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睢陽道

第10章 睢陽道

接戰春來苦,孤城日漸危。

——唐·張巡《守睢陽作》

張巡相信自己活不過今晚了。

四萬大軍兵臨城下,他帶着數千衣衫褴褛的士兵,迎戰烏雲般席卷而來的敵軍。

城樓之下,巨大的木柱一下一下撞擊着城門,也一下一下撞擊着張巡的心門。滾滾濃煙燃燒,張巡喉嚨幹渴,用力地咽了一口唾沫。

不斷有士兵墜落城頭,不斷有鮮血染紅磚石,火把從城頭投了下去,慘叫聲從雲梯上傳來,但更多的人沖殺上來。

“迎戰!”張巡厲聲大喝,“把床弩推上來!朝東南方向射箭!”

……

大型床弩能發出十尺長箭,射到四百步開外,哪怕是叛軍用轒辒車攻城,也能輕易射穿車身!

長箭如羽射了出去,敵軍的轒辒車紛紛翻倒,嚴整的陣形暫時被破壞。

“再射!”

身下這座孤城屹立在叛軍的包圍中,沒有救援,沒有糧食,甚至很久沒有從外界傳來的消息,城被圍得水洩不通,封死如鐵桶。

張巡白日用火攻守城,阻止叛軍攻城;夜裏帶人突襲敵營,自己沖殺在隊伍的最前方。這座孤城屹立在叛軍的包圍中,奇跡般地堅守了六個月。

但,就算是奇跡,也有用盡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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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禦史,南邊的城牆守不住了!”

“東邊已有敵人攀爬上來!”

……

一座座雲梯豎立,叛軍正在悍然攀登。從城牆投下去的利箭、石塊、火把,都被潮湧而至的軍隊淹沒,睢陽城像是海上的孤舟,随時都會覆沒。

這已是城中糧草斷絕的第七日。

天已黃昏,黑暗正一寸寸吞沒遠山,張巡死死握着手中的刀,渾身衣襟都被汗水與血水濕透,他的腳像被鐵水澆鑄過一樣,釘在城牆之上,不肯後退。他有些絕望地想,這,就是最後的結局了嗎?

暮色中的孤城靜靜伫立,城牆上血跡斑駁,沒有懸念的戰場仿佛一張無聲的畫紙,漸漸被黑夜吞噬殆盡。

就在這時,張巡耳邊突然傳來士兵們的大喊聲:“糧草車!城東有糧草車!”

張巡的第一反應是難以置信,在城東目力能及的地方,數百輛糧草車正蜿蜒行進而來。

是援軍來了?!

狂喜讓張巡心頭跳動,絕境中再次泛起了一絲希望,可很快他的心又墜入了谷底——數百輛糧草車在睢陽城外不過一裏的距離,攻城的叛軍也發現了糧草車,很快作出了反應。

叛軍兵分兩路,一路繼續攻城,另一路朝糧草車沖殺而去。面對裝備精良的騎兵,糧草車就如同俎上魚肉,只能任人宰割與瓜分,一場驚心動魄的血洗就在眼前。

很快,叛軍對糧草車形成了合圍,而且包圍圈越縮越小,就在這時,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傳來。

“轟——!”

烈焰沖天而起,像是滾燙的夕陽傾翻在大地上。

幾百輛糧草車在殘陽下熊熊燃燒,原本漸漸吞噬大地的夜色也被驅退,那光芒狂傲得太過明亮,仿佛要以一己之力對抗所有不可改變的法則。圍攻的叛軍離糧草車太近了,他們的包圍圈縮得越小,越密不透風,此刻所受的沖擊就越大,砂石混合着人馬斜飛出去,一片慘叫哀嚎。

——原來,這些糧草車裏所裝的,并非糧草,而是火藥!

唐時已有火藥,但遠未大規模地運用于戰役中,懂得用火藥作戰的名将屈指可數,面對突如其來的爆炸與烈火,叛軍幾乎毫無防備,損失慘重。

“張禦史!你看城西!”士兵大聲喊。

張巡猛地轉頭,然後,他看到了自己一生都難以忘記的景象。

從睢陽城頭俯瞰,能遠望到寬闊大地之上,強烈的色差沖擊着人的視線,就像一軸壯美、詭異而驚豔的圖畫在血腥的戰場揮毫,在天地間濃烈地潑墨——城東是一片金紅色火海煉獄;而城西的天際如海般深邃幽藍,夜色初降,樹林道路都沉浸在靜谧的露水中。

一彎淡白色的新月映照下,數百輛糧草車正徐徐行來。

張巡從震驚和驚喜中回過神來,大聲命令士兵:“偵察兵立刻輕騎出城,西門一探虛實!”

“是!”

偵察騎兵很快回到城下,西門緩緩打開。真正的糧草車依次行入,竟然沒有護送的騎兵,只有一個戴着鬥笠的趕車人。

趕着糧草車的人一身月色,身穿農夫的粗布衣服,只見他摘下鬥笠,單手執缰,暮色中一雙眼睛如寒潭星辰,光華攝人。

連身經百戰的張巡,也突然心生莫名的敬畏。

“籲——”對方勒住馬缰,露出燦爛的笑容,“張禦史,給你送糧草來了。”

“只有……閣下一人?”張巡實在無法想象,剛才那可怕的誘敵與反擊,此刻閑庭信步地驅車入城,那聲東擊西的奇謀,深入孤城的膽略,都出自這樣一個年輕人之手。

“我只是個跑腿的,金主在這裏。”高大修長的人跷着腿,朝車裏做了一個手勢。

粗布簾子微微掀開,一個梳着辮子的嬌憨少女好奇地探出頭來,拍手說:“終于到了!”随即興奮地跳下車,仰頭朝車裏說:“葉哥哥,你下來,我接着你!”

一只蒼白的手扶住少女的胳膊。

那走下車的,竟然是一個失明的年輕人。

青衫人神色冷峻如冰,眼神毫無焦距地看着前方,膚色也顯得過于蒼白,身形卻是軍人般的修長筆直。

“閣下是……?”張巡難掩神色中的震驚。

“我姓葉,來自複州。”對方聲音清冷。

複州竟陵郡葉家,是大富之家。當年開元全盛時期,宰相張九齡在位時安撫民生,藏富于民,小戶人家也倉廪豐實,中原望族更有豐厚的積累,安史之亂爆發後,國難當頭,朝廷糧草補給不夠,也多次向這些大家族籌款籌糧。

可惜因為戰火阻隔,即便中原幾大世家有心支持前方軍隊對抗叛軍,錢糧也往往無法運送到前方。

這一次,糧草竟然送到了睢陽,而且一下子就是數百車糧食。

士兵們開始從車上往下搬糧草,他們驚喜地發現,車裏裝的東西遠比他們想象的多。除了糧食,還有八百匹布,五百長槍短刀,許多珍貴的治傷草藥。

“幾位雪中送炭,救了睢陽城上萬百姓,請受張巡一拜。”張巡正要拜下去,突然臂間一麻,那趕車的年輕人慵懶地打了個哈欠,似乎也沒怎麽動作,卻穩穩阻止了他的長揖。

“你也不用謝我,”對方的眸子深邃帶笑,“糧草只夠支撐三個月,能解燃眉之急,但解不了城中長久之困。”

他唇角笑意像春日多情的遠山:“另外,我并不是為了幫你才來睢陽,而是來找人的——你可見過一個穿綠衫的女子?”

“這是我的未婚妻,我接到确切消息,她如今就在睢陽城。”年輕人從懷中取出一軸畫像,畫上的女子綠衣婷婷如荷,腰間挂着一把殺豬刀。

張巡仔細端詳畫像,終究擡起目光,搖了搖頭:“我從未見過閣下畫中的女子。”

随後,他又詢問了身邊的将領和士兵,都沒有人見過。張巡将畫軸交給貼身近侍:“所有來領糧食的百姓,都請他們來認這幅畫像,問是否有人見過!”

“是!”那名侍衛接過畫,滿面塵灰血漬,仍依稀可見眉眼俊秀,但給人一種很奇怪的感覺。

他接畫的手不大對勁。

軍人風吹日曬,大多不拘小節,身為張巡的貼身侍衛,也是經歷過生死沙場的,卻戴着一副手套,嚴嚴實實裹住了自己的雙手,一寸皮膚也不外露。

——他的雙手不能見人,是有什麽隐衷?

不斷有百姓排隊來領糧食,個個都搖頭說沒見過。

終于,一位農夫看着畫像撓撓頭:“我好像見過這個姑娘,穿綠衣裙的,腰間挂着一把殺豬刀——和這把刀挺像,對,很像。她懷裏還抱着一只鵝,”他撓了撓頭,“但那是去年的事情了,就是張禦史率兵剛進城那會兒。”

再問他細節,時間太久他也記不清了,當時兵荒馬亂,他也不記得具體在哪裏,只說女子懷中抱着鵝,那鵝羽毛油光水滑,長得很精神。

鵝?

白衣年輕人沉吟片刻,目光掃過人群,最後落在張巡臉上:“張禦史,我想在城中叨擾些時日。”

黃昏時分,張巡讓士兵為幾人收拾了一間房屋,雖然簡陋,倒也還寬敞。

“戰時條件艱苦,委屈幾位了。”張巡望向裴昀,恭敬拱手,“還未請教閣下尊姓?”

“有點麻煩呢,”對方微微一笑,眸子幽深如潭,“我是個死人。”

冷風吹進屋子,就在張巡一臉錯愕時,年輕人露出燦爛的笑容,瞬間将所有夜涼與陰影趨散,他潇灑地随手指了指屋內端坐的冷峻青年:“開玩笑的,我跟着土豪跑腿,當然跟他姓了。”

他說得如此理所當然,一臉“生是土豪的人,死是土豪的死人”的堅貞表情,讓葉铿然額頭的青筋不由得跳動了幾下。

天色已晚,張巡和士兵們也不多逗留,很快起身告辭。

簡陋的屋舍被燭光映得溫暖。

“趕了這麽久的路,終于有地方可以休息了!”琳琅高興地伸了個懶腰,在屋子裏四處走動,邊轉邊問,“那個張巡是什麽人?将士百姓都很服他的樣子。”

“張巡是個奇人。”裴昀笑吟吟打了個哈欠,“安祿山興兵叛亂時,戰火燒到河南真源縣,他帶着不願投降的百姓,興起義師。”

張巡前半生從來沒有打過仗,甚至從來沒有摸過刀劍,可他率領的散兵游勇漸漸變成精銳之師,竟然讓叛軍接連吃下敗仗。堅守雍州數月之後,他又帶兵轉移到睢陽,越戰越勇,成為了叛軍最大的噩夢。風雨飄搖的河山中,張巡堅守睢陽,唐軍旗幟不倒。

人并非生而懂得戰鬥,但一旦舉刀反抗,就會越戰越勇。

“在戰争和絕境中,每個人都會變。但張巡一介書生,突然懂得用兵作戰,險境中數次以少勝多,仍然有些匪夷所思。”裴昀轉向葉铿然,“方才的聲音你聽到了?”

