仿佛整個人被難言的疲憊擊敗:“來人。”

他沒有再看樂師一眼:“将他送去牢獄。”

牢獄陰森,暗無天日。

被關在牢獄裏的樂師不止雷海清一個,還有其他梨園弟子,獄卒們無聊時,會要求他們奏樂打發時間,很多樂師為了不受酷刑而聽命。

“叫你們演奏,是奏哀樂的嗎?”面對衣衫褴褛的樂師們,獄卒大聲喝斥,“演奏喜慶的曲子!”

膽小些的梨園弟子雙手發抖,勉強演奏起了歡快的樂曲。

獄卒終于露出滿意的神色,但他的目光掃到其中一個人時,又露出了兇光。

那人端坐在稻草上,神色就像波瀾不興的湖水。

獄卒慢慢走了過去,站定在雷海清面前,哪怕并未拔刀,也能感受到那淩厲如刀的殺氣。

“你,怎麽不彈琴?”

雷海清神色平淡,甚至并沒有看對方一眼:“樂為心聲,此刻我心中無聲。”

獄卒冷笑:“心中無聲?”他一揮手,另外幾個獄卒簇擁過來,只聽領頭的獄卒命令:“不會叫的黃莺不需要喉嚨,不會舞的孔雀不需要羽毛,彈不出琴音的樂師也不需要手指。”

聽到最後一句話,雷海清的臉色終于微變。

幾個如狼似虎的獄卒将他擒住,按住他的雙手,雷海清劇烈地掙紮起來,卻無濟于事……

只聽領頭的獄卒一聲令下:“給我把他多餘的手指卸下來!”

“啊——!”

在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暴虐的獄卒們放聲狂笑。

“什麽?”李諸霍然站起。

他得知消息,已經是雷海清受刑三日之後。李諸沉着臉大步走進監牢,獄卒們不敢攔他。

“雷海清關在哪裏?”

“在……在東邊第六間。”獄卒慌忙回答。

牢獄裏充斥着死亡和腐朽的氣息,走到東邊第六間獄房,李諸一眼就看到雷海清無知無覺地倒在潮濕的稻草上,遍體鱗傷,臉色比死人更慘白,十根手指呈詭異的姿勢朝外翻卷蜷曲。

一股熱血沖上頭顱和眼眶,李諸看過許多殘酷的刑罰,但沒有哪一次,令他內心驀然刺痛。

他們生生掰折了樂師的十根手指,從此之後,再也不能吹奏。

他想起樂師在月下吹着筚篥,久遠的故鄉之曲在孤獨的洛陽城中響起,想起樂師低頭撥亮燭火,久違的暖光在清寒的春夜點燃……

從此之後,世間再沒有那樣的曲調、那樣的撥燭了。

“誰讓你掰斷他的手指的?”一拳掼在領頭獄卒的臉上,力道之兇狠,将對方打得滾到牆角!

那獄卒被打得暈頭轉向,嘴角滲出血跡,惶恐地擡頭:“長官……他……他拒不演奏……”

又一腳狠狠踢在對方身上,獄卒頓時發出慘叫。李諸發了狠,拔出刀來就要殺他!

“長官……長官饒命!”獄卒已經尿了褲子,抖索着求饒。

“憑什麽你就能剝奪別人最重要的東西?只因為你有刀?”李諸将刀狠狠貼在對方的頸脖上,雙眼血紅,多年來堆積在胸口的怒火憤懑,在這一刻爆發出來,“我殺了你!”若不是及時趕來的呼延烈阻止,他己暴怒地手起刀落砍下了對方的頭顱。

“你清醒點!你要為了一個漢人殺自己的兄弟嗎?”呼延烈攔住憤怒的李諸,沖獄卒說,“滾,趕緊滾!”

