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倒V]
進到九月, 先前河工案牽連的人家多多少少都有了結果。殺頭的很有幾個, 削官奪爵的亦不在少數, 光抄家抄得的金銀便夠上赈災并兩季軍饷。朝堂之上堂官們說話都柔和許多,各部俱一門心思想着如何多從國庫讨要些出來,尤其工部, 就差拿個碗見天去戶部尚書家裏蹭飯。明年開春漲不漲水誰也不知,現征調役夫也拿不準能不能在入冬上凍前把堤壩重新修起來, 這裏頭零零碎碎如何算都是錢,正所謂一文錢難倒英雄漢,莫過于此。恰在此時又有北方邊軍來報,說是外頭蠻人頻頻派了小股游騎騷擾堡壘,或不是今冬雪落後便會大舉南侵, 忽地舉國上下內憂外患竟一齊冒了出來。
朝堂上如何且幹系不到各家女眷, 因着先薛老爺冥壽将近, 薛太太又帶了女兒去大慈恩寺聽老師傅們講經做法事。因流民之亂漸平, 薛蟠倒也放心,一早兒吩咐管家上心伺候便出去衙門打雜, 寶釵且坐在車裏陪薛太太有一句沒一句聊着, 辰時末就到了山門下,有小沙彌跑出來将人迎進去。先是去齋堂用罷齋飯,晌午為先薛老爺做法事, 完了薛太太自帶了幾個下人擁簇着去聽法會,白鷺并莺兒跟着寶釵在客院園子裏坐着等。
此時正是金秋時節,園子裏幾樹梧桐亭亭如蓋, 葉子有蒲扇大小,邊緣盡顯焦黃之色,叫那乍暖還寒的秋風一送,飄飄灑灑就往下落。寶釵正賞着這方秋色,院門口又有細細碎碎腳步傳來,想是有其他女客來了。大慈恩寺乃是京城周圍最大的寺廟群,早年間還有宗室送子弟前來修行,權貴人家多半喜歡來這裏布施兼做法事,這客院忙時亦不能只供一家之用,少不得大家一起坐了歇歇腳。
果不其然,三兩妙齡少女嬉笑着相攜而來,還有一個身穿素色衣裳的跟在後頭慢悠悠從門外間轉進來。寶釵忙起了身,那些女孩兒見這裏已有人在也不見怪,自有小沙彌上前互相介紹一番。這個是某大人家千金,那個是某學士家的孫女兒,等等等等,到留在最後穿素色衣裳的那個,小沙彌猶豫一番道:“這位姑娘乃是南陽侯府家的小姐。”
寶釵依禮與衆人互相福了福,聽得她是皇商家的姑娘,女孩兒們面兒上倒還笑着,只慢慢都坐到院子另一角避着她。寶釵也不和一群小姑娘置氣,仍舒舒服服坐在自己位置上賞景兒,那一直跟在幾人後頭的女孩子卻是有趣,直直坐了寶釵對臉兒粲然一笑道:“薛妹妹好?”寶釵且愣了一下,因不知人姓名只得含笑看着她,果然那女孩兒又道:“我姓楊,家父乃南陽侯府出的庶子,喊我楊姐姐便是。”寶釵心下納罕,只笑了點頭道:“楊姐姐好。”她心裏倒對嫡出庶出什麽的不甚在意,賈家姐妹裏頭迎春探春均是庶出,也不見哪個粗鄙奸滑,可見不能将人一概論之。
見她深色如常并無半分鄙薄躲閃之意,這楊姑娘似乎極高興,回頭喊了個才留頭的丫頭過來奉茶擺果子。寶釵一見忙讓莺兒跟着去忙活,身邊只留了白鷺守着。說來這楊姑娘也怪,談吐倒是光明磊落,且能看得出胸襟曠達,就只聊的東西不是經濟仕途就是盤賬點庫,若對面坐着萬先生這麽說話一點也不稀罕,只她一個嬌滴滴的姑娘家如此,于世人眼中便頗有幾分放蕩不羁了。
