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滕王閣
第11章 滕王閣
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唐·王勃《滕王閣詩》
一
嶺南冬天溫暖。
戰火平息,村莊裏又現出勃勃生氣,除夕夜爆竹聲熱鬧。裴昀半醉地走到庭院裏,一眼便看到熟悉的人影——葉铿然握着酒杯坐在石桌前,輪廓被月色雕刻得格外清晰。
聽到他的腳步聲,葉铿然擡起并無焦距的眼睛:“剛才大少來過。”
“你有沒有給他紅包?”裴昀饒有興味地湊過來,笑吟吟地将手搭在對方肩上。他兩手都是面粉,身上還有剛剛下廚做年夜飯時沾上的雞毛和菜葉,滿滿溫暖的煙火氣息。
“給了。”葉铿然耐心地回答,手摸索到桌案上的一軸畫:“大少說,不知道是誰托人送來了一軸畫。”
裴昀将畫軸展開,發現這是一幅很奇怪的畫。
畫上什麽都沒有。
“這是什麽鬼?”裴昀漫不經心地說,“一張白紙……哦不,恕我直言,好像被人踩過兩腳的白紙,還有幾個沒擦幹淨的腳印。”
“……”
就在裴昀吐槽的時候,他突然發現卷軸裏還夾了一封信。
展信的那一瞬間,裴昀臉上輕佻的神色散去了,他把信讀完,良久沒有動,只是凝視着對方漆黑卻看不見任何東西的眸子。
“怎麽了?信是誰送來的?”葉铿然清冷的眉宇攢起,露出困惑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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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是廣平王送來的。”裴昀的聲音微微波動,“他說,有一個地方,或許能治好你的眼睛。”
空白畫卷的落款處,寫着兩個風流潇灑的行草——
鳳鳳。
二
鳳鳳這個名字,是晉王李治童年時最大的噩夢。
或者說,李治這輩子最悲催的事情,就是有一個小自己兩歲的叔叔。
小皇叔的乳名叫鳳鳳,而李治的乳名叫雉奴,雉是野雞的意思,野雞和鳳凰一比,高下立現。
小皇叔能文能武,詩書琴畫樣樣一學就會,每次李世民來考李治的學問,李治答不出,他就對答如流;到了校場上,李治不敢騎的馬,他一翻身就上去了,還滿不在乎地笑着朝李治伸手:“雉奴,我帶你一程?”
從小到大一直生長在“別人家的孩子”陰影之下,這位小皇叔由他爹李世民撫養長大,明明年齡比他小,個子也比他矮,輩分卻足足高了他一輩。
如果這個別人家的孩子正直忠厚也就算了,畢竟李治也是好脾氣的。偏偏鳳鳳人前是一幅懂事的樣子,人後卻腹黑得不要不要的。他曾經語重心長地拍着李治的肩膀說:“你真白,白得就跟禦花園裏那短尾巴兔子似的,除了臉還能看,簡直一無是處。”李治覺得受了羞辱,想要打他,卻不敢打,打了那是以下犯上。
雉奴知道自己的爹李世民寫了《威鳳賦》,“晨游紫霧,夕飲玄霜……化垂鵬于北裔,訓群鳥于南荒。”多威風氣派!天子既以鳳凰自比,又給幼弟取名為鳳鳳,足見帝王對這個弟弟有多喜愛器重。
李治有幾個雄才大略的兄長,總是能在庭殿上談笑自若,議起國事來言辭雄辯勝過朝中老臣,騎起駿馬來風姿飒爽比得過邊關名将。
在他們的光環下,李治總是自慚形穢。
但這些全都比不上鳳鳳對他心靈上的傷害。鳳鳳仗着李世民的寵愛,也仗着那壓死人的輩分,三天兩頭欺負李治。
小皇子們摔跤時,鳳鳳的經典動作是一個過肩摔把李治摔到泥地裏,然後蹲下來好奇地瞅着李治說:“雉奴啊,真是龍生九子,生出了兔子……”
被羞辱得狠了,李治的眼眶就真的像兔子一樣紅了,握緊拳頭,強忍住以下犯上的沖動,配上清秀如女孩的面孔,實在讓人不忍心。
這個時候,鳳鳳也算夠意思,不再欺負他了,把他拉起來給他拍拍身上的泥,再踮起腳給他擦臉上的泥:“算了,其實你也不全算兔子,至少還有一半是女孩子……”
“……”站在這個比自己還矮的叔叔面前,童年李治終于丢人地放聲大哭。
等鳳鳳長到十三歲,李治長到十五歲時,兩人的差距才終于有所縮小——當然,僅指身高的差距。
小皇叔像雨後的竹子,仿佛一夜之間挺拔得玉樹臨風起來,宮女們看到他時也會不由得臉紅了。李治唯一的優勢,身高的優勢,就這樣被歲月無情的殺豬刀砍得七零八落,憂傷的晉王只覺得生無可戀。
以前鳳鳳欺負他,總是踮起腳來敲他的額頭,現在只要伸一伸手,便再自然不過地一個栗子敲下來:“發什麽呆呢雉奴?去!給皇叔牽馬來。”
三
皇室在洛陽行宮舉行狩獵。
大唐以武開國,高祖皇帝和當今聖上都是馬背騎射得的天下,皇子們也都有一身騎射好功夫,李治并不喜歡射獵,他寧願看動物自由奔跑在樹林裏,看光影與溪水的追逐,勝過人與獵物的博弈。
不知是天氣炎熱,還是別的什麽原因,李治覺得獵場格外滾燙,兄長們的目光也是灼熱的,像是盛夏的太陽。
倒是鳳鳳一身清涼,一襲青衫潇灑地跨上白馬,微彎的嘴角很招人喜歡,神态風流怡然。
太子承乾腿腳不靈便,不能來參加狩獵,吳王、魏王等幾位皇子則騎着高頭駿馬,挽着強弓利箭,馳騁在獵場。
李治本來對打獵就不感興趣,只是怕李世民責備才跟着來的,他的馬走得悠閑,突然,身後傳來急促的喧嘩聲和馬蹄聲。
他聞聲一回頭,只見吳王和魏王遠遠地策馬在追趕着什麽,各自的侍衛們也在大喊助威。
等人馬越來越近,終于,李治看清了,他們追趕的是一頭白鹿。
鹿腿修長靈活,驚惶奔跑的樣子像風穿行在樹林之間,而這陣旋風很快席卷到李治面前——
“在那裏,快射!”遠處有人大喊。
李治回過神來,從馬背箭囊中抽出一支長箭,拈弓搭箭,對準白鹿!