死裏逃生的獄卒滾爬着逃走。

慘淡的月光落在稻草上,雷海清動了動,醒轉過來,眼神卻空洞如同被掏空了魂魄。

然後,他看見了李諸。

少年死氣沉沉的眼睛突然亮了一瞬,神色變得悲哀而期待,像是身處絕望的人,想要看最後一眼星光。

“是你嗎……”雷海清身上鐵鏈哐當作響,受傷的十指在稻草上拖出斑駁驚心的血跡,他的眼底泛起了水光,劇烈的喘息聲沉重驚心。李諸俯下身來扶住他,手竟然不穩。

對方的臉憔悴得可怕,身形也被酷刑折磨得形銷骨立,但眼睛沒有變,那是在殘酷的地獄裏仍然能望見星辰的眼睛,是十指盡折後耳畔仍然能聆聽到的一縷琴音。

“這支筚篥……”雷海清用血跡斑斑的、殘廢的手,吃力地将那支筚篥舉起來,“請你轉交給我同伴,這是我最後的心願。”

李諸伸出手,将那染血的筚篥接過來。

有毒的碧玉在黑暗中瑩瑩生輝。

四目相對的這一刻,李諸的眼睛突然有些模糊,看不清誰欠誰更多:“我答應你,我會将東西交給你的同伴。”

還有什麽如鲠在喉,李諸卻終究沒有說出口。

——他沒有告訴雷海清,這一瞬間,他已經下定了決心。

他會放他走。

接下來的幾日,李諸打探清了獄中地形,拿到了牢獄鑰匙,他甚至為雷海清準備好了包裹,裏面裝着喬裝改扮的衣物與路上所需的錢。

可誰也想不到,在他準備動手的那一夜,變故陡生。

宮中燈火通明,刀劍出鞘,一名叫南蕲的梨園弟子逃逸。南蕲逃出城二十裏,被呼延烈率領的軍隊追到,當場斬殺。在這名逃逸的梨園弟子身上,搜出了雷海清的羊角筚篥,以及……一張洛陽城防圖。

原來,這才是雷海清求他轉交筚篥給同伴的真正用意。

有了城防圖,安祿山所有的戰略部署和軍事秘密都會暴露在唐軍的視線中,唐軍随時可以重奪洛陽。

曾經那一場酒醉,李諸醉眼朦胧地問雷海清:“恩人仇人,知己敵友,生死悲歡……究竟什麽是真,什麽是假?”

“真假并不重要,”看上去柔弱的樂師眸子映着燭火,“人以衆人待我,我以衆人報之;人以國士待我,我必國士報之。”

少年的心,從來沒有變過。

曾經他以為少年是翠鳥,後來才發現,對方才是鷹,有一顆永不被馴服的心。

安祿山勃然大怒,下令徹查。李諸負荊向安祿山請罪,卻沒有得到寬恕,而是得到了一道斬首的命令。所幸有一幹将領們求情,處死最後改成了八十鞭。李諸被鞭刑打得皮開肉綻,臂骨折斷,右臂從此廢了。

……當鞭子如雨落下來,李諸不知道自己是昏迷還是清醒時,他恍惚苦笑,自己還是太笨啊。

而雷海清,終究還是恨他的。

此後的大半個月,李諸躺在床上無法動彈,昏迷的時候比清醒多,鞭刑受傷極重,之前所中的毒也一齊發作,令他五髒俱損。

他失去了安祿山的信任,曾經的“曳落河第一勇士”,被冷落在無人問津的角落,他在病中頻繁地吐血,在生死邊沿徘徊時恍惚看到漫天塵沙,樂師的面孔有些模糊不清了,但眼神卻帶着清晰的淡淡的憐憫……一聲悶響,琵琶被摔在地上,絲弦崩斷,裂痕驚心。

風吹雲散,最後一縷琴音寂滅了下去。

他在黑暗中冷汗涔涔地醒來,四周寒冷如鐵,再沒有燭光。

一個月後,李諸才知道,雷海清已經被殺了。

在衆人面前五馬分屍,極為慘烈。

雷海清的死在梨園弟子中激起了不小的波瀾,但這小小的激憤很快被鎮壓了下去……梨園弟子們盡數被處死,洛陽終于平靜了下來,像是沸水變成了死水,百姓們的臉上帶着麻木的神色,似乎人們都忘了那個微不足道的樂師。