寶釵暗道也不知這楊姑娘所為何來,且陪着她談天說地一番,越說這姑娘眼睛越亮,到最後竟伸手拉着她不放了:“好容易叫我遇見如此投契之姊妹,過幾日少不得下帖子請你玩兒。”說着連姓名亦通過來,只道家裏開了家棋社賴以為生,又約寶釵過幾日賞菊。寶釵也沒往心裏去,只虛應幾句便罷了,又略坐了坐便有薛太太打發的婆子過來道:“禀姑娘,那邊兒法會預備散了,太太叫您先擱車上等着,小心莫教人唐突了。”寶釵便起身對名叫楊絮萦的楊姑娘道了惱,扶着白鷺帶了莺兒和那婆子又福了福才往馬車處走。
等寶釵人影兒都不見了,這邊楊絮萦才起身帶了自己那個剛留頭的丫頭往大雄寶殿走,一個穿了家常衣服的中年男子正站在大殿外頭,見了她便笑道:“阿萦,那薛家女如何?”絮萦道:“這薛家生孩子的時候也忒偏心了點兒,哥哥蠢得跟頭牛似的,妹妹卻一通百通博覽群書,最難得心思通透,是個聰明人。”那中年男子只搖頭道:“總是當爹的沒本事,叫你只能往下頭屈就。薛家雖然帶了商字,眼下已是入了上面人的眼,那薛蟠為人魯莽粗鄙,卻又是個難得顧家之人,如今咱們已是顧不上面子,只求裏子實惠,為父總不願把你給你伯父嫁去五皇子府上做小,能叫五皇子略收收手的四王八公諸勳貴子弟,薛蟠在這裏頭已算是矮子裏頭□□的大個兒,且有你林叔父看着,比旁家竟還算是上選。這庶出的苦楚我一人吃盡便可,定得讓你給人做平頭正臉的大娘子才是。”
那楊絮萦嘆了口氣也不言語,跟在父親身後便往外頭走。南陽侯府嫡支這一代沒有姑娘,想要跟五皇子搭上關系更進一步便只能把眼睛盯在旁支的姑娘身上。當日老南陽候去的時候嫡子襲了爵,各庶子每人一千兩銀子一處鋪子便打發出去,後來還是靠媳婦嫁妝才熬了過來。楊絮萦之父早先亦是上過金銮殿的士子,彼時年輕氣盛只想着闖蕩個出人頭地的名聲,豈知走的太快招了親爹忌諱,生怕叫庶支做大成了亂家之源,竟忍痛将這傳胪之才的兒子右手活生生敲斷。金銮殿上不站殘缺之人早是定例,這庶子只有忍氣吞聲領了城西一套宅子并一間棋社搬出去別居。世間從無子告父,不忍也得忍,就這麽忍了十來年,如今現在的南陽候又想着借人女兒一用,拗不得父親還拗不得這着三不着兩的兄弟,這楊傳胪咬牙托了同榜探花林如海給尋個敢和皇子杠的人招做女婿,這個卯才點到了薛大呆子頭上。
如今算來這京城裏頭,也就薛蟠又呆又莽又護食兒,且親戚都是四王八公,又得了上頭青眼允襲了“紫薇舍人”之名,算來娶個侯府庶子的女兒也勉強攀得上,看他護着母親妹妹的勁頭也必是個護老婆的,楊睿楊傳胪才勉強同意叫閨女相看薛家一番。早先楊大姑娘在棋社裏偷着見了薛蟠一回,只覺這人呆得挺可愛,後頭就聽說他為了救個破落戶兒把賈家子弟給打了,竟頗覺對胃口,今日又見此人妹妹寬厚端莊,想必這皇商家裏頭和普通商戶定然不同,不然且養不出如此性情的子女。
那邊寶釵且不知自家叫人掂量了幾個來回,只坐在車裏和母親說笑着往回走,比及走到離朱雀門還有兩三裏地的地方,忽有幾個無賴子纏上來打秋風。趕又趕不走,打吧薛家只帶了幾個婆子,唯恐打不過這群刁民。薛太太叫唬得臉色煞白,只想着破財免災,正欲命婆子扔銀子下去卻叫寶釵攔住道:“這些人膽子恁大,貼着京城門邊兒就敢出來騷擾官眷,只怕給了銀子更助其淫威,少不得越發大膽起來。且不做聲走着,左右離城門只一兩裏地,到了城門口便有五城兵馬司的兵卒戍衛,也不怕他們再敢怎樣。”薛太太聽了深以為然,當下也不抖了,使喚婆子丫鬟緊守車中門戶,又讓車夫快着點,一路朝朱雀門小跑而去。外頭那些纏上來的無賴子見車中人不怕,果然不敢上前攀扯,只跟在後頭一路跟進城,到城門口方才散去,薛太太這才松了口氣回薛宅用過晚膳方歇下。