距離太近了,白鹿仿佛意識到近在咫尺的危險,猛地側頭看了他一眼,烏黑的眼睛溫潤而驚惶,像是被春光驚醒的凍溪,碎冰般的恐懼尚未融化,已經清晰倒影出天光與雲影。
那一瞬間,李治手中的弓弦微微一松。就在他猶豫的剎那,吳王沖了上來,魏王也沖了上來,兩人的馬鞭絞纏在一起,誰也不讓誰先過。
“三哥,四哥!”李治看情形不對,立刻策馬前去,想将兩人分開。可是兩個皇子已經明裏暗裏較上了勁,沖突之中,不知是誰手中的弓一不留神猛地向後揚起,打在李治的馬臀上!
“雉奴!”
駿馬受驚揚起前蹄,李治拉缰繩不穩,一身狼狽地摔下馬來!
這一摔天旋地轉,比小時候被鳳鳳摔痛多了,李治半晌才揮掉眼前的黑霧,狼狽地以手撐地,擡起頭來。
然後,他看到了自己的父親。
李世民不知何時過來的,威嚴地騎在馬背上,面無表情地看着他:“獵殺要一擊而中,不可優柔寡斷,過于仁弱。”
天子冷冷地調轉馬頭:“回宮。”
一場狩獵不歡而散。
帝王策馬回營,其他人也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面,吳王和魏王也不敢再相争,帶着獵物跟随,四周很快空無一人。
李治想要站起來時才發現膝蓋摔傷了,動一動便鑽心的疼。他出來時沒帶侍衛,此刻只能自己回營。雪白的駿馬倒是忠心,俯下身來,用溫暖的舌頭舔他受傷的膝蓋。
少年把頭埋進白馬的頸窩,良久。最疼的地方不在膝蓋,而是李世民看他時失望的眼神。
遠方隐隐傳來雷聲。
天很快就下起了雨,這種狀況自然是不能騎馬了,李治牽着馬,一瘸一拐地走在泥濘裏。
腿傷到還在其次,暴雨打在身上,滲進盔甲把衣衫都濕透了,身上又冷又重,李治只覺得寸步難行。
雨中濕滑,李治艱難地走着,不知道腳下踩到了什麽,一個踉跄,他突然摔倒在地,連掙了幾下也沒有爬起來。
這一刻,李治舉目四望,只覺得天大地大,他卻是孤零零的一個。這漫漫長路,他要怎樣艱難地一步步挪回去?
臉上都是濕的,四周只有暴雨墜落的轟鳴聲。李治閉上眼睛,疲憊地靠着白馬,聽着茫茫天地的雨聲,不知過了多久,雨聲中突然夾雜着一陣噠噠的馬蹄聲。
開始李治以為自己幻聽,可是馬蹄聲越來越清晰,雨霧中漸漸出現了熟悉的人影。
——那人從風雨中策馬而來,頭上和身上都是雨水,笑容卻一點兒也沒被打濕:“雉奴,我來接你。”
李治的眼眶突然有點發熱。他不願被對方看到自己此刻的狼狽,更不願被取笑,轉過頭去:“多謝皇叔。”
對方下了馬來,直接将他一把抱起,放在自己的馬背上。
這一次鳳鳳沒有取笑他,也沒有一絲笑意,他的神色沉凝時,像輕佻的溪水突然沉默;雨水流過他的鼻梁和嘴唇,有種水流過寶劍般鋒利的美。
李治坐在濕漉漉的馬背上,抓住缰繩,任由雨水不斷從頭發往下滴落:“父皇對我很失望。”
“我倒覺得,陛下不是對你失望,而是對你有所期望。”鳳鳳手中利落地撕開衣襟,為他包紮受傷的膝蓋,聲音沁涼而通透。
李治愣了一下。
也許是李治的錯覺,這一刻鳳鳳的眼神深邃而古怪,有着與年齡不相稱的悲哀:“陛下是怎麽想的,沒有人能知道,但你又是這樣的性子……算了,也許是我想多了。”
在李治怔神時,鳳鳳縱身上馬:“走了!”
“我的馬——”李治不放心回過頭。
“放心,它會跟來的!”鳳鳳話音一落,揚起馬鞭叱了一聲:“駕!”駿馬頓時揚蹄疾馳,朝洛陽行宮而去。
四
圍獵回去之後,李治丢臉地發燒了。
他向來安靜不起眼,一連病了好幾天也無人問津,寝殿裏冷清得可憐。魏王和吳王幾個兄長倒是來看過,但都是匆匆坐一下,寒暄幾句就走了。
只有鳳鳳好像一天到晚無事可幹,一身熱氣騰騰的汗水,往他的寝宮跑得格外勤。宮中的少年們只有鳳鳳可以不讀書,仗着李世民的縱容,他不用和皇子們一起學詩書經史,倒是跟着宮廷畫師學起了顧恺之,聽說他夏夜讓宮女們把燈籠熏香,引來不知晝夜的蝴蝶誤闖,還美其名曰要對蝶作畫,風流放縱,一派散漫不羁。
李治病得沒力氣和他擡杠,鳳鳳也不欺負人了,風清氣朗的黃昏,鳳鳳興致盎然地說:“雉奴,我畫幅畫送你吧!”