葉铿然點頭:“聽到了。”盲人的聽力總是比常人敏銳的。

方才幾人正在閑聊時,窗外隐隐傳來有節奏的敲打聲,但仔細聽去,又好像只是風聲。

張巡肯定也聽到了。

“你們在打什麽啞謎?你們都知道些什麽?”琳琅好奇地跑過來,撒嬌地摟住葉铿然的腰,少女的手臂溫軟,葉铿然被她摟得動彈不得,聲音清冷:“別鬧。”

“葉哥哥,告訴我嘛!”琳琅本來要纏着他打破沙鍋問到底,見葉铿然眉頭微皺,不由得擔心起來,着急地問:“葉哥哥,你是不是不舒服了?頭暈嗎?胸口悶嗎?你哪裏不舒服?……”

“被你吵得頭疼。”葉铿然神色雖冷,卻耐心地任由她摟着亂摸額頭和胸。

這時,一個少年從窗口跳了進來,頭上還粘着幾根稻草,面容和裴昀極像,心無城府地吐槽:“爹!為什麽你們都能正大光明地進來,我卻要趁天黑偷偷摸摸地進城?”

“那是因為——”裴昀眸子裏星辰灼灼,笑着揉了揉少年的頭發,“你和我長得太像了。”

“哈?”

裴昀嚴肅地說:“你爹我耍帥的時候,怎麽能有一個英俊程度不相上下的你在旁邊?”

“……爹你夠了!你是怕我變出原形吓到人吧!”少年惱怒地擺擺頭,用力把自己的腦袋從對方的大手中鑽出來。他名叫裴大少,并不是人類,自小被裴昀收養,十分依戀這個不靠譜的爹。

之前在城東驅趕滿載火藥的假糧草車誘敵的,就是他。

“大少,幹得漂亮!”裴昀大笑,伸出長臂把裴大少勾到懷裏:“來來,今晚給爹暖腳!”

夜深了,琳琅和裴大少都已睡着了。不知過了多久,黑暗中突然傳來清冷的聲音:“睡不着?”

裴昀睜着眼睛側過頭,看到葉铿然筆直地躺在月光裏,雙手一絲不茍地放在身側,無論何時,他都是最為标準的軍人。

“嗯。”裴昀望着黑暗的虛空。

葉铿然沉默了一會兒:“祝姑娘不會有事的。你再不強迫自己休息,體力會透支。”

為了今日一戰,裴昀已經四天沒有合過眼了。睢陽城是一座被叛軍包圍的孤島,帶着糧草入城,哪怕他是天下名将,也艱險萬分。單說制作火藥就危險重重,用硫磺、雄黃、炭與硝石混合制造百車火藥,确保安全萬無一失,只怕這些天來裴昀繃緊的心弦就沒有一刻放松過。

對于冷淡沉默的葉校尉來說,這樣關心的話語已經是他的極限了。

裴昀露出大大的笑容:“葉校尉,難得你這麽肉麻,好了,睡覺了睡覺了!”他翻了個身,抱住身邊一只巨大的白虎——裴大少入睡後變回的原形。

若是初次看到的人,只怕要被這威風凜凜的白虎吓暈過去,但裴昀似乎早已習慣,很自然地把頭枕在毛茸茸的虎肚皮上。過了一會兒,他從雪白的虎毛中探出一張同樣雪白的臉:“不對啊,葉校尉你剛才怎麽知道我沒睡着?”

“我聽到你呼吸聲不勻。”葉铿然緩緩睜開眼睛,雖然看不見東西,但眸子仍然美如清潭。

“所以你是在陪着我失眠嗎?”

“……”葉铿然額頭的青筋跳動了幾下,終于忍無可忍地側過身去,“滾。”

第二日,天還未亮透。叛軍經過之前的慘敗,不敢再輕易攻城,只按兵不動。城下一片黑壓壓的寂靜,有種山雨欲來的驚心動魄。

裴昀找到張巡時,對方正在指揮士兵安放城防武器。長夜的清光照在城牆上,青磚間還殘留着昨日苦戰的血跡。

戰事漫長如夜,沒有人知道什麽時候是盡頭,但所有将士都在各司其職,日夜堅守。

裴昀來到張巡面前,見對方正在擺弄一件“拒馬”,武器體積雖不大,不過鐵齒排列精巧,稱為巧奪天工也不為過。裴昀眉頭微聳:“你打算出城作戰?”

張巡眼皮一跳,擡起頭來。将領之心,原不該輕易被人看穿。

可不等張巡說話,裴昀的注意力似乎被別的什麽東西吸引了,他伸手探向張巡的肩膀,好奇地拈起一只軟殼螺。

那是一種河邊常見的螺,似乎是農家用來養鴨或鵝的。張巡原本想着心事,聞言也不禁愣了一下:“怎麽會有這種東西?”

養鵝的螺……

多年前在真源縣做官時,張巡在溪水邊曾經撿到過一只小鵝,鵝翅膀受了傷,那時他還是多愁善感的書生,心中柔軟,他替小鵝包紮好傷口,帶回家中養了數月。

若非戰火蔓延至身邊,他或許仍在庭院裏寫字聽雨,養鵝自娛吧。

“張禦史?”裴昀叫了一聲。

沉浸在回憶裏的張巡一時間并未回過神來,他恍惚覺得,自己的人生被那場戰火橫劈為兩半,上半生,他詩書風雅,或許比別人多幾分傲骨,但和殺人打仗毫無關聯。

當太守命令他出城迎接叛軍的那一晚,他徹夜難眠,汗水沾濕了衣衫,亂世之中,文弱書生能有什麽用處?那日天明之時,他穿戴整齊,來到護城河邊準備自殺殉國。

秋風蕭瑟,冰涼的河水沒頂而至,他悲哀卻并不後悔,他不曾有過遠大的志向,也沒有在官場左右逢源的天賦,家國破敗,他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不過是有尊嚴的死而已。

肺裏嗆進了河水,就在他的意識漸漸模糊時,周身卻突然熱起來。像是有火焰在水裏燃燒,炙烤得他全身發燙,眼前血紅的一片,像是鮮血,又像是烈焰,那顏色漸漸在水中融開,占據了整個視線……

失去知覺往水中沉下時,他恍惚看見,一枚紅色的羽毛輕輕地,像刀刃一樣插入了他的胸膛……

“張禦史?張禦史?”

裴昀一連叫了幾聲,張巡才回過神來:“啊?”

裴昀随手把螺扔掉,明亮的眼睛給人一種奇特的信心:“有一件重要的事,需要你做,跟我來。”

見識過他作戰的謀略與手段,張巡不敢怠慢,立刻打起精神跟在他身後。

兩人從城牆回到營帳,裴昀讓他屏退左右,一臉嚴肅地壓低聲音,左顧右盼問:“你這裏有沒有紙牌?”

“什麽?”一瞬間,張巡差點以為自己耳朵出了毛病。

“把牌拿出來,我們來打牌吧!”年輕人一派氣定神閑,把打牌說得如此理所當然,讓張巡差點一口老血噴出來。

蟬在營帳外聒躁地鳴叫,像是同情悲慘的睢陽主帥。

張巡後悔莫及,摸牌的時候,有種自作孽不可活的挫敗感。被騙回營帳打牌已經夠倒黴了,更倒黴的是,他的運氣也不好,不一會兒,只見裴昀又甩下一張牌:“胡了!”

張巡心中挂念戰事,打牌自然心不在焉,一連輸了好幾把。他搖頭苦笑:“你手氣真不錯。”

“打牌靠的可不是手氣。”裴昀笑眯眯地說。

“那靠什麽?”張巡不恥下問。

“臉皮。”

“……”

裴昀把牌重新洗好,朝張巡做出“請”的姿勢:“這一局,你覺得誰輸誰贏?”

“我自愧臉皮和牌技,皆不如君。”張巡黑着臉答。

見裴昀笑而不語,他忍不住起身拱手,問出心中的疑問:“剛才你怎麽看出來,我想出城作戰?”

“喔,”裴昀抓了滿手牌,“‘拒馬’這種兵器不太常見,它是對付騎兵戰馬的,如果只是守城,不需要這種獨特的兵器;而且城頭守衛的士兵衣襟都是左肩沾濕,夜深露重,說明夜裏他們北望放哨,如果只是守城,不需要如此看重敵軍主營的風吹草動。”

他說話時神态悠閑,筆直的長腿舒展,根本就像一個流連于酒肆與賭場的風流公子,但張巡驀然倒吸了一口涼氣,只覺得心驚。

似乎知道對方還想問什麽,裴昀邊打牌邊随口說:“出城作戰,你有幾分勝算?”

張巡精神一振,立刻挺直腰身:“被動防守是死路一條,糧草最多只能支撐三個月,入冬後仍會斷絕,只有出城作戰才有一線生機。我和叛軍交手幾百次,了解他們的實力,他們人數雖多,但士兵們不适應河南的氣候,很多人生病水土不服,士氣十分低落,我曾以兩千兵力打過贏過他們一萬人。”

“嗯嗯,”裴昀扔了一張牌下來,身形優雅地微微前傾:“還聽說你曾經詐降騙了尹子琦六十匹馬。”

張巡苦笑摸了摸鼻子,點點頭,突然意識到對方說得沒錯——假象,誘敵,甚至詐降……正是這些“詭道”,讓他在叛軍壓城時一次次堅持下來,一次次死裏逃生,險中求勝。

“昨天尹子琦大敗,士氣必然受挫,相反我軍有了糧草補給,士氣正旺,加上新一批的‘拒馬’打造成功,是該在城外交鋒一場,挫敵銳氣了!”說道這裏,張巡眼底精光一閃。

似乎被胸膛中的熱血激蕩,他站起身走到營帳的沙盤前,用樹枝劃出一條弧線:“前鋒在城外交戰時,我再帶着睢陽主力部隊五千人,從這條線路繞到叛軍後方,直搗尹子琦大營!”