等到了半夜,薛家宅子後頭一條暗巷裏突然噪聲大作,把已安歇的薛太太都給驚醒過來,大管家正安排家下人點了燈籠過去查看,就聽有人咣咣咣敲了大門,門子應聲過去開了一看,竟是五城兵馬司巡夜的軍爺。那人站着跟門框齊眉高,甕聲甕氣如鐵塔一般道:“你家今日可曾惹了甚麽人?方才兄弟們看見有人扒在後牆正準備往裏翻哩!還不喊你家主人出來!”門子吓了一跳,忙去請了薛蟠出來,話頭又一路傳進內宅,當場就把薛太太吓得六神無主一疊聲兒喊着不若再搬去賈家借助雲雲。
寶釵只得哄她道:“怕是哪裏的小賊窮瘋了,明日打發管家讓人牙子來買幾個護衛便是。這東城具是富貴人家,或不是三五日就能将賊人擒獲,五城兵馬司亦不敢怠慢。”又忙叫婆子去熬些安神湯來,好說歹說才又把親媽哄睡着,天一亮果然讓大管家去帶了人牙子進來。
薛家去歲入京,金陵老宅自是留了家下人守着,帶入京裏的人手多少就有些不足,加上薛太太帶來的又多是些婆子,比之其他人家确實更容易叫那些賊子盯上。家裏大小事薛蟠一概是不管的,既然妹子說添人那就添人,反正薛家又不是養活不起,就算給老娘買個安心也成,遂一早兒又出門兒忙去,只等晚上回來再見見買下的護衛。
寶釵叫人在正院架了屏風,人牙子照大管家要求的帶了人進來,沖屏風拱拱手道:“禀姑娘,這些人都是之前犯了河工案人家裏做官價發賣出來的,原本便是家丁護院兒,拳腳功夫俱通。”寶釵只叫大管家細細看過挑了八個人,那人牙子又道:“小的這裏還有兩個會拳腳的丫鬟,姑娘也可挑一個護着內院兒,畢竟外男也不方便進去,萬一賊子奸滑呢。”說着又有兩個女孩兒進來,都是白淨臉細高個兒。寶釵看了一遍索性把兩個都留了,也好分一個與寶琴做陪嫁,萬一将來梅翰林家公子有些什麽,現成的就能派上用場。
人牙子做成這一大筆買賣,高高興興跟了二管家出去支銀子,這邊寶釵便把八個家丁交給大管家安排,兩個丫頭喊到面前又細細看了一遍。這兩個丫頭都是不上不下的樣貌,看着指甲頭發都甚是幹淨,穿着一樣暗綠色的衫子,只頭上一個紮了花兒一個紮着帕子。寶釵便指着紮花兒的道:“你以後就叫子規,”又指了另一個道:“你叫百靈。”子規和畫眉一樣跟了寶琴,寶釵留百靈在身邊聽用,賞過荷包又請了蘇嬷嬷帶着兩個丫頭下去教導薛家的規矩,這才去回薛太太。
薛太太聽得寶釵雷厲風行就把護院兒給置辦好了,登時心便放進肚子裏跟姑娘唠叨道:“若不是還想着你哥哥好容易進禮部大小當了個官兒,真恨不得現下就收拾東西往金陵家去。我嫁進薛家快二十年了,也沒這一年遭的驚吓多。”寶釵就拍了拍她胳膊道:“等給哥哥娶了嫂子您只怕攆也攆不回老家哩!”薛太太就笑:“也不知林姑父給相得怎麽樣了,我現在想着哪怕是個九品芝麻官家的姑娘,只要人才好也都認了。就你哥哥這樣兒的,真真兒生怕糟蹋了好孩子。”娘兒倆說笑一會子,薛太太心胸放開不少,困勁便上來了。寶釵扶了她躺下睡好,自己拿個繡撐子正打算再繡個荷包,就見薛蟠身邊的來旺又匆匆跑過來道:“回姑娘,大爺說晌午要回家裏待客,請姑娘準備準備。”