李治從未想過,鳳鳳的一支筆已經有這樣的氣象。
筆與墨在鳳鳳手中仿佛有生命,落墨絢爛驚豔,色彩如同漣漪般在他筆下擴散、躍動,漸漸連成片,如同雨滴聚集成雲彩。
“你要畫鳳凰嗎?”李治驚喜地問。
“誰說我要畫鳳凰?”鳳鳳笑着回過頭來,“這是蝴蝶。”
漸漸的,蝴蝶在他筆下飛了起來,讓人以為誤闖了誰的夢境。莊周夢蝶,蝶夢莊周,所有的色彩都化為夢中的河流。
“人生苦短,有蝴蝶和花香總是好的。”
鳳鳳右手負在身後,一身春衫執筆作畫,也像是畫中人。
他執筆揮毫,如同創世的神明,又如同一個平凡的山野村夫。他是天地間微渺的一點,天地又是他筆下微渺的一點。
這一瞬間,李治突然覺得,帝王業、社稷志、江山美……都不如這浪漫到極致的筆墨才情,這潇灑到不拘一格的狂放揮毫。
他突然,有點羨慕鳳鳳。
鳳鳳擱下筆揉了揉手腕,李治這才發現,他畫畫用的是左手。
不知為何,李治有種奇怪的感覺。他記得鳳鳳并不是左撇子,小時候騎馬摔跤,鳳鳳都是用右手的;但長大之後,鳳鳳倒不愛那些兵器了,很久都不曾見他拉弓射箭,上次在獵場他也一無所獲。
鳳鳳自己是滿不在乎的性子,李世民不責備他,也沒有人敢管他。
“我記得你不是左撇子。”李治疑惑地問。
清風微妙,樹影一片斑駁,鳳鳳下意識地将右手往衣袖中攏了攏,他的眸色有些奇怪,但很快灑脫的笑容從眼底蕩漾開來:“右手是做俗事的,吃飯更衣出恭都用右手,皮糙肉厚,要畫出有靈氣的畫,當然要用矜貴的左手。”
他說得如此理直氣壯,李治也無話可說。
等李治的病痊愈,鳳鳳來找他,笑意明亮得有些晃眼,似乎有什麽得意的事情:“走,我帶你去個好地方!”
“什麽地方——”
李治話音未落,已經被鳳鳳不由分說地拽起胳膊往外跑。
天色剛亮,長安一百零八坊的坊門才打開,路上行人稀少,而天地竟然如此之大,馳馬行走在晨曦中,陽光在馬蹄下跳躍。
馬停在長安城郊,眼前是一座樓閣。
鳳鳳意氣風發地拉着李治:“走,我們上去!”
兩個少年同上高樓,遠山沉浸在霞光與飛鳥的翩翩色彩中,一派俊朗錦繡。伸手就能碰觸到天際浮雲,連山川河流都變得渺小,人更成了天地間的一顆塵埃。
“怎麽樣?風景不錯吧。”鳳鳳眉宇張揚,敞開的衣襟下是潔白的胸膛,他還拎了一壺櫻桃酒,當他仰頭喝酒時,酒水順着頸脖流到衣襟上,讓他的衣衫濕了一大片。
群山如潑墨,鳳鳳狂放的姿态仿佛目空一切,但嘴角帶笑,讓人難以生厭。
他一只手拎着酒壺,斜倚欄杆,朝李治做出一個邀約的姿勢。
不由自主地,李治也伸出了手。
晨曦照在他們身上,兩個少年都眼神明亮,衣襟華美,每一寸肌膚與呼吸都是朝陽裁剪而成的青春。
“雉奴,天地如此曠大,以後我們要一起去最高的樓閣,喝最烈的酒,看最遠的山。”鳳鳳大笑,一掌重重擊在李治的手掌上!
手掌被拍得微微發痛,連靈魂也微微震動。
李治迎向那朝陽般燃燒的眼瞳,明亮得沒有一絲陰霾的臉龐,他昂起下颌:“好。”
河山如此壯美,天地如此遼闊,少年的誓言回蕩在群山之間。誰也不曾想過,世事無常的秋涼。
盛夏很快過去,秋意一點點滲入青石小路,蝴蝶也漸漸隐匿了蹤跡。這一日,李治閑來無事在禦花園中散步,看到一個宮娥模樣的女子用紙在折着什麽。
聽到腳步聲,女子立刻起身朝他行禮:“晉王殿下。”
“你會折鳳尾蝶?”李治看到她手中的鳳尾蝶,仔細地看了眼前的女子一眼。她穿着宮中常見的石榴裙,唇紅齒白,笑容落落大方。
“回殿下,這是我入宮前我爹教我折的。”女子手托着鳳尾蝶,睫毛也如同蝶翅濃密動人,“天涼了,我見這禦花園也冷清得很,所以折一只蝴蝶。”
李治微笑颔首。
“殿下,這鳳尾蝶折好了之後,還要做一件事,才算真的折完。”女子迎着陽光,看那栩栩如生的蝶。
“哦?什麽事?”李治饒有興味地問。
女子朝着鳳尾蝶吹了一口氣,天真妩媚,蝶翅被她吹得輕輕扇動,當真展翅欲飛。
“女娲造人的時候,吹了一口氣,人就活了過來,會哭會笑。我爹跟我說,這一口氣很要緊。”
倒是個有趣的女子,與宮中尋常女子不同。李治笑着點點頭。
兩人擦肩而過,當時的他不曾想過,這個偶然相遇的女子,會與他産生怎樣的交集。
入冬後,宮中發生了一件大事。
太子謀反,被貶為庶人。數月後,參與奪嫡的魏王和吳王接連被貶。
第二年春天來得格外遲,路上還有未融化的冰渣,宮人們的臉色也格外凝重。李治在宮中遇到自己的舅父長孫無忌,他向舅父行禮,對方似笑非笑地打量着他:“雉奴這只毛毛蟲,也變成蝴蝶了。”
