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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陳東實進病房時,人已經醒了。

兩人都有些拘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女人見陳東實來了,忙坐起身,忘了身上還插着管子,陳東實趕忙上前搭了把手。

“哪裏人?”

異鄉的中國人真的很奇怪,見面寒暄時很少說你好,而是習慣先問哪兒人。籍貫和家鄉代表一個人的根兒,國人是講究落葉歸根的。

女人垂下頭去,捋了捋鬓邊亂發,另一只手撫上小腹:“打長春來的,祖籍在雲南。”

看着那只蓋住肚子的手,陳東實心有戚戚。

“長春......我也是東北的。”

“我知道。”女人抿嘴一笑,露出一絲劫後餘生的惬意,“剛聽你在外頭和警察說話,我聽出來了,咱倆老鄉。”

“孩子爸呢?”

陳東實見她有些不受冷,起身去關窗。

“不怕你笑,我自己都不知道孩子爸是誰.......”女人臉上剛暈出的笑又淡卻了,“知道了也沒用,做咱這行當的,遇到的男的有幾個不是畜生?”

陳東實下意識一凝,女人很快意識到了什麽,忙改口,“我不是說您......您......您是例外。”

“我叫徐麗。”女人拉過蓋在床腳的皮夾克,從夾層裏拿出幾張鈔票,“謝謝你幫我撿回條命,這錢,當給你車子的清潔費。”

“不用,人沒事就好。”陳東實頓了頓,說,“這頭有家裏人嗎?你這樣子,怕是還要住幾天院,總得有人照顧你。”

徐麗眼裏的光旋而滅了,抽出一口沉痛的嘆息,“沒,就我一個。我找你也是為了這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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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了?”

“我想......這段時間能不能麻煩你照看我一下......”徐麗略含愧歉地看了陳東實一眼,又補充,“當然,我會給你錢.......”

“怎麽不找護工?”

陳東實看着她的眼睛,恍惚一瞬,他想到了肖楠,兩人結婚前,她的眼神也和徐麗一樣,透着一股內陸女人與生俱來的倔強。

徐麗毫不掩飾:“外頭那些護工都講蒙語,我聽不懂那玩意兒,你恰好是中國人,又是老鄉,人心又善,除了你,我想不到還有誰更合适。”

陳東實哼哧一笑,後頭的話,跟肖楠當初講的一模一樣。與其說是前妻,陳東實更把肖楠當做一個妹妹,兩人存夫妻之名,同住一個屋檐下,親情從一開始注定會取代愛情。

“怎麽說,你考慮考慮?”

“但我要上班。”陳東實想了想,好像也不是不可以,“照顧你也行,但得等我下班。”

“那就這麽說定了,價錢......價錢咱們可以再談。”

“不過我今天還有些事......”

陳東實想起還得送肖楠娘倆上火車。看這個點兒,估計也快了。

“沒關系......你有空來看看我就好。有空來就好。”

徐麗說了這會子話,已經有些累了。聽醫生講,她需隔斷靜養,病中不宜講太多話。

陳東實見她面露疲倦,也沒跟着往下說,只将窗簾子拉上後,輕輕退出了病房。

剛出來就看見曹建德站在走廊上等他。

陳東實笑了笑,兩人默契地一同往樓下走,一直走出醫院,才止住腳。

“吃了沒?要不一起吃點?”

曹建德指着對街一排早餐鋪子,此時臨近中午,大部分鋪面已經打烊,只有零星幾家在做午市。

陳東實點點頭,啥也沒說,只挑了家就近的館子鑽了進去。

“想起剛來烏蘭巴托的時候,哪兒吃得慣蒙餐。天天都是牛羊肉,一聞到那味兒都要吐了。”

曹建德替對面人掰好一次性筷,畢恭畢敬放到陳東實跟前。對陳東實,他是心中有敬的,不為別的,就因為他是李威龍最好的朋友。

陳東實抿嘴不語,不肖一會,兩碗熱氣騰騰的牛肉面端了上來。陳東實拿起筷子,一片一片剔着湯面上浮着的香菜末,他不愛吃香菜,從小就不好這口。

“呦......你這不吃香菜的性子,還沒變啊。”

曹建德看他的臉,意味深遠,“但一個人,終究還是要适應環境,像我再不愛吃牛羊肉,也要不得不學會接受它們。”

陳東實稍稍一止,放下筷子,聽出了曹建德的話外之音。

“可萬一有些人,偏偏不認命呢?就像我,就不愛吃香菜,生下來不愛,到死了也不愛,不能接受的事,你讓我怎麽适應?”

“他已經死了。”

曹建德點明來意,他此番約談,就是為了點醒陳東實,不要再做一些無用功。

“要我說多少次你才明白,李威龍已經死了,案發現場十多位目擊證人,喪禮上人人都在,大家都看見了。”

“人人都在?”陳東實眼底泛起猩紅,“那我怎麽不在?我不在......這事兒就不算數!”

“你太犟了,”曹建德一臉苦口婆心,“你可以不相信我,甚至不相信任何人,但是你不能不相信警察。”

“我只信他。”

陳東實低下頭去,湯面兒泛起輕微漣漪,是液體墜落的聲音。

“我只信他......!”

“人都沒了!信什麽信啊!不是我說,你這人腦子有病吧?!”

曹建德遽地暴怒,周圍食客吓得紛紛一怔,事到如今,他也顧不得別人怎麽看他們。

“他死了!李威龍死了!你特麽是傻帽兒吧?還是在這兒跟我裝傻?!一個死了的人,你幹嘛還要忙不停地找他呢?!人死不能複生,你擱這兒演電視劇呢?腦子有泡吧?!”

“我不信.......”