寶釵聞言打發他回去,起身往廚房去交代了幾句,複又回來繼續守着薛太太。待繡了半樹玉蘭,薛蟠扯着大嗓門兒拉了個人一路往正院兒走,此時寶釵剛服侍母親起身穿戴停當,一時躲閃不及和來人直碰了個對臉兒,忙不疊轉身穿過月亮門洞往後頭跑了。跑過去了才拍胸口喘會子氣,方才迎面正遇上先前見過的那位錦衣衛官爺。
原來沈玉和柳子安設計停當,昨日讓弟兄們扮了無賴子去吓薛家,今天一早果然聽說薛家急招了幾個護院。好容易塞了線人進去,這邊兒正蹲在薛家往禮部衙門路上守着,果然守株待兔守着了呆子薛蟠往家走。本來還想着該怎麽搭話,哪知薛蟠老遠見了他忙不疊撲騰過來,拉着就往家去說要請吃飯。
薛蟠也是叫給吓住了,他一個大男人且不怕甚毛賊,然家裏還住了母親妹妹,若是進了賊子一不小心名節具無,此乃要命之事不得不防。恰好眼見之前救過自己的恩公,肚子裏一想人正好幹的就是緝拿賊人的公幹,可不是火急火燎往前湊。沈玉一眯眼睛就知道這薛蟠想甚麽,心裏頭虛了一下兒正色道:“薛大人,這是做何來的?”薛蟠手裏拉着人讪笑道:“恩公,恩公,沈兄弟,端午時候咱們不還是走禮送粽子呢,這可是通家之好,今兒不是正好遇見兄弟了麽,且上我家吃飯去。”說着一股子蠻力将人往城東拉。
沈玉就坡下驢且順着他,輕輕松松進了薛家大門兒。剛過了月亮洞往正院頭裏去拜見薛太太,打頭就撞上個身姿窈窕豔冠群芳的姑娘,那姑娘極守規矩低了頭轉身走脫,倒把唐突了人的沈玉給唬個不輕——別是把薛大姑娘吓着了?去年見這姑娘還沒覺着什麽,今日只瞄了一眼幾乎路都走不得,心裏頭砰砰亂跳,若不是薛蟠糙得慌只怕這會子已是漏出行跡叫人懷疑。
他這廂咳了一聲整理心情,跟這薛蟠繼續往裏去,薛太太坐在位置上見了他們,笑着往外讓:“只當這兒是自己家,沒事兒且來玩兒呢,蟠哥兒也沒甚來往的朋友,家裏亦無兄弟,有您這麽個青年才俊襯着也好叫他學好。”沈玉拱手又彎了個腰全禮數,那邊薛蟠忍不住又把人往外拉着去看家裏好容易才養活的珍品金魚。
只見薛家園子裏專門依地勢引了水進來,順了對剖的毛竹裏頭溪流淙淙而下,淌着漫過數個大玻璃缸,裏頭分門別類養着玉兔、紅頂虎頭、鳳尾龍睛、烏雲蓋雪、紅珍珠、十二紅蝶尾數種,後面溢出來的水又修了曲曲折折的水道引出去,水道裏青荇軟苔各抱地勢生成了小巧精致的遠山近水,處處盡顯主人情趣。薛蟠指着這套玻璃缸對沈玉道:“這些并外頭天井下供着的觀背青鳉都是我妹妹親自布置的,怪好看哩。”沈玉心道這能不好看麽,全都是真金白銀堆出來的,不說別的單論這一溜順兒玻璃大缸沒個大千八百兩且下不來,更遑論裏頭慢悠悠游來游去的好些胖頭魚。想着就決定下午回去好好盤一盤家裏的産業,從前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往後想要養薛大姑娘這麽朵人間富貴花,少不得對經濟俗物上些心。
作者有話要說: 補齊了五千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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