一天天長大的少年眼眸烏黑清澈,皮膚像是用絲絹蘸着山澗的清泉洗過,在金玉的袍服中愈發顯得清新俊美——就像一輪幹淨明亮的新月,雖然不曾與烈日争輝,但再遠也能看到溫潤正直的光亮。
李治感覺到朝臣與宮人對他态度的變化,又想起那一天在雨中鳳鳳所說的話,想起當時鳳鳳悲哀而古怪的神色,終于察覺到命運的波瀾正朝自己湧來。
貞觀十七年四月七日,李治在承天門被立為皇太子。所有的星辰都黯淡下來,他成為了大唐夜空中唯一的明月。
貞觀二十三年,太宗駕崩,年輕的李治即天子位,改年號為永徽。
五
永徽六年,初夏的風有些喧鬧的意思,但蓬萊殿中仍然清涼。
“陛下在想些什麽?”女子柔和的聲音在耳邊想起,李治回過神來,朝眼前的女子笑了笑:“沒什麽,一些少年時的往事而已。”
年少舊夢,恍如隔世。
李治坐在龍椅之上,成為了九五之尊,成為普天之下最清寂的那個孤家寡人,他還常會恍惚想起曾經那個清晨,與鳳鳳同登的那座高樓。
“臣妾也記得少年時,第一次在禦花園遇見陛下。”女子回想起往事,神色更加妩媚溫存,“陛下只有十五六歲,臉孔那樣清澈,像是春日樹梢的白雪。”
當初那個朝着鳳尾蝶吹氣的女子,成為了李治的皇後,她的名字叫武媚娘,是并州文水人,出身不過小姓人家,見識和智慧卻超過當世許多男子。
“現在朕也老了吧。”李治對着銅鏡看了看,自己的鬓角尚未生出華發,但眼神不知何時褪掉了飛揚的神采,甚至有許多自己也陌生的東西……那是獨屬于帝王的孤獨與沉思。
家國天下的責任,沉甸甸地擱在他的肩上,像是山巒壓在了河流之上,從此不能再自在奔流,日夜蓄積,終究沉默成海洋。
“陛下才二十七歲,從何談老?”媚娘笑了,伸手為李治梳理一頭烏黑的長發,指下溫柔而不失力道,三千煩惱絲都在她掌下變得服帖。
李治并不知道,登基六年,歷經朝堂風雨,他深邃的眸子比少年時更富于魅力,鼻梁高挺的側臉如堅毅青峰,曲折薄唇多情動人。如今的他,早已不是當初的少年。
也只有在媚娘面前,他繃緊的心弦才能些微放松。
李治微微閉上眼睛:“舅父主持編修《永徽疏律》十二卷,法理铮铮,功在千秋,自漢晉以來,未曾有人有這樣的才學功績。朕是不是對他太過無情?”
“長孫大人是股肱之臣,博學之士,但江山社稷不能以一人之力撐起,門閥枷鎖不可不除,陳規陋習不可不改,若要滿園春色,就不能獨惜一株青松。”媚娘說話的聲音總是和緩的,卻有種令人信服的力量。
李治點了點頭,他繼位時不過二十一歲,從事事聽從長孫無忌,隐忍不發,到如今終能施展抱負,媚娘一直是他最有力的內助。當他真正掌握了至高的權力,卻只覺得些微疲憊。
只聽太監的聲音在門口傳來:“陛下,有加急奏折送到。”
李治睜開眼睛,命太監呈遞上來。處理國家大事時,他并不回避媚娘,所以媚娘從太監手中接過奏折,打開來——
“這是?”媚娘的聲音有些詫異。
密封的卷筒中,并不是什麽奏折,而是一幅畫。
畫卷很長,不斷打開,便不斷有蝴蝶從紙上飛出,十尺長卷,竟有百只蝴蝶。栩栩蝶影飛舞,滿園春色絢爛,讓人的心情都好了起來。
李治走到畫卷前,良久沒有說話。
——普天之下,也只有天子的叔叔滕王,敢開這樣的玩笑,八百裏加急的塵土,一軸潑墨蝶影飛舞。
自從就任洪州都督,聽說滕王越發風流不羁,在山水間流連忘返,終日與美酒和美人為伴,也常與名士們在高樓把酒宴飲。
今春,滕王甚至缺席了天子的邀約。
“陛下,”太監不知天子喜怒,小心翼翼地湊過來:“這畫……”
媚娘從旁看着李治的神色,對太監吩咐:“請宮中最好的工匠,裝裱好,挂在麟德殿。”
太監将目光投向李治,只見天子點了點頭:“按皇後說的做。”太監忙不疊地接過畫軸:“遵旨!”
已經三年不曾見過滕王……李治擡步邁出大殿時,心中突然生出思念,不知是在思念少年無憂無慮的時光,還是在思念與他共度那段時光的人。
媚娘走在他身邊,突然笑問:“陛下可是思念滕王?”
李治一怔,不由得颔首。
“按滕王的性子,既然畫到了,人應該也在路上了。”媚娘笑着挽起李治的手臂,兩人一起走下漢白玉的臺階。
媚娘猜得一點也沒錯,滕王七日之後便到了長安。
李治召他入宮,在景雲閣見他。
金色的曦光之中,遠遠走來一個華服青年,優雅地朝天子行禮,那灑脫不羁的笑容——不是滕王又是誰?