裴昀把牌洗好,只是慵懶地看了他一眼,問了他一個毫不相關的問題:“叛軍為什麽要打睢陽?”

張巡神色一頓,有些意外對方的問題。

睢陽是唐軍與叛軍争奪的戰略要沖,它牢牢遏制着江淮糧道,叛軍只要能攻克睢陽,就可以直下江淮,斷絕大唐的財稅與糧草補給,釜底抽薪剿滅唐軍。而唐軍堅守睢陽,則能阻止叛軍南下,拉長叛軍的戰線,與河北、河東與關中遙相呼應。

“如果此刻的天下是一局棋,那睢陽,就是棋眼。”張巡回答。

裴昀點了點頭,似乎是肯定了張巡的話,他也站起身來,走沙盤前面,嘴裏還叼着一張牌,随手指了一個地方:“那這裏呢?”

張巡一怔,沒有明白對方的用意,那處城池他再熟悉不過,正是當初他苦戰不敵,被迫撤離的地方——雍丘。

“這裏是雍丘。”張巡如實回答。

“可以屯兵多少?”

“大約四萬。”

這句話一說出來,張巡他擡起頭,隐約意識到了什麽:“你的意思是……”

“如今河南大半都為叛軍所占領,雍丘東接襄邑,北臨杞州,有糧草源源不斷供給的路線,是屯兵的首選。尹子琦四萬大軍在城外十裏紮營,本身就不合常理,既然睢陽的戰略位置如此重要,安祿山對睢陽志在必得,也就不會只派兵四萬——如果我估計得不錯,此刻雍丘應該還有四萬大軍,與睢陽城外大軍一明一暗,成呼應之勢。”

張巡驟然一驚,後背剎那間被冷汗濕透。

裴昀似笑非笑的眼睛,分明只是盯着沙盤,卻仿佛倒映出戰場殘酷的烽火,千瘡百孔的河山。

“尹子琦是一個能忍的人,你與叛軍交手過數百次,自認為已經洞悉他的實力,殊不知他等待的也許正是這一刻——你兵強馬壯士氣高漲,而他暫處下風。

“只要你主力出城,八萬叛軍就可以前後夾擊,剿滅唐軍,長驅直入,占領睢陽。”

說話間他伸手在沙盤上一抹,原本銅牆鐵壁的陣勢,仿佛蛋殼般不堪一擊,被輕輕一推,就在那人的微笑裏,轟然坍塌!

這一刻,滿身冷汗的張巡有種錯覺,眼前這個人,對屍橫遍野的戰場早已熟悉。他是踏着累累白骨活下來的人,千軍萬馬都在他眼底。

“別忘了哥舒翰的六十萬大軍是怎麽敗的,”裴昀轉過身去,高大的背影幾乎遮住了日光,“潼關失守,并非敗在士氣,而是敗在心浮氣躁。如果不能戰勝,就只能拖延,睢陽守一日,就是勝一日,睢陽守一城,就是守天下。”

“你究竟——”張巡愕然脫口而出……手心盡是劫後餘生的冷汗,眼前的戰局卻是前所未有的清晰,清晰到有些悚然……仿佛身在萬丈懸崖的山巅,有人白衣負手,将群山指給他看。

站在他眼前的,究竟是什麽人?

不等張巡回過神來,副将南霁雲心急火燎地掀開營帳簾子:“張禦史!守城的床弩出了毛病,将士們都不會修,還是要找白侍衛——”

“知道了。”張巡适時打斷了副将的話,他似乎有些欲言又止,還未開口,卻聽裴昀頭也不回地說:“你見過我未婚妻,而且還受過她的恩惠——為何說謊?”

張巡錯愕地張了張嘴,但對方并不給他繼續編造的機會,甚至沒有再看他一眼:“她打造的兵器,我全都認得。

“夜裏城中有敲擊聲,那是打鐵的聲音;剛才走上城牆,我更加确定。她打造的輕型“拒馬”,能靈活地移動,拒馬上的刀尖能恰到好處地刺破騎兵的馬掌,令敵軍人仰馬翻;她鍛造的床弩,能發出十尺長箭,射到四百步開外——她若不在城中,誰給你這些武器?”

四周安靜,張巡良久無言以對。

這些兵器,是守城最堅固的壁壘;替他打造這些兵器的人,是他能守城至今的最大助力。

幾百場仗,無數奇兵利器,都出自那個女子之手。

“兵器的确是一位女子給我的。”冷汗從張巡臉上流下來,他咬了咬牙,終于下定了決心,“我帶你去見她!”

古木參天,樹下綠意四濺。

打鐵的熔爐散發着熱力,女子身姿亭亭,露出雪白豐腴的手臂,有節奏地打鐵,一下又一下,火星四濺。

“靜思……?”裴昀的聲音微微發顫,難掩心緒起伏的急切。

聽到腳步聲,女子回過頭來,一張陌生而似曾相識的面孔。

不是靜思。

出現在他眼前的女子,竟是張巡身邊那個戴手套的俊秀“侍衛”!只不過那時她穿着士兵的衣服,娉婷身形裹在铠甲之中。

烈日之下,只聽張巡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阿娥是個奇女子,她在睢陽幫我良多,不願別人知道她的身份,我也就替她保守這個秘密,并非有心欺瞞。”

不是靜思。

竟然不是靜思……裴昀的腦子裏有些亂,連日來的疲憊突然襲上心頭,他直覺地知道,不對,一定有哪裏不對——

走過萬水千山,他只差一點就可以見到她,但這最後的阻礙,卻仿佛比之前的所有艱難險阻還要棘手焚心。

從火爐裏散逸出的熱氣包裹着裴昀周身,突然,胸口一陣撕裂般的劇痛!

剎那間,裴昀只覺得傾斜的天地都朝自己撲來,女子打鐵的聲音那樣刺耳,像是一下一下敲在他的胸膛上,讓胸口幾欲炸裂。裴昀踉踉跄跄想轉身,卻眼前驟然一黑,失去了知覺。

醒來時,映入眼簾的是一張女子的面孔。

她一身荊釵布衣,用蘸水的巾帕為他擦拭額頭,舉止溫柔婉約,像不勝涼風的蓮花開在仲夏:“好些了嗎?”

清風在窗前逗留,屋子裏的陳設格外簡陋。

“這是哪裏?”裴昀猛地坐起身。

“是我家。”張巡推門走進來,有點不好意思地摸摸頭:“剛才你突然暈倒了,吓我一跳,可能是鐵爐周圍的熱氣太重,很多人都受不了,我不該帶你去那裏。”

裴昀皺眉将手撫上胸口,絕不是中暑。他很清楚當時胸口驟然被撕裂和捶打般的感覺,此刻仍殘留着令人心悸的隐隐牽痛。嚴寒暑熱,沼澤旱地,他在行軍途中遇到過無數常人難以想象的惡劣環境,但他的身體和意志都能征服。

這将他擊敗的,到底是什麽?那種壓倒性的毀滅,他上一次體會,是身受隕鐵劍的創傷……

如今想來,已恍如隔世。

在失去意識的那一瞬間,他甚至看到火光中有一道綠色的身影……是昏迷前的幻覺嗎?

“不是你。”裴昀皺眉,仰頭看向眼前的女子,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三個字。

“我姓白,名叫阿娥,”女子笑了笑,耐心地說,“我是亂世中的一個孤女,仰慕張大哥的忠義節氣,所以投身于他帳下,盡綿薄之力助他抵禦叛軍。”她蓬松的烏發上插了一枝水紅色的簪子,頸項白皙修長,聲音也舒緩如水。

說話間,她将巾帕浸在水盆中打濕,再将帕子輕輕絞幹。

這一次她沒有戴手套——裴昀意外地發現,那雙纖纖玉手極為駭人,竟然像是剛被烙鐵燙過般鮮紅!

陽光落在這個女子身上,點點斑駁都是謎題。裴昀微微皺眉:“誰教你打鐵的?”

阿娥輕聲回答:“教我打鐵的是個姑娘,她的名字叫祝靜思。”

聽到那個魂牽夢萦的名字,裴昀的胸口如被猛地錘擊了一下,呼吸不由得急促:“她如今人在何處?”

“我不能說,”阿娥搖搖頭,“我答應了她保守秘密。”

四目相對,裴昀眼底出現微微裂痕,這一刻,他突然意識到,他找不到她,也許只是因為……祝靜思并不願意見他。

她為何要躲着他?

“當初我遇到祝姑娘時,和她同行的還有一個商人,名叫杜清晝,他們兩人要去做一件很重要的事。”阿娥的樣子并不像是在說謊,“旅途偶遇,萍水相逢,至于是什麽事情,我就不得而知了。我們同行至睢陽的路途中,祝姑娘很照顧我,她手把手地教我打鐵,還說……”說到這裏,她不經意地看了張巡一眼,眼神被睫毛掩住,像是清麗小詩中最纏綿缱绻的那一句。

“她說喜歡一個人,就要去實現他的願望,保護他想要保護的東西。”

幾只鳥雀在窗棂停留,帶出一點兒輕輕的聲響。

一直站在屋子裏聆聽的張巡忠厚地點了點頭:“實不相瞞,在雍州陷落時,杜掌櫃曾經救過我一命,當時糧道被切斷,令狐潮與楊朝宗前後夾擊,我原本是非死不可的。但杜掌櫃給了我五十車糧食和兩百匹馬,我才能率軍來到睢陽。我也正是在那時遇到阿娥的。”

裴昀的神色沉了下去:“你用什麽與杜清晝交易?”

