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30章
成年人的和好往往就在一瞬間。
從陳東實家看完電影出來的那一刻,梁澤就決定,他們已經回到了從前。
路是跳着走的,原本三步走完的臺階,被他合成了一步。梁澤記得小時候常玩一種游戲,叫“跳房子”,用粉筆或樹枝在地上畫出不同距離的格子,別的孩子最多只能跳兩三格,而他腿長,一舉能跳五六格。
良好的體格很快吸引了學校老師的注意,梁澤從中考後,就逐步脫離了文化課,成為了一名田徑生。那年市文化節辦話劇表演,他塗着大紅臉,演一位屠龍的勇士,翻越刀山火海拯救公主的俗套劇情,也是在那一年,他在同學錄裏寫下立志做一名警察的心願。
多年來,他勤勤懇懇,奮戰在緝毒第一線,同窮兇極惡的毒販撕咬周旋。那時他單純地以為,那些陰溝地渠裏的醜惡嘴臉就是他人生中的“惡龍”。可等他“再一次”活過來,脫胎換骨一次,以梁澤的身份重新出現在這座城市,他意識到,陳東實才是他心中難以戰勝的那只龍。
最強大的敵人不是你的對立面,而是就在你身邊。他是你組建不死鐵軀的軟肋,是你通神之路上無法消除的弱點。
梁澤什麽都知道,李威龍什麽都知道,卻一樣心甘情願,任這支愛欲之箭射入心髒,穿進皮血,哪怕再死一次,哪怕.......
真的無法回頭地死去。
“我怎麽跟你說的?你現在就是這種态度嗎?”曹建德在例行周會上将人驅盡,會議室裏只剩他和梁澤,“我讓你離陳東實遠一點,監視陳東實的事交給別人去做,你現在的任務是盡心潛伏在馬德文身邊,你昨晚又幹什麽去了?!”
“再給我點時間,”梁澤将頭壓進黑影裏,語氣平平。昨晚離開某人家有些晚,他只睡了兩三個小時就趕來開會,實在提不起太多力氣。
“我已經兩個多月沒有聯系他了。昨天也是事發突然,他遇到了危險,難道我真的可以見死不救嗎?”
“不是說讓你見死不救,”曹建德放柔了些口氣,耐心勸誡,“而是他不應該讓你來救。”
“事發突然,我來不及叫人。”梁澤擡起臉,“啪”地一聲合上原本攤開的文件夾,“總而言之,我會對自己的行為負責,師父,您就別替我操心了。”
“好......好.......”曹建德自嘲般笑了笑,“不愧是我帶出來的好徒弟,現在連我說話都不頂用了,你是鐵了心要讓我們數年來的計劃都功虧一篑是吧?你忘記自己當初是怎麽跟我保證的?”
“我沒忘.......”梁澤目光隐忍,似有不可摧毀的堅定,“但我也會以自己的方式,保護好陳東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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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他真是一模一樣,”曹建德盯着梁澤的臉,由衷感慨,“一樣地犟。”
沒等梁澤發話,他又放下茶盅,掏心拿肺地講:“當初你那群戰友是怎麽死的,那六七十號無辜群衆又是怎麽命喪火海的,如今那些無字碑就豎在博格達的烈士園裏,你在陵園守了那麽多年,每一天,每一夜,不是痛定思過,不是憶舊思新,難不成都在想着陳東實?!”
“我沒有!”梁澤大手一揮,少有地在曹建德面前失了态,等他意識到自己反應有些過于激動時,又悔了。
他憤恨道:“我沒有忘記身上這二十八處燒傷,沒有忘記那四刀,刀刀致命的重創,我沒有忘記西伯利亞的那場大雪,也沒有忘記汽油澆在身上,皮肉燒焦的味道。我在博格達隐姓埋名、韬光養晦的四年,從來沒有忘記這些置我于死地而後生的痛苦!可是,這四年,也是我對他最虧欠的四年,如果我真的可以做到無情無欲地執行任務,那我跟那些為達目的不擇手段的毒販有什麽區別?!”
“那請你記住你今天說的話,”曹建德意味深長地瞥了他一眼,字字誅心,“你有沒有想過,陳東實如今對你的愛,我是說對梁澤的愛,不是對李威龍的愛,比得上你作為李威龍,對他的愛嗎?”