這一瞬間,往事洶湧而來,李治的鼻端竟然有些發酸。但滕王只是狡黠地眨眨眼:“這次我讓陛下意外了? ”
“朕沒想到你的腳程這樣快。”難得的,天子露出了久違的輕松笑容。
“我春日去塞北看雪,錯過了陛下的邀約,心裏發愁陛下會責罰,所以不敢來長安,幹脆一不做二不休取道江南,去揚州看杏花,這一走又是四個月——”滕王說起話來意态疏朗,神色自在飛揚,好像世事的變化完全沒有在他身上留下痕跡。
但李治看到,他的右手腕上,有一道淺白驚心的舊傷痕;當年是否發生過什麽事,滕王不說,永遠沒有人知道。
從麟德殿往東看,太液池的碧波清涼,障日閣、景雲閣、郁儀樓……樓閣鱗次栉比,一切都是生機勃勃的。
滕王講他天南地北的奇遇,李治只是微笑地聽。聽到荊州數日不歇的大雨瓢潑,街巷間魚兒蹦跳的奇景,李治唇角的笑意褪去了,微微憂心地沉吟:“荊襄之地的稻米收成,只怕會不如往年。”
這次滕王在長安住了一個半月,臨走時帶走了兩壇櫻桃酒,什麽也沒有留下,只是來和李治辭別時,他打量着近在咫尺的天子容顏,半是驕傲半是不忍:“陛下這三年長大了很多。”
“朕原本就比你大。”李治微笑回敬。
有些東西和少年時不一樣了,但仍有些東西不曾變化。
“陛下,有空多到禦花園中走走,有機會,也可以出宮去看看。”滕王深深看了李治一眼,說話間竟然毫不拘于禮法,将手搭上了天子的肩膀。有那麽一瞬間,李治甚至有種錯覺,對方要像小時候那樣,給自己一個過肩摔。
但滕王的手掌只是停留了一會兒,那樣溫暖,像是沒有說出口的珍重。
“陛下,就此別過。”
六
李治第一次發覺身體不對勁,是在顯慶五年。
一開始只是尋常頭痛,以為是休息不足,那一日在內殿批閱奏折,也許是坐久了,他起身時突然眼前一黑,耳邊傳來太監的驚呼聲,卻如論如何也看不清周遭的人和事,耳邊轟鳴如鼓,心跳得格外快,恍惚看到媚娘奔了過來……他突然抓緊媚娘的胳膊:“朕……朕看不見了!”
太醫雲集內殿,會診得出的結論是,風疾纏身,他不适合再處理繁重的朝務。
李治的父親和祖父都有風疾之症,他也不例外,而且因為體弱,發作得更為嚴重。
待滕王再一次上長安時,李治的眼睛已經看不清東西了。
日光溫潤,滕王在他眼前,也只是一個模模糊糊的的影子。雖然看不見滕王的表情,但也能感覺到滕王鎖眉的樣子:“陛下,我從山中帶來一枝梨花,顏色是很好的。”
長安的花都開盡了,山間卻還有春日遲遲不歸,李治的鼻端聞到露水與青草的氣息,以及一縷沁人心脾的幽香,他微笑點頭:“清氣滿乾坤,滕叔的梨花好顏色。”
滕王身子前傾,說話極為直接:“陛下真的看清了這梨花的顏色?”
李治笑了一下,他毫無焦距的眼睛仍然很美,像是蒼白雪原上的兩潭深水,沉靜得令人感覺不到周遭的暑熱:“朕看不清。但也無妨,世事有時未必需要看得太清,霧裏看花,才不至于失望。”
“陛下說得對,”滕王搖着扇子也笑了,“倒是我俗人一個了。”
聽到他笑,李治的唇角舒展開來:“為政原本就是俗事,皇親國戚做了一州的父母官,操心百姓的柴米錢糧,也是俗人。”
這些年的風雨歷練讓天子的風度更加宜人,也更加沉靜,仿佛仲夏的綠意在雪白的宣紙上渲染,自有丘壑與山川:“聽說近來滕叔在洪州邊防重用了幾個寒門出身的武将,讓天下門閥為之震動。彈劾的奏章,已有許多送到朕這裏。”
“那些人要講就講,我難道會怕天下悠悠衆口?那些抱殘守缺的‘君子’,我向來看不慣,也不願與他們為伍。”
滕王傲慢地挑眉,說起軍國大事,他毫不含糊:“陛下,最終在戰場上說話的,還是真本事,不是那些世代承襲的蔭庇和勳爵。”
李治沒有說話。
“若要論離經叛道,只怕我還比不上陛下。”滕王毫無顧忌地說,若有旁人聽到這話,只怕會驚出一身冷汗,但滕王就這樣直接地說了出來,“陛下從小就是這樣,看上去一本正經,坐得比誰都端正地認真讀《論語》,其實心裏不知道有多不以為然,陛下對那些條條框框,是打從心裏不屑的吧。”
梨花的清氣沁人心脾,混合着青草的味道,也有一絲危險。李治問:“朝野中的流言非議,滕叔也聽聞到了嗎?”
滕王突然大笑,他笑得那樣恣意,讓宮殿中乏味的寂靜蕩然無存。他滿不在乎地高聲說:“行常人不敢行之事,這才是陛下。”
陽光落在李治略顯蒼白的臉上,也有些許動容。
他是循規蹈矩的君子嗎?從來不是。
當今皇後武媚娘原是先帝的才人,令他飽受議論;他的身體有時無法批閱奏折,都是皇後代為處理。女子參政,朝中儒臣更多诟病,禦史臺的奏折不曾間斷過。
“民為重,社稷次之,君為輕。”李治說話間站了起來,沒有要人攙扶,甚至沒有扶桌案一下,旁人只怕看不出他雙眼幾近失明,“這天下有很多事,如果可以,朕會親手來做。
“朕做不了的事,只能将它交托給可以勝任的人。皇後的才能勝過宰相,這是毋庸置疑的,”李治搖了搖頭:“朕會守住這江山與城池,無所謂得到還是失去權力。”
滕王神色複雜地看着他,良久,眼中似乎隐隐有水光閃動:“我明白。”
“滕叔能不拘一格用人才,朕很欣慰。如今大唐在高句麗、西域和突厥都有用兵,中原的安穩與城防至關重要。”李治的目光投向遠處,不知是在看遠山的風雲,還是在看帝國的未來。
史冊中不曾濃墨渲染,大唐的疆域在這個溫和的帝王手中達到了巅峰——東起高麗,西抵鹹海,南至橫山,北達貝加爾湖,此後終唐四百年江山,再無這樣遼闊的版圖。
七
麟德元年,媚娘以皇後身份臨朝理政,與天子并稱“二聖”。
這一年她的生辰格外隆重,宮中舉行了盛大的宴飲,皇親和後妃們紛紛送來厚禮。媚娘端詳着一幅龍鳳呈祥的屏風,笑着對李治說:“龍鳳呈祥,臣妾出身寒微,又哪裏是什麽鳳凰?”