張巡愣了一下。

他的神情并非是在斟酌利害,只是迷惑:“我也不記得了,我用什麽與杜掌櫃交換,奇怪,怎麽會想不起來呢……”

杜清晝是個商人,與他做交易的,都會付出代價。

張巡将裴昀送出門時,似乎還在糾結剛才的問題,劍眉擰成結:“我一定忘記了什麽事情。”

陽光白得有些刺眼,裴昀停住腳步看着他:“那時你看到和杜清晝一起同行的姑娘了嗎?”

“我不記得了。”張巡如實說,“但阿娥既然這樣說了,十之有九。”

“你很信白姑娘,你們很早之前就認識?”

“她是真源縣人,一年前與我在亂世烽火中偶遇,最初,我想将她與其他百姓一起安置下來,但她巾帼不讓須眉,不僅會打造奇兵利器,還能持劍殺敵,非要着男裝在我身邊護衛,戰場上幾次救過我的性命。”

裴昀點了點頭,沒有再追問。

正午的烈日如劍刺着幹涸的大地,像是要用鋒利的光芒撬出隐匿的秘密,而大地始終緊閉心門,沉默不語。

盛夏的暑熱漸漸褪去,秋意彌漫了山巒與城池。

轉眼兩個月多過去了。

張巡始終堅守睢陽,擊退了叛軍的許多次進攻。睢陽屏障屹立不倒,江淮賦稅補給不斷,戰局的天平開始傾向大唐王朝,廣平王和郭子儀率大軍朝潼關進發,離收複長安只有一步之遙。

當日裴昀的判斷,竟然分毫不差。

睢陽守一日,就是勝一日;睢陽守一城,就是守天下。

這些日子以來,裴昀幾乎翻遍了睢陽城的所有角落,仍然找不到祝靜思的蹤跡。那奇怪的胸口劇痛又發作過兩次,他找不出原因,也不願意讓葉铿然他們擔心,可是裴大少還是察覺到了什麽。

這天傍晚他臉色不佳地回來,一擡頭,看到裴大少雙臂環胸靠在門框上等他。

“爹,你去哪裏了?”裴大少滿臉擔憂。

“哈,你爹我打牌去了!”裴昀立刻露出大大的笑容,揉了揉裴大少的腦袋,“你爹我英明神武、手氣爆棚,連贏了好幾局我會說?”

裴大少狐疑地打量着他的氣色:“可我怎麽覺得你的樣子,像是輸了牌被人揍了一頓?”

“你看錯了!”裴昀立刻嚴肅地糾正他,說話間暗自用內力将氣血逼上臉頰,發白的唇有了幾分血色,得意洋洋地說,“你爹我這叫面如冠玉,你懂不懂?”

裴大少看他言笑晏晏,賤得一如往常,一點也不像有事的樣子,只好将信将疑,他指了指屋內:“葉哥哥好像不舒服。”

話音剛落,只聽屋子裏傳來一聲悶響,像是有人摔倒的聲音,同時傳來琳琅驚慌的喊聲:“葉哥哥!……”

之前葉铿然的身體就不大好,但到了睢陽城之後,不知道為什麽,情形變得格外嚴重。

裴昀沖進來,将昏厥的葉铿然抱到床上,對方眉睫緊閉,臉孔蒼白得毫無生氣,體溫也極低。裴昀探上那冰涼的脈搏,冷汗無聲從後背滲出……

他耳邊驀然響起那一日在雁門關,杜清晝低聲說的話——

“繼續走下去,你一定會後悔——因為這趟旅途的終點,同樣是白龍性命的終點。”

不會的……

裴昀定了定神,抑制住聲音的顫抖,擡頭對裴大少說:“弄點水來。”

“将軍,”琳琅眼裏難掩焦急和恐懼:“葉哥哥的情況到底怎麽樣……”良久沒有得到回答,只看到裴昀睫下的眸色深黑如海,壓抑着風暴狂瀾。

夜裏有火流星劃過天際,一顆一顆,隕落如雨。

這晚,琳琅趴在床邊,緊緊拽着葉铿然冰涼的手入睡,迷迷糊糊中,她做了一個夢。

夢中風雨鋪天蓋地,雨水在大地上洶湧成河流,緩緩淹沒了殘破的城池與屍骸。一條白龍出現在遠山之巅,身形那樣巨大而壯美,龍脊起伏如河流,龍鱗如同水中千萬枚月亮,閃爍着名劍殺戮的寒光。龍神威嚴睜開眼睛時,連夜空與群山也卑微俯身震顫。

葉哥哥……?是你嗎?

她在夢裏想要呼喊,卻發不出聲音。

雨中白龍化為人形,如君王般冷冷擡手,雨絲剎那間織成了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将她囚禁在網中!

“葉哥哥……!”琳琅從夢中驚醒,天還沒亮,殘星挂在樹梢。

門外傳來敲門聲。

這麽早,誰會來敲門?琳琅打開房門,露出詫異的神色,脫口而出:“杜清晝?”

“許久不見。”

杜清晝優雅地站在門口,他的舉止很有章法,少年時跟着張九齡學習,讓他也在公卿中得到了“風度清華”的贊譽,如今成為商人,那份氣質并沒有随着世俗買賣而失去。

“你……你來睢陽做什麽?”琳琅警惕地問。

“我曾經幫助過張巡,如今來睢陽城,自然是來完成我們的交易。”杜清晝挑了挑眉,“順便來看看故人。”

“你?幫助張巡?”琳琅仿佛聽到了什麽笑話,皺起鼻子,“誰信?你出賣武器、戰馬、毒藥給叛軍,在雁門關一役,你分明是支持安祿山和史思明的!”

“我是個商人,買賣武器,只因為那是一場有利可圖的生意。”杜清晝輕笑。他像欣賞一件值錢的商品那樣,細致打量着琳琅,像是在評估她的價格和品相,“我不明白的是,裴昀為什麽不直接用你的力量,而要吃力不讨好地制作火藥?”

“并不是所有強大的力量都要用于戰争。”

裴昀衣襟半敞出現在門口:“而且,對那些最強大的力量來說,意味着真正掌握它的,不是毀滅,而是控制。”

“你和老師一樣,始終活在虛假的光明之中。”杜清晝笑了,“你并不知道真正的黑暗是什麽。”

“我知道這旅途中的一切,都有你在幕後翻雲覆雨,當初我們在洛陽城遇到李諸,并不是巧合。”裴昀斜倚在門上,“那也是你安排的吧?”

“安祿山害死了姐姐,他自然應該死得慘一點。”杜清晝的笑意毫無溫度,“我沒有老師那種胸襟,也沒有你那種兼愛的心;世上的人那麽多,我最在意的,也就那麽幾個。誰傷害了這幾個人,我都會十倍、百倍地奉還。”

說到最後一句,他雖然在笑,但咬字清晰得近乎可怕。

李林甫死後被開棺戮屍;李隆基失去了摯愛的女人,也失去了江山和皇位;安祿山被兒子和最信任的侍衛親手誅殺,屍骨數十日不能入土。

這一切,就是杜清晝想要的結果。

裴昀沒有說話,目光仿佛能觸摸到杜清晝的心,他們太了解彼此。

他們都是被命運的烈火淬煉過的劍,走向了相反的方向,如同晝夜永不相交。沒有人比他們更遠,也沒有人比他們更近……家國天下的理想,拼命守護的人,心中認定的對錯,絕沒有任何人能改變。

“你和靜思要一起做什麽事?”裴昀一字一字地問。

“為何不自己去問她?”杜清晝輕笑,“靜思如今就在睢陽城,我可以帶你去見她。”

剎那間,裴昀眼底波瀾湧動:“她在哪裏?”

無數個日夜的找尋,都無功而返;無數個日夜的思念,都付諸流水……突然間聽到她的消息,他幾乎無法保持理智。

“我可以帶你去,但,”杜清晝的語氣充滿危險與挑釁,“只有你一個人。”

“将軍……”

葉铿然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強撐着起身,“你不能去。”

裴昀沉吟片刻,回頭朝葉铿然露出一個笑容:“放心吧,我找到靜思就回來。”

“将軍——!”葉铿然情急之下扶床站起來,摸索着向前走了幾步,猛地拉住裴昀的手臂!他的手掌溫度低得可怕,仿佛滲透着命運深淵處的寒意,這一拽的力氣極大,幾乎用盡了他所有力量,指關節因用力而泛白。

“你在我面前死過一次,我不想有第二次。”葉铿然的掌心堅如寒鐵,聲音也冰冷如鐵,“這一次,你死,我陪。”

裴昀沉默了一會兒,把溫暖的右手搭在他的手上,漫不經心地勾起嘴角:“沒把你的金葉子花光,我怎麽舍得去死?”

陽光輕輕一晃,他左手如風揚起,無聲斬在葉铿然的後頸上。

葉铿然失明的眼睛微微睜大,緊锢着裴昀手臂的手不甘心地松開,人也無力地軟倒下來。

裴昀将失去知覺的葉铿然接住,琳琅沖了過來:“葉哥哥!”她愕然擡頭:“這……這是什麽?”她指着葉铿然的胸口——蒼白如大理石的肌膚上,銀色的鱗片隐隐若現。

那是龍神力量衰弱,無法維持人形的先兆……

裴昀的眉心折出一痕痛楚。

耳邊傳來杜清晝殘忍的輕笑:“我說過,繼續走下去,你一定會後悔——因為這趟旅途的終點,同樣是白龍性命的終點。”

“你胡說!葉哥哥絕不會死!”琳琅驀地擡頭。

“你最好離白龍遠一點,小鳳凰,否則他的死亡會來得更快。”杜清晝遺憾地擡起眉頭,“即便是龍鳳,也有不可違抗的法則;天地自然有其運行之道,火的光芒太過明亮,就會将水灼傷。”

“你說什麽?”琳琅難以置信地瞪着他,眼中盡是驚疑。

杜清晝嘆了口氣:“鳳凰可以選擇天子,但唯獨不能選擇龍。正如火可以選擇萬物,唯獨不能選擇水。

“有的龍終其一生游曳在山野,有的龍則被命運的潮湧推上風口浪尖,或被征服,或被殺死,這就是真龍的宿命。在找尋鳳羽的過程中,他一點點地迷失,一點點地粉碎,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身而為龍,便不該靠近火。執意靠近,便是在引火自焚。”

葉铿然醒來時,耳邊聽到淅瀝的雨聲,還有琳琅驚喜的喊聲:“葉哥哥!”他眼睛看不見,只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在颠簸,似乎是在行進的馬車上。

發生了什麽?