在強權之手的碾壓下,大多數人都會選擇沉默。

李諸沒有扔掉那支羊角筚篥,看到那有毒的碧玉時,他想起幼時讀書,讀到《莊子·外物》,上面記載了一個故事:“苌弘死于蜀,藏其血,三年而化為碧。”

大夫苌弘忠于故國,死在蜀地,當地人将他的血埋藏,三年之後化為碧玉。這就是漢人的忠義。

碧血千年在。

站在敵對的立場上,雷海清并沒有做錯什麽,他只是效忠于自己的國家和君王。他在他眼中是“叛軍”,是“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如果,不是敵人呢——

李諸無法回答,曾經他也許是有機會問一個答案的,但他終究還是因失望而放棄了。如果再重來一次,他會坐在他身邊,和他聊一聊草原與美酒,聊一聊母親在篝火邊吹奏的筚篥,無關其他。

但是,永遠沒有這個機會了。

“把你的筚篥給我看看。”裴昀幾杯酒飲下,衣襟半敞,斜倚在酒案旁。

李諸一怔,将筚篥遞給他。

“這塊碧玉的确很特別,”裴昀閑閑地端詳着筚篥,“不過,我也曾見過有毒的玉石,色澤和這塊完全不同——此玉溫潤無暇,似乎只是一塊瑾瑜美玉而已。”

李諸死氣沉沉的眼睛突然一擡,從遇到裴昀到現在,他的神色第一次有了真正的波動,眼瞳裏迸出難以置信而急切的火星,像是荒野裏飄蕩的鬼火。

“你……是什麽意思?”

“我覺得你的故事有很多漏洞。比如,你有沒有想過,怎麽會那麽巧,在你要喝下毒酒的時候,獵鷹就不受控制打翻酒盞?比如,為何街市尋常郎中尚且能診出你是中毒,宮中禦醫卻瞧不出病因?你是否細想過,為何樂師到來之後,你就不再做噩夢?”

碗中酒已盡,裴昀面帶惋惜地說:“我覺得這個故事,可能有另一個版本。”

“李諸并不信你。”

昏暗的牢獄中,呼延烈推開牢門,臉上絲毫沒有平時的豪爽,冷笑的眼睛顯得陰鸷:“我乃奉命刑訊,你最好老實回答——你都知道了些什麽?做了些什麽?”

雷海清坐在稻草上,甚至沒有看他一眼。

呼延烈走到他面前,将鎖着他的鐵鏈用力一拉,“你最好想清楚了再回答,以免多受皮肉之苦。”尖銳鐵器嵌入血肉中,劇烈的疼痛讓雷海清大口大口地喘氣,臉色泛起青白……

他的羊角筚篥上的确鑲嵌着一塊碧玉,但那塊玉的作用不是下毒,而是解毒。

來到李諸身邊後,他發現他的夜光杯上有毒,那種毒不是立刻致命的,卻會将人慢慢地殺死,在損傷人的身體時,也會侵蝕人的神志,噩夢纏身便是中毒的症狀。

——那是安?山親賜的夜光杯。

他曾經也想過勸李諸換一套酒具,但既然帝王己動了疑心與殺機,想要緩慢地殺死李諸,更換酒具并沒有作用,反而會打草驚蛇。

在李諸的周圍一定有監視着他的眼線,那也許是他身邊的婢女,也許是他不設防的朋友,比如,呼延烈。

為了共奏一曲的月色,每一次為他斟酒時,雷海清都用碧玉為他解毒。

直到那一次,李諸沒有再給他這個機會。

“我很好奇,那天枭羽怎麽會鬧起來的?它一向只聽我的命令。”呼延烈冷笑,“莫非,你會妖術?”