陳東實擡起臉,曹建德這才看清他眼底閃爍的光。

“我不信.......他沒有......他沒死......!”

“你真是無可救藥。”

曹建德放軟口氣,整個身子塌了下來,看着陳東實忍着淚,他的眼睛也跟着有些酸澀。

“你以為我不難受?他走了,我心裏不難受?”

曹建德吸了吸鼻子,兩碗面,兩人愣是一口沒動。

“陳東實我告訴你,我今天還願意同你說這些話,是因為我還惦念着和威龍的情分。”曹建德越說越恸,又抹不開面兒,只好側過身去,用手捂着下半張臉,“他臨走前.......囑咐我的最後一句話就是讓我替他照顧好你.......”

陳東實虛閉上眼,任兩行清淚滑落而下,“啪嗒”一聲,墜入湯碗。

“我知道你很難接受這個事實,我也明白了,旁人勸是勸不動的。”曹建德抹了把臉,從兜裏掏出一張名片,“市監獄所的電話都在上面,你抽空去一趟,那裏有你想見的人。”

陳東實呆坐不言。

“請你相信我們,那些傷害威龍的人,一定會繩之于法。”

“繩之于法.......”陳東實冷笑一聲,擡起眸直勾勾看着曹建德,“繩之于法又怎麽樣?他能回來?”

“你去了就知道了,你有些話說得很對,許多事只有自己親眼看到,才會真正領受。”

曹建德不想再與他糾纏,起身去後廚結賬。結完發現陳東實還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麽。

“我最後再告訴你一句,陳東實,你聽好了。”曹建德路過他時,撫了撫他的肩,是男人間給予托付的最高禮節,“人有時,定不能勝天。”

.......

陳東實出面館時飯點早過了,出來前他看了眼鐘,好死不死,距離肖楠娘倆火車出發只有不到半小時。

他一路風馳電掣地沖到火車站,挨個站口尋過去,終在一處角落,看到焦灼等待的肖楠和童童。

肖楠一臉陰沉,顯然不滿他卡着點來的行徑,沒等陳東實上前便犯沖道:“怎麽了,被閻王拖住腳了?自己女兒走了都來不及見一面?”

陳東實上氣不接下氣,不停哈腰致歉,“來晚了.......有事耽擱了。”

“有事?什麽事兒能比你女兒重要?!”肖楠瞪了陳東實一眼。語音播報開始催促進站,留給他們的時間不多了。

“童童,跟叔叔說再見。”

叔叔......

陳東實心頭一寒,不用多想,這話一定是肖楠教的。

“爸爸再見。”

所幸童童沒有如她所願,仍親熱地喚着舊稱,陳東實涼了半截的心這才回升了些暖意。

“爸爸什麽爸爸?”肖楠翻了個白眼,語調尖酸:“告訴你多少次了,方文宏才是你爸爸,陳東實不是,你已經有新爸爸了。”

“我怎麽不是?”陳東實有些生氣,“離了婚,孩子爹都不讓認了?”

“你還知道你是他爹?”肖楠這脾氣點火就着,她毫不畏懼與陳東實擡杠,“狗日的陳東實,漂亮話說得頂破天,跟放屁一樣!說得好聽,送我們來火車站,結果還是食言了,你們男的嘴裏就沒一句誠心話。”

“我說了.....我遇到點事.......”

陳東實無力地解釋着,他不在乎肖楠怎麽想,他是怕童童多心。

“童童,以後記得聽媽媽的話,乖乖吃飯,可不許再挑食,聽到沒?”

陳東實從錢夾裏抽出兩張大紅皮,塞進女孩兜裏。

“爸爸來得匆忙,沒給你買芭比娃娃,回頭讓你媽帶你買去,行不行?”

女孩癡癡點頭,似乎還沒有意識到,今日之別,很有可能再也見不到這個男人了。

“走吧.......”

陳東實別過身,才在面館止住的痛,此刻又湧上心頭。

“那我們走了......”

肖楠見他如此,哪還忍心苛責,即便她自己對陳東實有再多怨氣,看在童童的份上,也不好多說什麽。

“童童.......”

若幹秒後,陳東實回過神來,想回過頭去尋母女二人。可人山人海,擦肩接踵,他哪裏還尋得見蹤影?

陳東實站在送站口,聽遠方汽笛聲悠悠不絕,他的視線漸有些模糊,無數虛影将世界攪作一團。播報員開始恭迎送站,閘機口的人們像沙丁魚般穿行而過。密密麻麻的人群裏,無一不是陌生的。

都走了......大家都走了.......終究還是離開了.......

陳東實失魂落魄地跌坐在臺階上,手裏拽着那張名片,思緒游離。

“你知道嗎?Минийхайрт,在蒙古語中,是‘我所摯愛之人’的意思。”

耳邊飄起一陣熟悉的話音,陳東實心下一震,如墜入淵薮之感。

“我所摯愛之人,翻譯成大白話就是,我愛你。我——愛——你.......”

每個字的尾音被拖得無限地長。

陳東實慌忙站起身,撥開人群往聲音的源頭快步探去。

說話的是個年輕男人,只留給自己一個側影。他拎着包,正和同伴說着話,陳東實沒有走近,卻對那側颌輪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陳東實深吸一口氣,整個身體莫名滾燙起來,血液像熔漿一樣迅速蘇醒,他甚至能在腦海中聽到噼裏啪啦的爆炸聲響。

他幾近震撼地遲疑上前,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穩住心口,害怕心髒因跳動過于激烈,刺出皮肉,沖出天際,沖出宇宙。

只見那年輕男子面帶春風,邊走邊笑。

他唇上帶疤,左腿微跛,脖子上明晃晃吊着一枚觀音玉墜。

最關鍵的是,他蒙語講得很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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