車簾被掀開,涼雨撲面。裴大少探了個腦袋進來:“我爹說了,他去找到了祝姑娘就出來跟我們會和,睢陽這座城有問題,城中烈火的力量太過強大,會将所有的水烤幹。你現在身體虛弱,在城裏連一日也不能逗留,爹讓我帶你們到城外三十裏等他。”

不給葉铿然說話的機會,裴大少繼續原封不動地轉達他爹的話:“我爹還交待了,他做事自有分寸,讓你不用擔心;要是你醒來之後堅持回睢陽城去,讓我不必留情直接打暈你。”

“……”

葉铿然按了按額頭,除了渾身無力之外,他的确好了些,比起在睢陽城中連呼吸也困難的那種瀕死之感,此刻淅瀝的雨聲讓他覺得整個人都輕松許多,像魚從旱地重新回到了海洋。

馬車碾過崎岖的道路,濺起水花。

裴大少好奇的執着鞭子,扭頭去看車內:“咦,我還以為你會跳車。”

葉铿然沉默片刻,冷冷地說了三個字:“我信他。”

一身風雨的裴大少露出笑容,他像是在對葉铿然說,又像是在對自己說:“我也是。”

馬車在夜雨中行進,路上沒有星光,卻有希望。

“琳琅?”葉铿然喚了一聲。

“我……我在。”琳琅也在車廂裏,卻不像平常那樣粘着葉铿然,而是抱着膝蓋蜷縮得遠遠的。

“你怎麽了?”葉铿然在黑暗中疑惑地皺眉。

“杜清晝說了,”琳琅瑟縮不敢靠近,“你要活下去,就要遠離‘火’,遠離……我。”

車廂裏安靜了片刻。

然後,葉铿然笑了一下,他笑得少,所以格外驚豔,讓人一時間忘了他的失明與憔悴,他朝琳琅伸出手:“過來。”

“我……”琳琅遲疑着,眼淚快要掉落下來。

葉铿然難得多說幾句話,清冷磁性的聲音并無起伏:“在找尋你的那些年,我覺得時光格外漫長;如今與你重逢,又覺得生命太過短暫,不願死去。如果沒有你,也就沒有生死或悲喜這些東西了吧。無論如何,我并不後悔。”

琳琅哭着蹭過來,把臉貼在他的胸膛上:“葉哥哥,我不想找最後那根羽毛了,你不要死!”

葉铿然摸索着拍了拍琳琅的脊背:“沒事了。”

“杜清晝那個混蛋還說,”琳琅眼睛紅通通的,滿是淚光:“你即便活着,也會永失光明。”

葉铿然伸手摸向琳琅的臉龐,唇角溫柔微彎:“你就是我的光明。”

古木參天,樹下雨水四濺。

仍然是當初裴昀來過的那個地方,但夜裏與白日大不一樣。夜裏能看到火光——在雨中仍然清晰燃燒的火光。

那火仿佛只是一道薄薄的半透明的牆,卻又仿佛散發着無窮無盡的熱力。

“就是這裏了。”杜清晝停住腳步。

“人在哪裏?”裴昀全身都被雨水濕透,但仍然感覺燥熱。

“在那裏。”杜清晝指向一個方向,“為了讓靜思能安心打鐵,我借用此地的火焰之力,設置了一個火的結界,這個結界任何人只能進去,不能出來——直到那樣東西打造成功。”

“所以阿娥只是障眼法?”裴昀淡淡問。

“可以這麽說,但她是個很執拗的小姑娘。”杜清晝笑了,“她有自己想做的事,我不過是幫她實現心願罷了。”

“我只能送你到這裏了,信與不信,進與不進,都全憑你決定。”杜清晝優雅地打開手中的傘,轉身離開,淌過清冷的水花。

裴昀并無猶豫,挺直身體,朝那焚燒的結界走去。

兩人在黑夜中走向相反的方向,杜清晝撐傘在雨夜中漸行漸遠,而裴昀的白衣,如同一片雪義無反顧地融入烈焰。

結界中很熱,隔絕了雨水,星空仿佛也在火焰中微微扭曲,參天古木伸向天空的枝桠漆黑而猙獰。

熟悉的鐵爐,熟悉的打鐵聲,熟悉的娉婷背影正汗流浃背地打鐵,一下又一下,火星四濺。

在女子腳下,擺着一個粗糙的酒壇,幾個廢棄的鐵塊。

裴昀的喉嚨仿佛被什麽堵住,眼眶也被熱氣蒸騰得發漲。

“姑娘,打鐵需要幫手嗎?”

祝靜思猛地擡起頭,怔在原地。入秋了,她仍然穿着單薄的綠裙,因為靠近火爐打鐵的緣故,臉頰上還有汗水。

一只巨大焚燒的鐵爐,幾度春秋寒暑的時光,隔在他們中間,卻又完全無法阻隔彼此的目光。

“不要過來!”祝靜思眼中有東西閃動,聲音焦急而關切,“這裏很危險,你快回去——”

她的話驟然停住,裴昀一擡手,撥開燃燒的火星,好像完全感覺不到灼膚的疼痛,徑直走了過來。

火焰在他掌下裂開,驚跳的火光噼噼啪啪宛如萬鬼嚎啕,又像是無數刀劍折斷在烈日之下。他邁開長腿一步步走過來,胸膛像是會在烈火中粉身碎骨的玉石,頭發與衣襟上都有焦黑的血痕,微笑卻如同最幹淨的夜空:“好久不見。”

周遭的烈焰在洶湧燃燒,兩人的世界卻仿佛靜止了一般。

裴昀眼中泛起水光,眼底神态分明還是潇灑的,卻如紗幔勾住了銀色的月光,絲縷缱绻,要将人心都看碎了。

很奇怪,無論時間過去多少年,他仍然是當初月下飲酒的少年,有着昙花般皎潔的面孔,動人心魄的驚豔。

眼淚突然從祝靜思眼中落了下來,她怔在原地。

“喝過酒?”裴昀上前,微笑捧起她的臉龐,一只手指輕輕壓在她的唇上,“我聞到酒香了。”

多年前他們在長安喝的那一壇菊花酒,少年不知愁的早春,青澀的滋味醞釀成了醇厚,如今,深秋已至。

“一個人在這裏幾百個日夜,太單調了,除了打鐵,只有看星星和喝酒。”祝靜思淚眼朦胧地說,突然毫不留情地咬了他一口!像小野獸惱怒的攻擊,裴昀的手指在她唇齒間被咬出了清晰的牙痕,裴昀眉頭微動,露出吃痛的神情,卻沒有收回手,只是用漆黑如深潭的眼神鎖住她的目光。

“我很想你。”

“我也是。”

裴昀的手猛地托住她的後頸,吻上了她的唇。祝靜思無聲哭了,他的唇齒間仍有少年的芬芳,離別的苦澀不曾侵蝕,戰火的肆虐也不曾奪去,塵世的風霜不曾浸染,他的唇如同絲綢,漸漸着了火,在焚燒思念與心魂。月光緩緩傾倒成一壇至為珍貴的重逢之酒,流淌過兩人的淚臉,讓這一刻真切得刻骨銘心。

星空傾斜,火光四散。

不舍地松開她的唇,他的鼻尖抵着她的,眼眸不複尋常的清澈動人,而是籠罩着一層看不清的霧氣,他沒有問她當初為何執意要離開他,為何要與杜清晝同行,也沒有問她這許多個日夜的喜樂與憂思,只是捧着她的臉:“酒很香。”

祝靜思的臉頰紅透了,手羞惱地按在腰畔的殺豬刀上:“我的刀也很快。”

“你一點也沒變。”裴昀微笑執起她的手,他的十指修長而有力,像小時候那樣掰開她的手心,讓她把所有的擔憂與恐懼都松開——都交給他。

“我并非被囚禁在這裏,而是我自願留下的;只有睢陽的火種,才可以打造出我想要的那件東西。”祝靜思不知為何,下意識地回避對方的目光。

裴昀微詫正要開口,突然一陣熟悉的劇痛在胸口炸裂,他死死按住胸口,又是那突如其來的劇痛,如同重錘擊打,仿佛有一股力量在他身體裏交鋒沖撞,要将他撕裂成兩半……

“裴昀!”

臉上有涼涼的東西,是祝靜思慌亂的眼淚;後背傳來溫暖的力量,是祝靜思在撫摸他的脊背:“裴昀!放松下來,不要用內力抵抗……”那劇痛就像沼澤,越掙紮就往黑暗中陷得越深;當裴昀放棄抵抗,反而不再沉淪,不知過了多久,終于漸漸平息下來。

他的頭發被汗水濕透,整個人像剛從水裏撈起來的一樣,劇烈地喘息,臉色蒼白得可怕。

祝靜思眼中淚光閃動,摟住幾近脫力的裴昀靠在自己胸前,手撫過他的胸膛:“龍珠和鳳血在你的身體裏互不相容,只有取出那半顆龍珠,才能救你——這,就是我留在睢陽的原因。”

裴昀艱難地擡起眼眸:“你……說什麽?”