雷海清臉上冷汗涔涔,眼底卻一片倨傲,抿唇不語。

“說出來,我或許會讓你死得痛快些。”呼延烈捏住雷海清的下巴,指關節咔嚓作響,“陛下早就不相信李諸了,說這小子腦後有反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你們漢人不都相信這一套嗎?”

從始至終,雷海清不發一言。

呼延烈終于失去了耐心,擺了擺手,立刻有獄卒獰笑着上前,手中拎着燒紅的烙鐵。

真正的酷刑,是從這個時候開始的。

雷海清想不到,他救了李諸一命,代價會是生不如死的折磨。牢獄中看不到故國,看不見知己,只有慘淡的月色照出斑斑血痕,滿身傷痕和殘廢的十指。

最後的那一次相見,他将羊角筚篥托付李諸,托他帶給自己的同伴,筚篥中的确藏了東西。

但那不是什麽洛陽城防地圖,而只是一張曲譜。

當初他們在月下合奏的曲子,雷海清将它記錄為曲譜,希望轉交給自己的同伴,作為音樂之美的傳承,以及……他在人世間活過的痕跡。

作為樂者,最好的東西就是音樂本身。戰火和仇恨,敵對和立場,侮辱和損害,都不能損傷的音樂之美。

高山流水,琴歌相和,曾經的那一刻是真實的。

李諸的手抖得厲害,沒有意識到酒液從他的酒碗中灑了出來……

“太過巧合的事,常常有某種不為人知的原因,”裴昀的聲音帶了幾分醉意, “我聽說,鳥類可以聽到人類無法聽見的聲音——那些無法被人耳捕捉的聲音的震顫與波動,可以由某些特殊的樂器演奏出來。既然雷海清是個高明的樂者,我猜測,當日他在吹奏筚篥時,通過座中所有人都無法聽到的聲音,來令獵鷹焦躁不安,打翻酒盞。”

原來如此……從一開始他就弄錯了,大錯特錯。

過往的一幕幕如電在腦中閃過,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晰,驚痛。李諸突然開始猛烈地咳嗽,大口地吐血。

雷海清打翻杯盞時掩飾的神情,雷海清第一次看見那只禦賜夜光杯時停留的目光,雷海清低頭撥亮燭火的樣子……

少年的聲音仿佛仍在耳畔。

他失望地看着他:“能推着你揮手殺人的,并不是什麽勇氣,只是喪失的理智而已。”

他淡淡地搖頭:“那些一死了之的人很勇敢嗎?我并不覺得。留下來面對的人,才更強大。”

他的眸子眏着燭火:“人以衆人待我,我以衆人報之;人以國士待我,我必國士報之。”

乃至最後,他用血跡斑斑的、殘廢的手,吃力地将那支筚篥舉起來:“請你轉交給我同伴,這是我最後的心願。”

……

洶湧的眼淚混合着血水從李諸臉上流下來,他死死握緊那支羊角筚篥,像是要從故人的物件裏生生摳出一個魂魄來。

至德二年,正月初一。

安祿山在洛陽行宮中被貼身侍衛李諸和兒子安慶緒合謀殺死,臨死前大喊:“是家賊!”

叛軍情勢急轉直下,北方諸郡烽火重燃,而安祿山的兒子安慶緒恐懼不敢發喪,将屍體在宮中放置多日,直至腐臭。

殺死安祿山的侍衛李諸随後逃出洛陽,從此再無蹤跡。也許是隐姓埋名于荒野,史冊中再也沒有關于李諸餘生的記載。

裴昀一行人離開洛陽時,正是冰天雪地。琳琅邊走邊抱怨:“這麽冷,羽毛也沒找到,紅薯也沒得吃……”

葉校尉将一件大氅披在她身上,微微皺眉:“我總覺得當日李諸的故事裏,還有想不明白的地方。”

“什麽地方?”琳琅好奇地問。

“安祿山要殺一個侍衛,有很多種辦法和手段,沒必要用毒。而且那種毒不是用于控制人心神的,只是讓人慢性死亡,無論從哪個角度看,都有些奇怪。”

