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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威龍.......”

陳東實嗫嚅上前,十米......五米......三米......熾烈近在咫尺。

“李威龍!”

他顫着雙唇,用力喚了那人一聲。

然前頭人并未轉過身來,反是一只大行李箱從腳底穿過,陳東實一個沒注意,右腳絆在輪子上,整個人連滾帶爬摔下臺階,引得周圍人如鳥獸般散開。

“您沒事吧......?!”

箱子的主人一臉驚厥。陳東實沒空理會,急忙轉頭去看剛剛說話人的位置。可那人早已不知去向,只有無數陌生面孔在跟前穿來走去。

“李威龍——!李威龍?!”

陳東實似是怒號地吼叫了兩聲,如瘋牛般強闖在無邊的人潮裏。

“李威龍——!威龍?!”

他撕心大喊,可無論他叫得如何賣力,都很快被人群的嘈雜聲所掩去。

“先生你沒事吧........?”

“我沒事.....你別管我......”

陳東實撇開好心人攙扶,踉跄着向前虛扯兩步,很快又摔回到地上。

旁邊人不忍恻隐,紛紛伸出手來關切,“真的沒事嗎?可是你都流血了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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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東實這才注意到自己後腦勺磕破了一塊,血水順着頭發潺潺而出,一直淌進後脖領。

“要不要帶你去醫院啊.......沒關系的......”

陳東實擺擺手,強作鎮定地站起身,雙手抓在欄杆上,不停向周圍探尋着。

怎麽會呢?怎麽會這樣?明明才一眨眼的功夫,怎麽人就不見了?

李威龍,你到底在哪裏?到底藏在哪裏?你為什麽不肯出來見我?為什麽不肯出來看看我?

陳東實萬念俱灰,心頭一口悶氣怎麽也提不上來。他強忍悲痛,一路飛跑回車上,好在他有常備急救箱的習慣,簡單包紮好傷口後,他這才緩過一點神來。

“我見到他了......”陳東實撥通了曹建德的電話,“老曹,我見到他了......他沒死......他沒死......”

“你魔怔了。”電話那頭的聲音清醒又幹脆,“你的情緒很不穩定,你現在在哪裏?”

“我沒有魔怔.....沒有......”陳東實努力調整呼吸,慌不擇言:“真的......我剛剛在火車站看到他了,我發誓......沒有看錯.....不是做夢......”

“你能不能不要再發瘋了?”曹建德失去了最後的耐心,“按我給你的名片,去一趟那個地方,你就能徹底死心了。”

這一次對面沒給陳東實反駁的機會,迅速挂斷了電話。

陳東實不死心,又翻出了肖楠的號碼,撥出去時,卻提示不在服務區,想必已出國境線了。

他洩了氣似的将手機扔到一邊,看着車前鏡裏的自己,人不人,鬼不鬼,早不複年輕時的意氣風發。

如果再早幾年,陳東實走在路上還稱得上一句小帥,可随着年齡增長和某人的離去,傷心和憔悴讓蒼老更顯深刻。

他已不再年輕,不僅是容貌,還有心智與體态。原先還算清矍的軀幹,因這幾年的頹廢與堕落,初露臃腫。

工作關系,陳東實常久坐,過勞肥和脊椎病是意料中事,相比李威龍在時,整個人的精氣神大不如前。

陳東實循着後腦勺上的傷口,漸次拂過烏青的頭皮和鬓角,粉刺和色沉摻雜着日益可怖的法令紋,讓這個曾經清風朗月的大男孩變成了傷痕累累的男人。

他別過鏡子,目光一轉,落到那幅素描畫上,。畫上男人眉眼端正,身姿浩然,亦如記憶中的那樣青蒼挺拔。

兩廂對比,陳東實更覺自己狼狽醜陋,果然,活着有時比死去更加煎熬。

陳東實不記得自己是怎麽上完那一天班的,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到家的。他只記得那天下班後,他一個人回到火車站,在送站口找了很久,他抱着那張素描相,不停詢問着路人相同的問題。

“你見過這個人嗎?”

“你好,見過這個人嗎?”

“這個人你們見過嗎?”

“你們有看到過這個人嗎?”

.......

無數次的報以希冀,換來的是無數次的沉默和搖頭。陳東實從烈日走到黃昏,從黃昏走到夜幕,還是沒有找到他要找的那個人。

“人吶,最怕的就是自己跟自己較勁。”

最後是老鐘發現的他,找到陳東實時,他正坐在甘登寺前的小廣場上,看音樂噴泉發出許多五顏六色的光。

紅綠黃藍依次打在陳東實臉上,照見他空洞的雙眼,也照見他稀散的魂魄。老鐘怕他出什麽事,啥也沒說将人拽進了車裏。

“好好一個人,幹嘛要把自己搞成這樣子?”

老鐘由衷生嘆,李威龍在時,他眼裏的陳東實可不是這樣。

雖然一樣話少極了,但至少比現在開朗,偶爾還會和同事們開幾句玩笑。李威龍常來單位找陳東實,他跟陳東實不同,熱情、風趣、肚子裏有料,大家夥都喜歡和他處。

久而久之,大家惦記李威龍勝過陳東實,有時他三五天沒來,還有人問,“欸那小開心果咋沒動靜了?”