“你身上同時有龍珠和鳳血,龍珠遇到鳳血,會彼此沖撞不容,只有取出那半顆龍珠,才能抑制你體內的‘水火不容’。”祝靜思清晣地說。

裴昀怔住。

身為凡人,他曾經飲下鳳血治傷,也曾經承受半顆龍珠續命,水與火不相融的兩種力量在他的身體裏奔突撕扯,像是潛藏在地底的火山,任何時候都可能爆發——無數個日日夜夜,他的身體一直走在懸崖邊上。

這個秘密,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許久以來的謎團都在這一刻,如墨在水中散開。當初她決絕地推開他的手,她堅持不與他同行,只因為她知道,如果她不來做這件事,他就會死。

“如何取出?”裴昀喘息着問。

“睢陽是上古燧人氏鑽燧取火的地方,有最純的烈火,這裏的火淬煉出的劍,能與最強的‘水’相匹敵,可以助你取出體內的半顆龍珠。”

祝靜思指向爐膛,那裏有一把長劍在烈火中隐隐可見,威嚴而猙獰。

“為何不早告訴我這些?”裴昀突然意識到,這并不是全部,一定還有更可怕的真相,被埋藏在火焰之下。

祝靜思輕輕咬住了嘴唇,似乎在猶豫,那即将說出口的真相會讓裴昀難以接受。

“完整的龍珠可以凝聚出形體,但破碎的龍珠都會化為水,融入血脈,無跡可尋。唯有當初給你龍珠的白龍死去,龍珠自然随之死去。”

祝靜思的聲音雖輕,卻如同晴天霹靂炸開在裴昀耳邊:“要取出龍珠,只有唯一的方法,那就是——殺死白龍。”

裴昀的瞳孔驟然一縮,手中力量強得祝靜思幾乎吃痛。

“白龍如今只有半顆龍珠,力量極不穩定,或遲或早,葉铿然的身體也會無法承受,無法控制那強大的力量……沒有這把劍,他或許不會死,但會遇到比死更可怕的吞噬。”

祝靜思眼底的決心紋絲不動:“這是救你,也是救他唯一的辦法。只要睢陽城還能堅守不破,十日後,這把斬龍之劍就能鑄成……否則,睢陽的火種一斷,此劍永難鑄成。”

睢陽地處中原要塞,商丘之南,是一座火城。

傳說很久之前,人類将火視為怪物,看到那奪目的光亮和熱度就會争相逃竄。但鳳凰在這裏留下火種,将取火的方法示于人類,燧人氏在睢陽城鑽木取火,從此點亮了永寂的黑夜。

奇跡燃燒了千萬年,如今還能燃燒多久,沒有人知道。

天氣越來越冷,睢陽城中糧草再次斷絕,連老鼠也被吃光了。

士兵們面黃肌瘦,饑寒交迫,只能吃樹皮和枯草,張巡日夜和士兵們同甘共苦,一整天的艱苦守城戰鬥後,他回到家裏,遠遠就看到燭光。

阿娥坐在燈燭前縫補衣服。

燭光中她的側臉秀美,就像一個賢惠的妻子。

這些天阿娥也瘦了很多,跟着他吃樹皮和草根,眼下深深地凹陷下去,她一擡頭,看到張巡站在門口。

“怎麽不進來?”阿娥微笑。

“城守不住了。”張巡平靜地說。這句話在他胸口輾轉,他無法對浴血殺敵的将士們說,但面對一個燭光下溫婉如水的女子,他竟然說了出來。

“你已經盡力了。”阿娥柔聲問,“守不住了,你有什麽打算?”

“誓與此城共存亡。”張巡一字一字地說,“戰至最後一兵一卒,一弓一箭。”

“我明白了,”阿娥微笑,輕輕咬斷縫衣的線,“既然知道了你的心意,我想再為你做最後一件事。”

張巡沒有仔細去想對方的話,他覺得額頭很燙,便疲憊地躺下了。

這些天來,他原本高大的身軀因為饑餓而瘦得可怕,手腕上嶙峋的骨骼仿佛刀子般随時會破皮而出。不安穩的睡眠中,他知道自己病了……一年多來經歷無數生死關頭,他都闖過了,他相信自己也能撐過這場風寒,睡一覺就會好。

可躺下之後,張巡就再也沒力氣坐起來。

他凹陷的臉頰上泛着高燒的潮紅,深黑的眼圈死氣沉沉。高熱痛苦中,他很渴很餓,很想喝一碗湯,哪怕是最寡淡的菜湯。

迷糊中似乎有人把自己扶了起來,然後,張巡渾身突然顫抖了一下,他的舌頭嘗到了肉湯的味道。

這是夢吧……如今的睢陽城連野菜也沒有,更不用提肉了,但久違的鮮美的味道從舌尖到胃,再熨貼到全身,虛弱的身體裏突然迸發出了強橫的力量,他用瘦硬的手死死摳住湯碗,近乎貪婪地将湯啜完。寒氣随着熱汗流了出來,喝完這碗湯,張巡滿足地倒下去再次昏睡,眼前人影模糊,似乎很多人在走動。

昏迷中張巡并不安穩。

刀劍拼殺的聲音中耳邊徘徊,夢中一支冷箭突然射來,張巡一驚,本能地揮刀去擋——

眼前驟然一片血紅!像是滾燙的夕陽潑在了身上,火焰在熊熊燃燒,炙烤得張巡全身發燙,眼前像是鮮血,又像是烈焰……一枚羽毛輕輕地,像刀刃一樣插入了他的胸膛。

有那麽一瞬間,張巡以為自己中箭了。他錯愕看向自己的胸口,卻并沒有看見傷口,再擡頭時,城下已經有士兵從雲梯爬了上來。

“啊——!”他從夢中驚醒。

“張禦史!”士兵驚喜地喊,“你終于醒了!”

晨曦照在眼皮上,張巡虛弱地環顧四周,才發現天已經大亮。只聽士兵說:“你感染了兇險的風寒,昏迷了四天,昨晚大家都以為你熬不過去了……”說到這裏,士兵的聲音有點哽咽,“幸好昨夜我們抓到一只鵝。”

“鵝?”張巡愕然。

“說來也奇怪,”士兵說,“城裏糧草斷絕很久了,你昏迷中嘴裏一直在喊‘湯’,我們正在發愁,突然門外有人喊:‘有一只鵝!’,我跑出去一看,一只鵝死在門口,頸脖還在汩汩流血,看樣子是剛死不久。真是天無絕人之路,廚子把鵝燒了,給你做了一晚鵝湯,就是靠那碗湯,你才發了汗,退下燒來的。剩下的鵝肉兄弟們也沒舍得吃,準備留着給你補補身子。”

說話間,又有士兵端着湯喜滋滋地走進來:“張禦史,給。”

“讓兄弟們分着吃。”張巡聲音嘶啞地說——城裏怎麽會有鵝?他的喉嚨動了動,泛苦的舌尖還殘留着昨夜的美味,那碗鵝湯鮮美非常,但總讓他有種想要落淚的奇怪沖動。

士兵們已經很多天沒有吃過肉,他們蜂擁而上,将一大鍋鵝湯瓜分殆盡。

日光明晃晃的,深秋的陽光也有幾分清冷,樹葉篩下的雜亂光點,像是命運殘酷而詭異的腳印。張巡披衣走出營帳,他總覺得少了什麽,像是心裏有地方空了一塊,但他感覺不到疼,也找不到那傷口。

從不遠處走過來一個人影,冷笑負手看着圍在大鍋前的士兵們,和站在人群外一臉悵然若失的張巡。

張巡露出詫異的神色,脫口而出:“杜掌櫃?”

“當初給你糧草時,我還給了你一只鵝。”杜清晝似笑非笑地看着張巡,“你忘了嗎?”

面對一臉錯愕茫然的張巡,杜清晝遺憾地說:“她說,你曾救過她的性命,她想要報答你,守護你想要守護的東西。”

張巡如遭雷擊,他環顧四周,這才發現,自己身邊少了一個人——

阿娥不在。

張巡渾身開始劇烈地發抖,他難以置信地死死盯着杜掌櫃的眼睛,想從他的眼裏看到一絲玩笑的意思,但是沒有。

記憶猛地像刀刃般從頭顱中劈過……當初杜掌櫃給他糧草時,的确給過他一只鵝!雪白的羽毛,鮮紅的腳掌,白鵝圓滾滾的樣子憨态可掬,與曾經他救下的那一只小鵝如此相像……他把鵝抱在懷裏,可很快他的記憶變得模糊起來,翅膀化為雪白的手臂,擡頭是少女嬌怯的臉龐,眼底溫柔的悲傷,和那戴着手套的雙手。

白娥……白鵝……

不可能……

士兵們還在争搶殘餘的肉湯,明晃晃的陽光照在大鍋上,張巡突然彎腰摳住喉嚨,嘔吐起來,直到将胃裏的黃水都吐出來……

“這是一只笨鵝,變成人形都不熟練,紅掌變不成人手的顏色,一不小心就會露陷,只能戴手套遮掩。即便這樣,她還是想要守護你的願望。”

那時她微笑:“既然知道了你的心意,我想再為你做最後一件事。”

一片眼淚狼藉中,張巡恍惚看到她舉劍橫頸,流着眼淚微笑,一個轉身,利劍劃過頸脖,她在血霧中倒了下去。

她以自己的血肉,來救他的性命,來為他守城。

張巡蹲在大樹下失聲痛哭,樹下的陰影那樣濃重,就像暗無天日的地獄,吞噬了他骨瘦如柴的身形。

這次大病之後,仿佛一夜之間,張巡的頭發全白了。

像是被命運的霜雪覆蓋,他灰白的頭發枯稿,只有眼裏的火焰仍然燃燒着,仿佛來自地獄的業火。

內無糧草,外無援軍,但星空如同勇者的眼睛,那樣悲怆而明亮。

烏雲沉甸甸的,戰場上傳來拼命的厮殺聲,不斷有更多的人死去,殘陽冰冷地照在古城牆頭,投下濃重的暗影。

第十日,張巡知道,他的命運已走到了終點。

叛軍如潮水般洶湧而來,張巡拄劍獨自站在城頭,旌旗已破敗殘損,士兵已近死絕,但他守城的姿勢仍然筆直。

“城已經破了。”身後傳來一個聲音。

“城破了,我還在。”張巡骨瘦如柴,孤獨地站在陷落的城池上,頭也不回地說,“我就是這城中的最後一塊磚石與城牆。”

杜清晝冷笑走過來:“你究竟想守住什麽?你的道是什麽?”

“……”張巡有點茫然地轉過身來,星空冰涼,銀河浩瀚壯美,死去的士兵們橫七豎八躺在城頭上,眼淚突然在滿是黑灰的臉上沖出了兩道溝壑。

付出了這麽大的代價,究竟想守住什麽?