“也許他還有用得着李諸的地方吧,并不想讓李諸那麽快死。”琳琅一本正經地思考,“哼,反正不管怎麽樣,安祿山這個大壞蛋,都死有餘辜。而葉哥哥的龍涎也替李諸解毒,救了他一命。”

“嗯。”裴昀漫不經心應了一聲,慵懶的眼底隐匿着一抹驚心的美,如同夜色雕刻,黑暗打鑄。

朦胧雪霧中,仿佛依稀遙見當年的修羅戰神,伏屍百萬的背影。

一直以來想要害死李諸的,并不是安祿山,而是呼延烈——夜光杯原本是無毒的,有毒的是人心。

是呼延烈在杯子上動了手腳。

當年,戰場上那過命的交情是真的,可惜世間太多人能共患難,卻無法共富貴。同為近侍,李諸事事都比他強,比他更受安祿山的信任,令他始終活在一道無形的高牆與陰影之下……嫉妒心讓讓呼延烈無法容忍。所以他才會投毒和借刀殺人,才會替換曲譜與地圖。

至于安祿山,從沒有想要李諸的命。

裴昀隐去了這細節,不廢一兵一卒,奪取了安祿山的首級。

他的目光投向遠方,似乎在遙敬黑暗中的對手。

人心中的愛恨,原本就是最烈的酒,一滴一滴喝下去,誰能分得清究竟是何種愛憎滋味……誰又能将愛恨血淚一口飲盡?

悲傷的寒冷,決絕的殺意,存在于每個人的心底,當你以為自己孤單時,其實對手比你更孤單。

天地熔爐,擊碎風雪為齑粉,鍛打人心如寒鐵。

幾人正往前走,突然,只聽猛獸的低吼聲從頭頂的城牆傳來,巨大的陰影瞬間籠罩了他們,一只雪白的大老虎騰空而起,朝裴昀撲下!

白虎如同一座雪山壓了下來,巨大的身影落地時卻輕盈溫柔,前爪搭在裴昀人的肩上——

毛茸茸的爪子歡快地摟住他的脖子,撒嬌地搖了搖尾巴。

“爹!”

畫風變化太快,琳琅一臉懵逼适應不過來:“這是誰?将軍哪裏來的兒子?……竟然還搖尾巴,到底是老虎是狗啊?”

白虎似乎腼腆又害羞,被罵得趕緊收了爪子。

“大少!你怎麽來了?”裴昀眼前驟然一亮,在被他摸頭的時候,白虎緩緩彎下身來,化為俊秀少年郎,模樣竟與裴昀有七分相似,只是神态清純無辜。

“爹,你們是不是在找這個?”少年手裏托出一枚濕漉漉的羽毛,只有葉子大小,生機盎然的綠意在冰天雪地中卻格外醒目,像是春天的精魂凝聚在這片羽毛上。

琳琅轉怒為喜:“竟然被你找到了!綠羽毛!”

綠色的羽毛一碰觸到琳琅,就像嫩芽遇到了陽光,剎那間蔓延開一片蔥茏的綠意,柔和浸透城池與人心,起伏的遠山宛如琴弦在天地間彈唱。空中沒有落雨,但枯槁的洛陽城仿佛渴雨的人,汲取着一場久違的甘霖。有什麽東西在鉛灰色的天空下蘇醒,像是壓抑許久的溫熱淚滴,像是胸腔中碧血化玉。

千年萬年,不曾死去。

“爹,你出門這麽久,為什麽不帶上我?”裴大少委屈地問。

“帶着老虎游山玩水很麻煩的,你爹我很窮,供你吃喝要花錢……”裴昀頭疼地擺手。

“又騙我!你只是怕路上有危險。”裴大少仰頭看着裴昀,眼裏一片松風清泉,“我可以幫到你的。你一定想不到我來找你的路上,打聽到了誰的消息——我知道祝姑娘如今在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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