這回是真沒動靜了。

萬千感慨化作一聲長嘆。老鐘将車停在陳東實家樓下。

“先別走。”他遞給後頭人一袋東西,“買的灌湯餅,好家夥,還沒吃飯吧?”

陳東實接過好意,輕聲說了聲謝,頭也不回地下了車。

可走出兩步,他像是想到什麽,回過頭來看着老鐘,“他走的時候,你是不是也在?”

“是,我在。”老鐘有意別開陳東實的目光,淡淡然道,“他出殡時我去了,人是實實在在地走了,真的。”

“那你看到他遺體了嗎?!”

陳東實一提到這個,情緒遽爾激動。

“沒有,那會子他已經火化了,我只看到個骨灰盒.......”

“那就是沒有看到.......”陳東實像抓住一絲稻草,擠出一絲死裏逃生的笑:“那就說明他可能還活着.......他可能還活着!”

老鐘聽着這句在耳邊重複了千萬遍的話,心中汗然。他比曹建德更早意識到,沒有人勸得動一個裝睡的人。

“快回去吧,外頭風大。”老鐘示意他趕快往回走。

陳東實癡癡然轉過身,擡頭望向遠處。

寂寥的夜空裏只剩一輪鈎月,月明星稀,光芒終究是會退散的,什麽都會退散,什麽都會走,而他,一如既往地一無所有。

接下來的日子陳東實片刻不歇。他比從前更加頻繁地溜達在火車站附近。從前還會為業績考慮,時不時去景區附近拉幾個大單子,如今他眼裏只有那件事,也不在乎賺多賺少,整個人肉眼可見地消瘦了好幾斤。

外人不知道的是,除了火車站,他這段日子還常去一個地方,便是徐麗所在的醫院。他沒忘記,答應徐麗照顧好她的事,這便是陳東實最大的好處,他總是擅為他人考慮。

這天陳東實煲了一鍋母雞湯,給老鐘分了一盅,剩下半鍋帶去了醫院。

經過這些日子的調養,徐麗氣色好轉,已經能下地走路了。

李倩常代表局裏來看望徐麗。依照規定,徐麗痊愈後,要和其他同類案犯一起走審訊流程。往簡單了說,出院即拘留,而這天,恰是徐麗辦理出院的日子。

為着陳東實的面子,李倩允許徐麗在上警車前,喝完那一罐母雞湯。陳東實拿着小碗,給她舀了其中最大最肥的幾塊肉,找不到桌子,只能将就在花壇邊,徐麗捧着碗,看着那碗雞湯,遲遲沒有下嘴。

“不好喝嗎?”

陳東實伸頭探問,出門前他嘗過,鹹淡相宜,許不是口味的問題。

徐麗搖搖頭,咬着唇說:“不是......是我在想,已經很久沒人對我這麽好了.......”

她說這話時,面兒上帶着笑,眼裏卻是波光粼粼。頭一回見面時陳東實就被她吸引了,徐麗有一雙攝人心魄的眼,無關男女,也無關情愛。

“你還年輕,出來以後,好好做人,別再做違法亂紀的事了。”

陳東實打心底為她可惜。

徐麗淚水漣漣,“可我還能做什麽......日子總該要過下去,我也總該要活下去......”

“謀生的法子有很多,不一定非要做那個......”陳東實見李倩往這邊走,忙打住話頭,“你快些喝,等出來了,我幫你一起想辦法。”

“東哥,”徐麗抹了把鼻涕,大義凜然地看着陳東實,“我肯叫你一聲哥,是真的把你當親人。你如果不嫌棄,以後只當我是你幹妹妹,咱們雖無血緣,認識時間也不長,可我認定了,你是個可以托付的,以後你就是我唯一的親人.......”

話沒說完,徐麗折身下跪,吓得陳東實來不及點頭。

他心裏是高興的,自打肖楠走後,徐麗來了,他不止一次感覺到,上天有意在他最孤獨的時候,指派一個人到身邊。

那個人不需要做什麽,只需要在就好。只要在那兒,陳東實就有走下去的希望。曾經的童童是,肖楠是,現在的徐麗也是。

“我知道那兒。”趁李倩還沒走近,徐麗湊到陳東實身邊,言語低切,“你手上拿着的那個名片,名片上的監獄.......”

陳東實登時愣住,止住本想揣起名片的手。

“你這些天,常望着這張名片發呆。”徐麗哽咽了一下,眼眶通紅,“我雖然不知道你心裏藏了什麽事,但我看得出來,你一直很糾結,到底要不要去。”

陳東實不置可否。

“去吧,大膽向前走,別回頭。”

李倩逐步逼近。

徐麗識趣地後退一步,與陳東實拉開距離。

男人擡眼看向眼前女人,短短幾秒,恍如世紀。

他果然沒有看錯這個人。

“快走吧,待會回局裏還有很多東西要審。”

李倩領着兩協警前來催促,動作麻利地将鐐铐戴在徐麗手上。

徐麗一口飲盡碗底的雞湯,如水泊梁山的女豪傑,毅然決然踏上了警車。

陳東實望着徐徐遠去的一行人,捏着名片的手,隐約發燙。

不知為何,他撲哧一聲,笑了。

他終于又有家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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