在戰場上殺戮,在地獄中成魔。他知道,自己堅守的并不是腳下的城池,而是心中的一座城。

那座城危如累卵,又堅若磐石,城在,他在;城亡,他亡。

“我的道是什麽?”張巡染血的衣襟在風中獵獵有聲,他負手笑了一下,兩鬓盡霜雪,牙齒幾乎全部掉落,所以這個笑容并不好看,他只說了一句話,铿锵如鐵石。

“無愧于心,這就是我的道。”

城門轟然大開,睢陽城破了。

曾經也有士兵問張巡,到最後明知道必死,明知道戰局無法逆轉,哪怕他多支撐一日,睢陽城最終還是會被叛軍攻破,結局已經注定,為何還要拼命?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因為諸君與我都活着。活着,怎能束手就擒?”

鳳凰的第九枚羽毛,是熱血,是隐藏在城池之間,萬千普通人心中永不冷卻的熱血。

握緊手中的劍,堅守心中的城,燃盡熱血與心魂,哪怕只有一天,哪怕只有一瞬。

天地間下起瓢潑大雨,如同萬千忠魂悲壯的祭曲。

十一

睢陽城外,兩匹駿馬在風雨中疾馳而來。

琳琅渾身濕透,在大雨中抓緊馬缰:“裴大少!追到葉哥哥了嗎?”

“沒有!”裴大少也是一身雨水,回過頭來,“馬蹄印到這裏就沒有了,雨太大了……”

就在幾個時辰前,從他們的屋舍中能遠遠看到濃煙滾滾,大火将天際映紅。也就是在那個時候,門外傳來馬嘶聲,葉铿然甩下他們,單槍匹馬趕往睢陽城。這些日子來葉铿然的身體仍然很虛弱,離別時将軍叮囑過,他絕不能再進睢陽城。

風雨飄搖的城池,轉眼間已是叛軍的地盤。琳琅死死抓着缰繩,不知道是因為冷還是恐懼,她的聲音微微發抖:“我們進城去找……”

話音未落,身後傳來腳步聲和水花濺起的聲音,琳琅驚喜地回頭:“葉——”

她的話猛然打住,出現在她眼前的,并不是葉铿然,而是一個她最不想見到的人——杜清晝。

“小鳳凰,你在尋找白龍吧。”杜清晝撐傘走在風雨中,“你找不到他了。”

“你……什麽意思?”一直以來,琳琅本能地恐懼這個人類。

杜清晝無聲地冷笑。

夜空之中,漸漸出現了形如遠山巍峨的身影……杜清晝仰頭望向暴雨的天幕,神色寧靜的可怕:“因為龍神滅世的力量,已經蘇醒了!”

轟鳴的雷聲中,連大地山巒也為之震動。

雨水在大地上洶湧成河流,緩緩淹沒了殘破的城池與屍骸。天地之間,再無火種。

白龍的身形那樣巨大而壯美,龍脊起伏如河流,龍鱗如同水中千萬枚月亮,閃爍着名劍殺戮的寒光。他威嚴睜開眼睛時,連夜空與群山也卑微俯身震顫。

數千攻城的叛軍一片慘叫哀嚎,人與馬都被雨水驚濤卷走,更多的人甚至來不及悚然擡頭,來不及發出呼號,就已淹沒在濁流之中。

水位越來越高,漸漸淹沒了馬蹄。

“發生了什麽?”裴大少焦急地望向城池的方向,神色全是難以置信。

不可能——

白龍的身體如此衰弱,不可能爆發出這樣強悍的力量……

“睢陽城久攻不下,牽制了叛軍十多萬兵力,耗時近一年,尹子琦有足夠的憤怒來舉起屠刀,血洗城池。城中的士兵已經死絕,剩下的不過是手無寸鐵的百姓,村莊、農舍與茅屋,無助的生命……葉铿然是個軍人,我猜他沒辦法眼看着屠城的烈火焚燒下去。”杜清晝微笑,“況且,裴昀還困在城裏。”

況且,裴昀還困在城裏。

“他會想盡一切辦法,哪怕是逆天之舉,也要用雨水的力量澆滅屠城的烈火,去救裴昀和那些百姓。葉铿然的身體缺少半顆龍珠,力量原本就不穩定,況且他身體裏還有白龍曦謠留下的傷口與返魂樹的種子,二十年前在長安,我親眼見過那一夜的大雨,那可是一個妄圖滅世的神啊[1]。強行沖破禁锢恢複龍形,只會讓葉铿然失去一切……包括他自己。”

杜清晝的聲音帶了幾分遺憾。殘破的城門在風雨中倒塌,像一個無底的陷阱,即将吞噬一切希望。

一道驚雷劈過,琳琅臉色慘白。

“我要去阻止葉哥哥!”她一揚馬鞭,就要朝城門沖過去。

“來不及了,”杜清晝指向不遠處,“白龍已經來了。”

琳琅難以置信地仰頭,看向那從雨中朝她走來的人,或者說神。

那分明是葉铿然,卻又不是。

白龍在雨水中化為人形,他的長發如白雪曳地,眼瞳如海水深黑,冰冷的眉目睥睨世間萬物。

“鳳凰?”白龍的聲音磁性冷漠,眼瞳中帶着漠然的殺氣,“萬年前龍鳳曾有一戰,我的先祖被囚禁在枯井之中千萬年,如今,便是你我算賬的時候到了。”

琳琅怔在原地……

身為人的他們是相愛的,但身為神的他早已忘記了這微不足道的愛意,龍鳳相争,水火不容,不死不休。

他如君王般冷冷擡手,雨水突然化作絞索,朝琳琅攻擊而來!駿馬狂嘶倒地,琳琅滾下馬背,裴大少一躍下馬,沖過去想要救她:“琳琅!”雨絲剎那間織成了一張鋪天蓋地的大網,将裴大少和琳琅都囚禁在網中!

血從無形的網中一滴滴滲落下來,“葉哥哥!”琳琅用盡氣力喊,“你醒醒!不要……”

“太沒用了。”

白龍的聲音帶了一縷嘲諷,雙瞳冰冷無情。

水越升越高,漸漸淹沒了琳琅的肩膀。裴大少化為白虎原形,朝她厲喝:“騎到我背上!我帶你沖出去!”

雨絲的網越勒越緊,終于,随着一聲震耳欲聾的虎吼,白虎拼盡全力朝前躍起——雨絲碎裂了,但碎片化為萬千刀刃,紮入白虎的身軀!

血霧騰起,白虎墜落在雨水中,奄奄一息。

“哼。”就在白龍擡起手,準備給囚徒們最後一擊時,他突然眯起眼,像是突如其來的一縷光幹擾了他的視線。

雨幕中燃起一蓬火光。

白龍的眼瞳驟然一縮,望向火光燃起的方向——那竟然不是火,而是一把光華如燃的劍。

白衣人渾身濕透,持劍而至。

雨水瓢潑落下,像滾燙的鐵水澆在劍刃上。城破的最後一刻,斬龍之劍終于煉成,睢陽之火結界大開。

“妄圖以凡人之力來挑戰神麽?”白龍微昂起頭,眼底冰冷而危險,似乎很厭惡那灼熱如火焰的劍光。

裴昀提着劍一步步走過來,淌過血水和屍體。

白龍不耐煩地伸出蒼白修長的手,如同驅趕蒼蠅般,輕蔑地擡了擡。

“人類身體裏的血,也是水的一種。只要我願意,就可以讓這些水背叛你。”白龍憐憫地俯視着裴昀,“蝼蟻罷了,不自量力。”

一口鮮血驟然從裴昀口中噴出!只在轉眼之間,他渾身布滿大大小小的傷口,衣襟被鮮血濕透。

“拔劍!”杜清晝厲聲斷喝。

劍光太過滾燙,雨水太過冰涼,裴昀的視線被血和雨模糊。

四面八方的雨水都是白龍的利劍,甚至流淌在身體裏的血,也如同刀刃要破胸而出……裴昀用劍拄地劇烈地喘息,水漸漸淹沒了胸前,冷汗混合着血水從額發上滴落。

世間仿佛再沒有那個與他同行的人,只有無情無心的神。龍神記得祖先在萬年前被囚禁的恥辱,記得族類被人攻擊傷害的痛苦,唯獨忘了自己的初衷。

“葉校尉,水淹城池是逆天之舉,會耗盡你的力量……你清醒過來,快停手……”裴昀咬牙低吼!

“逆天?”白龍嘴角勾起絕美的弧度,“我便是天命,水終将淹沒一切,給天地真正的淨化。”

用洪水清洗大地,摧毀一切,席卷一切!将那些肮髒的交易,卑劣的人心,腐朽的宮殿,都盡數抹殺。

雨水漸漸淹沒了白虎的口鼻,裴大少傷重難以支撐,緩緩朝水中沉去。

“大少——!”裴昀嘶聲喊,舉劍朝雨水織成的網砍下!

流水淌過鋒利的劍身,水分開又迅速彙聚,就像它們從未分開過那樣。劍凝聚在半空中,像是無聲的嘲諷。

世間原本就沒有能斬斷流水的劍。

“裴大少!”琳琅用盡全力托起白虎染血低垂的頭顱,在大雨中她根本無法使用火焰的力量。

滾燙的血珠從她的傷口滲出,滴落在地上,染紅了滂沱雨水。

白龍冷淡地擡手,水化成透明的繩索,毫不留情地緊緊勒住裴昀的脖子和手腕!

他很厭惡那把光華如燃的劍,和那個持劍的人。仿佛有某種不可測的危險,掌握在這個卑微的人類手中。

裴昀眼前陣陣發黑,手也快要握不住劍,耳邊的雨聲越來越遙遠……窒息瀕死的痛苦中,白龍的面孔也漸漸模糊不清,雨裏似乎還有誰和誰并肩策馬的蹄聲,風雨同行的身影……

春日曲江池畔初見,少年好看的劍眉一緊:“探花郎自重。”

懸崖峭壁前,他抹掉嘴角的血跡,苦笑了一下:“我看不見。”

狂風暴雨中,他拼命喚醒他的神志:“你說過要和我一起上戰場,你說要和我一起戍守國門!不要睡!”

萬軍之中,他仰起頭:“我應該信你。信你能辨是非,信你不會屠戮兄弟,信你自有成竹在胸——信你能贏這一仗!”

那些走過的路,說過的話,緊握在手中的信諾,怎麽能——怎麽能就這樣被葬送在暴雨與宿命深處?!