媚娘雖是美人,但已經過了女人最為燦爛的年華,她的皮膚仍然白皙,眼角已經有了細細的紋理,對着銅鏡能看出時光無情的流逝,哪怕再好的眉筆與腮紅,也畫不出少女的靈動。
可是,已經過去了那麽多年,李治還記得當初她對着鳳尾蝶吹那一口氣的模樣。
李治微笑:“在朕心目中,你還是那個折鳳尾蝶的姑娘。”
比起龍鳳被供奉在神壇之上,他更愛蝴蝶随心所欲,冬死春生,能用翅膀扇動滿園花香,也能在天地間自在飛翔。
“陛下的心意,臣妾懂得,”媚娘笑起來總是很好看,她為李治寬衣解帶,眼眸纏綿像是依靠着他的藤蘿,又像是與他共沐風雨的燭光,“陛下是天子,天命所歸,自然無法像凡人一樣随心所欲。”
“有時候朕倒覺得,你比朕更适合這皇宮。”李治将朝服脫掉,露出月白色的內衣,身形修長如竹。
“是陛下給了臣妾這皇宮,臣妾做了皇後,雖要盡皇後的職責,但也是陛下的妻子。”媚娘眼波如水,帶笑依偎在李治懷中,撫摸他下颌上淡青色的胡茬,“臣妾仰仗着陛下,和天下臣民一樣。”
夜裏飄來淺淺的梨花香,李治突然想起了什麽,問:“前些日子有人跟朕說起洪州的事,言辭間倒是對滕叔有些不滿。”
媚娘在黑暗中依偎着李治:“滕王在洪州都督的任上,也有大刀闊斧的革新氣象,不過,近來的确有些不利滕王的風言風語。”
“什麽風言風語?”也許是夜風吹進了肺腑,李治咳嗽了幾聲。
媚娘為他輕撫胸口:“倒也不是大事……近來風傳滕王驕奢淫逸,大興土木,陛下與滕王情誼深厚,臣妾也信任滕王。滕王的性子潇灑放縱,只怕在儒生們眼中總是出格的。臣妾會命人寫信去,給滕王提點一二,滕王聰敏過人,應該會明白陛下的苦心。”
李治的眼睛不好,無法親自寫信,于是點了點頭。
自從麟德三年的泰山封禪歸來,朝臣們已經習慣了天後的身影從簾幕後施施然走到臺前。她精力旺盛而聰明果敢,漸漸贏得了朝臣們的信任,對朝中政務的影響力絲毫不亞于天子。
天後的信函到了洪州,令人意外的是,滕王卻毫無收斂,甚至比之前有過之而無不及。
漸漸的,滕王的奢靡到了令人吃驚的程度,他花費黃金數十萬兩,用數千名工匠在洪州建造樓閣,只為了玩賞飲酒用。
幾年來多處蟲災,糧食歉收,民間已經不允許釀酒了,宮中也節儉用度,為天下楷範,皇親國戚也紛紛效仿。朝中禦史上奏彈劾滕王,激憤批評滕王驕奢無度,不僅讓舞姬日夜陪伴宴飲,而且一擲千金,将喝不完的酒倒進贛水之中。
天後終于大怒,下令滕王來長安解釋此事。
誰知道滕王散漫一如從前,得到诏令竟然姍姍來遲,直到四個月後,才來到長安。
“皇叔建造的閣樓豪奢,花費萬金,如今洪州正遭受蟲災,百姓只能節衣縮食,想要一口濁酒而不得,皇叔怎能将美酒倒入江水之中?”李治的聲音有幾分中氣不足,但仍然顯得嚴厲。
聽到天子的責備,滕王非但沒有如同一般臣子那樣惶恐認罪,反而滿不在乎地輕佻反問:“陛下召我來長安,就是為了問我此事?”
李治氣得呼吸一窒,冷冷站了起來:“還不止此事。洪州典簽崔簡的妻子鄭氏[1],皇叔又作何解釋?”
滕王的眼神黯淡下來,像被雲層遮住了的明月,一輪輝光冷冷熄滅。
這次,滕王沉默了一會兒,半晌才冷笑:“陛下既然相信這是真的,還要我解釋什麽?”
說完這句話,他竟然不理天子,轉身便走。
“站住!”李治的聲音微微喘息,神色中帶着濃濃的失望,眼中似乎有東西閃動,“以前你不是這樣的。”
“人都會變。”滕王的腳步頓了頓,頭也不回地說,“臣倒覺得,不是臣變了,而是陛下變了。”
“……”李治喉嚨裏湧上一股腥鹹,手氣得微微發抖,這些日子來他風眩之症日益嚴重,太醫叮囑不能勞神,更不能動怒,可與滕王這一見面,幾句話便讓他頭痛欲裂。
鹹亨四年,天皇天後下令拆除滕王閣,将滕王貶為滁州刺史。
此後六年,滕王不曾來過長安。
八
上元二年,重陽節時,天子與天後帶着随從官員,從大明宮來到芙蓉園休養。園中菊花盛放,鮮車健馬,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這一年各州各地的收成好,李治的病也略有好轉,在光線明亮的時候,眼睛有時也能模糊視物。
他停留在一匹高大俊美的白馬前面,不知想到了什麽往事,突然問左右:“滕王如今怎樣了?”