裴昀拼盡所有的力量舉起劍,劍身沾染了不知道是誰的鮮血,血紅如燃的光芒刺痛人眼。

寂靜中突然傳來一聲暴喝,裴昀滿臉雨水出劍,臉孔可怕如修羅,“把葉校尉還給我!!”

火焰如瀑布般流瀉而出!一道熾烈的劍光淩空劈過,利劍在暴雨中斬下,清光如同閃電。

“哼。”白龍冷哼一聲,根本沒有把那微不足道的攻擊放在眼裏。可劍光劈下之時,所有的水如晨霧散開,灼燙的溫度直抵他的胸口,劇痛驟然傳來!

白龍的身形猛地踉跄了一下,難以置信地擡起頭:“……”

長劍緩緩地、緩緩地送進了白龍的胸膛。

“水會背叛,但人心不會。”裴昀眼瞳裏有火,手中的劍鞘劃破了白龍的皮膚和骨骼,像滾燙的烈日墜落雪山之上,留下驚心動魄的傷痕。

他以凡人之力傷到了神。

白龍眼底的冰川終于出現了一絲恐懼的裂痕,剎那間,他明白了這把劍的來歷——

鳳凰的第九枚羽毛,煉就了這把斬龍之劍;鳳凰的血,喚醒了這把劍的力量。

浸透了萬千凡人熱血的力量。

這一瞬間,白龍愕然低頭,雪色的睫毛枯槁,委地的長發如同雪山在日光中融化。

“啊——!”白龍發出劇痛的吼叫,暴雨中的天幕傾斜,好像有整塊夜空即将跌落到大地上。

刺目的火星從雨水的囚籠中散逸,天地瞬間被光華照亮,囚籠粉碎四濺,紅色的羽毛如同燃燒的血色流星劃過蒼穹,随着一聲清越的鳴叫,鳳凰在這一瞬間得到自由,振翅高飛!

鳳凰琳琅終于尋回了她全部的羽毛。

大地發出危險的震顫,重獲力量的鳳凰翺翔在天空,萬千雨水驚慌地閃避,噼噼啪啪的聲音像是無數垂死的驚叫和哭嚎,鳳凰九色華美的翅膀灼熱如太陽,她飛翔之時,巨大的熱力籠罩了大地。

火星散逸墜落,夜空像一塊滾燙的鐵板沉沉地壓下來,要将大地上的一切粉碎,溪流蒸發,露出枯涸的河床,河底跳動着絕望掙紮的魚蝦。

曾經裴昀說,對那些最強大的力量而言,意味着真正掌控它的,不是毀滅,而是控制。

鳳凰的力量失控了。

烈火焚燒,城池搖搖欲墜,大地陷于水深火熱的地獄。

“裴昀,快逃……”

杜清晝大吼,烈火阻隔了道路,咫尺之遙,遠隔千裏。裴昀仍然保持着那個握劍的姿勢,沒有逃走,仿佛那一劍燃盡了他所有的力量,耗盡了他所有的悲喜。

“不……”杜清晝踉跄後退,“不!”

有什麽東西失控了,他以為自己在利用神,可命運遠比他想象的還要強悍千萬倍。

他以為,龍的死亡,鳳的重生,會真正終結這亂世。

可是此刻白龍垂死,鳳凰的火焰卻要将大地變成新的煉獄。

“錯了,一定有哪裏錯了……我絕不能讓你死去!”火光映照下,杜清晝兩鬓已有霜華,臉色在火光中淩厲扭曲得可怕,“裴昀,我可以買賣世間最珍貴的東西,我可以借助神的力量,我只是不希望你再死一次。”

當初杜清晝用五十車糧食與兩百匹戰馬,與張巡交換了一樣東西。

那是一個承諾。

守住睢陽城直至最後一刻的承諾——這也是杜清晝對祝靜思的承諾。

張巡并不記得自己承諾了什麽,只因為這承諾已融入了他骨血魂魄。睢陽的交易,并不是一個黑暗的約定。

鳳凰從蒼穹俯沖而下,帶着摧枯拉朽的氣勢,帶着君臨天下的征服力量,将裴昀和白龍的身影瞬間吞沒在火焰之中。

那是她命中的宿敵,千萬年的對手。

……都将結束了。

晝與夜的敵對,水與火的争執,終于都将落幕了。

裴昀的側臉在火光中漸漸變得虛渺,随着轟然一聲巨響,火光吞噬了他的身影。大地像一張燃燒的紙卷,被滾燙的金紅色烈焰掀起。

“裴昀——!”

熊熊燃燒的烈火中,所有的聲音都漸漸遠去了,裴昀伸出手臂,抱住雪山傾頹般倒下的白龍。

從那一劍刺下時,他已經下定決心,以凡人的血肉之軀迎接命運的烈火。

斬斷最強悍的枷鎖,斬斷往事流水,斬斷一切退路。

手中的劍仍在,但那些仗劍同行天涯的人呢?

“葉哥哥,你唱個歌給我聽!”

“……我不會唱歌。”葉铿然冷峻的面孔罕見地浮現出尴尬的紅暈。

“那你給我講個故事吧!”

“從前有一只鳥,話很多,後來,這只鳥被炖湯了。”裴昀走過來,認真地講了一個故事。

“愚蠢的人類,竟敢這樣對神鳥鳳凰說話!”琳琅大怒。

“要不是我和葉校尉及時趕到,您會成為幾萬年來第一只被黃鼠狼當成雞吃掉的鳳凰。”

……

劍身殘留的水痕清晰可見,一滴未幹涸的水,一些未曾遺忘的往事,順着鋒利的寶劍滑過,無聲消失在火焰之中。

“葉哥哥?”

一聲輕輕的,遲疑的聲音從火焰中傳來。

鳳凰的羽翼碰觸到劍身的水滴,驀然頓了一下,金色瞳孔微微驚惶,像是從一場夢中驚醒,不敢高聲語,怕驚動夢中人。

焚燒天地的烈火黯淡下來,鳳凰的攻擊猝然停住,翅下的火焰漸漸變得溫柔如羽,纏綿傷痛。她緩緩收斂翅膀,栖息在大地的最後一灘水上,水很淺,像是雨後殘留的一小面鏡子,倒映出往事的模樣……那朝露般的痕跡,如刀刻在心上,她猝然發現,自己不停地在流淚。

幹涸的大地上那小小的一灘水,是她流下的眼淚。

“眼淚”這種東西,是太奇怪的水,沾在戀人的臉頰上有時還帶着微笑,在人心中燃燒着溫暖的火焰時,也會流出來。

一滴眼淚落在白龍臉上,打濕了那蒼白的面龐:“葉哥哥。”

白龍睫毛枯槁,如同死去了一樣,那瀕死的身軀太冷了,像清冷的湖泊沉眠在茫茫雪原,連熱淚也不能解除這冰封。

“葉哥哥,你不要死,你回來好不好?”鳳凰俯下身來。

世界像突然落了一場寂寞的雪,天地都安靜下來,乳白色的霧氣覆蓋了山川與河流。

十二

不知過了多久,濃霧中漸漸出現一道清晰的人影。

不遠處,祝靜思扶着重傷的裴大少,驀然擡頭,望向濃霧的方向,眼中驟然湧起歡喜的水光。

裴昀抱着葉铿然從霧中走出來,他的手中仍執着劍,劍上卻沒有鮮血,只有一滴清澈的水。

杜清晝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不可能……為何白龍沒有死去?你……也能活下來?”

“龍神曦謠留下的種子,的确已經被這把劍殺死了。”裴昀低頭看去,在他的臂彎中,白龍的長發與睫毛上的雪色緩緩褪去,像是白雪融化,露出烏黑的大地。青年的身體漸漸失去了那種驚心動魄的美,只如同所有平凡的人類。

“你将寒冬殺死,春日就會蘇醒,那只是心中的世界在輪換。”

葉铿然回來了。

他的睫毛烏黑,雙唇恢複了血色,呼吸清淺,只是疲倦地昏睡。

琳琅像一個做錯了事的小孩子,眼圈紅紅的,跟在裴昀身後,眼睛只盯着葉铿然:“我不是故意的,我剛剛獲得力量,還不會使用它……”

當她意識到烈火在焚燒城池與她最愛的人時,當她流淚時,失控的力量回歸了她的胸口與掌心。

真正掌控火焰的,不是身而為神的鳳凰,而是身而為人的少女。

杜清晝愕然擡起頭,在他眼底,有堅硬的東西在無聲坍塌:“不可能……”

“龍鳳之争,并不如古書中記載的狹隘。”裴昀搖了搖頭:“你沒有注意到,每一枚鳳羽都與水有關嗎?”

你沒有注意到,每一枚鳳羽都與水有關嗎?

杜清晝突然意識到一個驚心的細節,溪水中,石橋下,池塘邊,古井旁……所有被找到的羽毛,竟然都與水有關!

亂世的風雨早已将鳳凰的色彩剝去,這漫長的旅途中,他們找到的,并不是琳琅自己的羽毛,而是萬年前鳳凰先祖留下的寶藏。

萬年前的龍鳳也曾相愛,但他們卻找不到一個方法,不讓彼此灼傷。他們争吵,彼此誤解,甚至不死不休地戰鬥。傷心欲絕的鳳凰囚禁白龍于枯井,同時舍棄了自己九色的羽毛,她将羽毛放入江河湖海中,這些羽毛,在水中汲取清涼,在凡人身上汲取力量,當它再回歸年輕的鳳凰時,早已不是那将龍化為灰燼的熊熊烈火,只是溫暖治愈的愛意。

鳳羽與一個個凡人的命運融為一體,真正能終結這亂世的,并不是龍的死亡,鳳的重生,而是火。

是人心中的火,溫暖與希望,光明與色彩,自由與方向,勇氣與熱血,那些存在于人心與城池中,微小而美好的東西,那些哪怕死亡也不能帶走的東西,才燃燒出一個時代的命運。

睢陽的堅守,潼關的誓言,雁門的利劍……總有向死而生的勇士,總有不懼未知的智者,總有絕境中爆發的反戈一擊,總有冰雪不能淹沒的春意。這就是千百年來的歷史。

神不能寫下的結局,渺小的人類可以親手寫下。

注釋:

[1]關于白龍曦謠的相關情節,參見《浮雲半書.草木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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