旁人不知道天子為何過問起被冷落許久的皇室宗親,但還是有人回答:“滕王在滁州并無政績,仍然與美酒美人相伴,他的水墨丹青聲名越來越大,俨然已經成為了一代書畫聖手。”
“對對!百姓們都說,‘滕王蛱蝶江都馬,一紙千金不當價’。”
……
聽到朝臣回禀滕王的情形,天子的眼底微微拂過一陣暖風。
“如今荒年已過,國庫私庫都倉廪豐實,将滕王閣重新建起來吧。”李治沉吟片刻,“另外,将滕王調到隆州。”
隆州是西南重鎮,川蜀氣候溫潤,适合休養身體,也遠離了朝堂紛擾。
天氣越來越冷,李治的身體每況愈下,冬日飄下第一場雪時,李治對身邊的女子說:“朕想去隆州一趟。”
正在看奏折的媚娘詫異地擡起頭:“陛下身體一直沒有大好,怎麽經得起路途颠簸勞頓?”
平時李治很少駁斥媚娘的建議,但這一次他固執地堅持:“朕想趁着身體還沒有虛弱到無法離宮,去一次隆州。”
最近不知為何,他經常夢到往事,夢到故人,夢到早逝的母親,威嚴的父皇,還有當初少年銳氣的滕王。
十六歲時,他們擊掌為誓,去最高的樓閣,喝最烈的酒,看最遠的山。他失約了。
後來滕王說:“陛下,有機會的話到宮外去看一看。”
他想,是去看一看的時候了。
媚娘将手中的奏折放下來,她在李治眼裏也是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陛下一定要出宮,也不能去隆州。當年臣妾有件事一直不曾告訴陛下……宮中有流言說,當年高祖皇帝對太宗殺兄奪位之事始終耿耿于懷,所以留下遺诏,命滕王繼位。”
燭火驚心地一跳,李治的眉目好像被灼傷了一樣:“荒誕!”
他霍然站起來,胸膛微微起伏。
“的确荒誕,臣妾也不信;滕王也許沒有異心,但他底下的人是什麽想法,卻不得而知,這些年陛下疏遠他,對他未必是壞事。”媚娘的話語清晰從容,卻又驚心動魄,“滕王聰穎過人,也明白這一層道理,才能詩酒風流至今。”
李治氣得手腳冰涼,眼前陣陣發黑,媚娘來扶他,也被他一擡手推開!
往事歷歷在目,他終于明白,為何其他皇子與諸王都在讀書學治國之道時,滕王卻獨自一人去畫畫;為何幼時那樣擅長騎馬射獵的人,長大後卻從未拉過弓,那右手腕上的傷痕,李治不敢去想……
滕王一直笑得那樣毫無陰霾,只因為他比任何孩子都要早慧。當初在雨中他那古怪而悲哀的神氣,都驟然湧現在李治腦海裏。
李世民是最威嚴的天子,也是最無情的帝王。
文治武功的天賦,都如嫩草被掐斷,滕王那恣意到随心所欲的青春,曾經讓李治羨慕的自由,背後是血腥的猜忌。
這些年滕王冷淡疏遠,李治只以為是時光和距離沖淡了年少的情誼,讓他們愈行愈遠……原來,他始終不曾明白,滕王真正回避的,是他的帝王之心。
李治給滕王寫了一封長信,沒有人知道信的內容是什麽。但聽說滕王拿着信,一連幾日沒有再飲酒放縱。次年春天,道路上的冰雪剛剛融化,滕王回長安來探病,宮殿上還有經冬的殘雪,滕王一身青衫如同春日先至。
李治病容憔悴,但見到他時眼睛亮了一瞬,朝他笑了笑:“滕叔。”
這一次滕王沒有冷嘲熱諷,而是像小時候那樣,行過禮之後坐在床邊。兩人離得近,滕王的鬓角也有了白發。曾經鮮衣怒馬的長安少年,已經外任二十多年了。
因為帝王畏寒,炭火還沒有搬走,宮殿裏格外溫暖,李治給滕王準備了櫻桃酒,他自己也破例喝了兩杯,原本蒼白的面頰顯出微微的紅潤,滕王很快有了醉意,将靴子一脫:“外面下着雪,我不走了,今日就和陛下抵足而眠。”
李治笑着點頭,吩咐太監:“替滕叔準備一床被褥。”
這一夜風雪漫天,兩人抵足而眠。
滕王醉眼朦胧地躺下,突然在黑暗中翻了個身:“我只是心疼你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
一夜的烈酒仿佛要澆透殿外三尺寒雪,這些年來,叔侄之間有太多的誤會,心中有太多的塊壘。
滕王很快便睡着了。李治躺在他身邊,幼時的玩伴手足溫熱,像是在日漸流失的歲月之下,還有一顆滾燙的赤子之心,不曾改變。
臨別之時,李治突然說:“滕叔回了隆州之後,再替朕畫一幅河山圖吧。”
滕王回過頭來,眉宇間的意氣已不再少年,但輪廓仍然俊美,鳳目好看地彎了起來:“遵旨。”
細雨如絲,滕王潇灑一拜,轉身離去。
那幅河山圖畫了很久,直到又一年大雪紛飛,才送到東都洛陽。
不知為何,滕王自己沒有來,據說是他故地重游,在洪州滕王閣下種地,擔心幼苗畏懼寒冬,便逗留了些時日。這些多年過去,滕王仿佛仍然是那個任性的少年。
對他來說,天子的邀約,也許真的不如幾根草重要。
此時李治已經病得很重,雙眼已不能視物,讓太監替自己将畫展開:“滕叔畫了些什麽?”
太監小心翼翼地展開畫軸,露出錯愕的神色:“這……是一幅空白卷軸。”
冷汗頓時從太監的臉上流了下來。陛下聖旨讓畫畫,滕王竟然用一幅空白卷軸來敷衍?
還有句話太監沒敢說,若要說一句大不敬的話,卷軸上倒像是被人胡亂踩了兩腳,有幾個歪歪斜斜的腳印,抹也抹不掉。
“什麽也沒有……?”李治怔了怔,良久,突然起身來到窗前。
太監等了許久,也不見天子動彈,那人影仿佛凝固成了天地間沉默的雪山,太監不禁擔心地喚了一聲:“陛下?”
“替朕收起來吧。”李治轉過身來,擺擺手。這一瞬間,太監愣了,如果他沒有看錯,在帝王的眼角那微微閃動的東西,是淚光。
雪花落在洛陽宮殿前,像是朝露般的人生,轉瞬融化。
最後那一夜,雪下的很大,媚娘一直緊緊握着李治的手,仿佛要用溫熱的手掌掐住冰冷的死神。朝臣們哭泣的聲音,炭火燃燒的聲音,簌簌落雪的聲音,都只顯得宮殿格外寂靜。
李治彌留之際,突然望着虛空中的黑暗,喃喃說:“他不是不會畫,他是不願意畫……朕小時候和他約定過,去最高的樓閣,喝最烈的酒,看最遠的山……可是,朕坐上了這龍座,只怕此生……有負此諾了。”
恍惚中,李治看到舊時情形,滕王從風雨中策馬而來,頭上和身上都是雨水,笑容卻一點兒也沒被打濕。
他說:“雉奴,我來接你。”
一滴淚從帝王的眼角落下,失神的眼睛緩緩合上。
永淳二年冬天,唐高宗李治駕崩;消息傳到隆州,一個月後,滕王去世。
九
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鸾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
閑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2]。
自安史之亂爆發以來,戰火燃遍了大江南北,火光、鮮血、離別都被那一場戰争的寒冬席卷掩埋,大唐王朝沒有在寒冬中死去,終于堅持到微弱美麗的早春,開始重建樓閣與人心。
滕王閣在戰火中有所損毀,殘樓仍然挺立,晨曦落在這座焦黑的閣樓上,一片金色璀璨,依稀遙見當年的風流華彩。土地上新草綠意破土,甚至開了幾朵不知名的小花。
“終于到了!”
一行人從冬天走到春天,總算來到了洪州滕王閣,琳琅停住腳步,緊張而興奮地東張西望:“将軍你說的是不是真的?東西到底在哪裏?”
裴昀讓她陪着葉铿然,自己和祝靜思分頭尋找,閣樓下仔細找尋了整整一圈,甚至連長滿青苔的石縫下也沒有放過。
終于,當他走到樓閣的背後,最為背陰的地方,他看到了一株雪白的草。
不仔細看,就像是野草間一抹殘雪,白得近乎透明。
它纖弱而細小,高貴而野蠻地生長,如同那些生長在人心之中,微弱得近乎幻想卻又無法放棄的希望。
裴昀俯下身來,當他的手撫上葉片的一瞬間,溪水折射的清淺陽光也落在草葉上——蒼白的葉片緩緩舒展開來,美得讓人一時忘記了周遭的世界,難以描述它究竟是何種模樣,那樣簡單而又那樣瑰麗,仿佛不曾遺漏季節的任何細節,頑皮的古木新芽,清純的溪水桃花,燃燒的烈焰晚霞,潑墨的雨後青山,沉默的蒼穹星空。
它像一滴晨露倒映了世界,又像一只眼睛,映出了天地的模樣。
“找到了。”裴昀抑制住聲音的顫抖。
這是傳說中能治療眼疾甚至失明的宓雪草。
在氣勢恢宏的閣樓之下,種植着一份小小的牽挂與希望——滕王始終沒有放棄的那個希望——帶着深宮中日漸蒼白的帝王,帶着記憶中那個清澈的少年,走入這錦繡山河中,親眼看一看。
這才是當初滕王執意大興土木的原因。
也是那個大雪飛揚的冬天,滕王未能前往帝都的原因。
宓雪草要每日汲取晝夜交替時的溫潤曦光,但又絕不可暴曬,需要臨水潮濕處土地的滋養。于是,滕王命人仔細計量,在水邊建造閣樓,用高大的樓臺丈量陽光,給予它最适宜的養分和水土。
宓雪草的生長需要百年。
雖然明知道等不到那一天,滕王還是不願放棄這份奇跡。那一年冬天格外寒冷,他親自日夜看護宓雪草,助它熬過寒冬,自己卻感染了風寒病重,無法前去洛陽。
也就在那一年,未能成行的見面,成為了永訣。
世間并非沒有東西能羁絆風的潇灑,只是風停留時,天地寂靜,無人傾聽罷了。
少年曾經約定過,一起去最高的樓閣,喝最烈的酒,看最遠的山,後來李治失約了,他便連他的份一起,走遍天下山川河流;再後來,李治失明了,他便開始大興土木,建造了這座恢宏的閣樓,用一塊一塊的磚石,去壘建心中的希望,等待奇跡生長。
更多的時候,他在寂靜高樓獨自飲酒,遙祭往聖先賢;他在山中孤身長嘯,夜尋隐者風雪。
這是一個兒時的約定,滕王用一生來踐諾。
曾經,十六歲的李治拿着一幅畫兒,皺眉搖頭:“你這幅風景畫上怎麽什麽都沒有?不帶這麽糊弄人的。”
“我畫啦。”滕王搖着折扇,“而且我用了最好的墨。”
“什麽墨?”
“……”
滕王還說了一句什麽,李治當時沒有聽清,後世的史書也不曾留下任何痕跡。但百年之後,閣樓上仍有風和雨的唱吟,閣樓下仍有知己同行的腳印。
那時,少年滕王将折扇“啪”地收起來,朗聲而笑:“我的腳步。”
以我腳步為墨,為你寫下詩意河山。
注釋:
[1傳言滕王行事荒淫,風流無度,竟然把下屬官員崔簡的妻子鄭氏召到府中,意欲非禮,卻被鄭氏用鞋履打臉,成為坊間笑談。
[2]此詩為王勃的《滕王閣序》(全名《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中的詩篇,文中另有名句“落霞與孤鹜齊飛,秋水共長天一色”。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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