市監獄所大門,晴。
陳東實捏着那張泡水發黃的名片,站定在防護欄前。樹影遮住他視線,使他無法看清門上的字,陳東實往旁邊挪了點,手上煙一抽完,他立刻朝裏走了進去。
遙想上一次,自己來之前還反複躊躇,思量了大半個月,如今卻是另一番心境,像是回自己家一樣,熟悉得有些淡然,甚至麻木。
“你确定要見他嗎?”負責引見的獄警做着最後确認,“這次可沒有曹隊的批示。”
“沒事,我想好了。”陳東實微微一笑,對那人說:“您就當是私人探訪,我是犯人朋友就好。”
“也行,但注意控制時長,老規矩,你只有十分鐘時間。”
一扇鐵門緩緩打開,陳東實走進安檢室,搜完全身後,被帶到會面廳。
長長一排櫃臺,像銀行一樣,裏外用玻璃罩阻絕。旁邊坐着三三兩兩的案犯家屬,同另一頭的犯人們聊着體己的話。陳東實不動如山地坐在凳子上,等待獨屬于他的那位“老朋友”,那位曾擊潰他理智,讓他幾近瘋狂的老朋友,王肖財。
“你還有膽兒來?”小半年不見,王肖財愈見消瘦,可見他在裏面過得也并不輕松。
沒有上一次的一擊擊破,這一次的陳東實,冷靜到可怕。他如機械人一般,拿起話筒,對着裏頭似有似無的細喘聲說:“你錯了,李威龍還活着。”
王肖財面色一僵,很快被強作的鎮定掩去,他詭笑道:“怎麽可能?他活生生死在我跟前,被我捅了好幾刀,人都被燒爛了.......怎麽可能還活着?”
“我沒必要騙你,”陳東實撥弄着電話上的紙标簽,神色平穩,“他現在就在烏蘭巴托,也就在緝毒大隊,改了名,換了姓,叫梁澤。”
裏頭一片山雨欲來。
陳東實就着細微的電流聲,回味着剛剛聽到的自己的聲音,經過電導線與播音器的過濾,原本渾厚的音色多出幾分沉穩。
無需他多言,玻璃罩裏的人自能體會到這一番姿态,和前一次的狼狽落敗不同,這一次交戰,陳東實穩坐上風。
“聽說你還有半個月就刑滿釋放了?”陳東實不經意地笑了笑,透過厚厚的玻璃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驕傲,“看着過去的仇人還活着,你應該很難受吧?”
“為什麽要告訴我?”王肖財扯了扯下沉的嘴角,露出一臉不知是愁是笑的苦相,“他不是你的心頭肉嗎?你告訴了我,不就等同于将他置于險地?你就不怕我出去以後.......”
“想做什麽是你的事,”陳東實迅速摁斷通話,想了一想,自語道:“什麽都跟我沒關系.......”
梁澤,我會讓你付出代價的。
出來時天下起大雨,變天比變臉還快。陳東實沒帶傘,在門口站了好久,仍不見停。
裏頭人出來送傘,讓他不必着急着還,陳東實沒要。他想的是,這雨真好,雨中掃墓,才顯得誠心可鑒。
半山陵園自打十二月起,改推起冬令時制度,不到三點就關門。大部分掃墓的親屬家眷都選擇避開冬季,他們也只有在清明、中秋等節日想念逝去的親人,不比陳東實,風霜雨打,眷念如舊,李威龍去世這麽多年,陵園就是陳東實的第二個家。
雨水蔓延在臺階上,經登山靴踩踏,濺射出無數水花。長階直通丘坡的最高處,風中松樹針飄散,整座山包暈染出一層灰青色的冷調。
陳東實慢步在雨中,一步一步,一步一步踏上臺階。他一手插兜,一手持花,咆哮的風吹亂他的頭發,雨水浸透襯衫長褲,如磁鐵般吸附在軀幹上,将他包裹得不留餘地。
“威龍.......我來看你了........”陳東實站定在墓碑前,目光炙熱而鼎烈,“你能聽見我說話嗎?威龍........”
滿園風雨招搖,無人應答。
“我想你一定聽得見對不對.......”陳東實蜷膝跪下,如信徒般伏倒在墳前。
石碑上,逝者容顏依舊,還殘留着些許晚秋剩下的枯銀杏葉,陳東實輕輕将它們擇去,一下下擦拭着上面的裂痕,“如果有一天我做了傷害別人的事,你一定會原諒我的,對不對........?”
同樣地寂靜和沉默,風聲、雨聲、鳥鳴聲交雜,唯獨不見那聲他所期待的“會”。
“我遇見了一個和你很像的人,一個.......一個簡直和你像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人。”陳東實苦澀地搖了搖頭,從地上爬起,雨水模糊了面龐,“曾經我也以為那是你再次回到了我身邊,直到.......”
他撩起襯衫,露出肚臍眼上方那道刺目的疤痕,眼神深邃莫測。
“可他終究不是你啊!”男人狠狠抹去臉上的水,“哪怕你們長得一樣,同樣喜歡吃冰,同樣好甜口,穿一個碼數的鞋.......可不是就是不是.......他永遠也替代不了你.......威龍......他永遠也不能替代你........!”
天空一道悶雷閃過,銀白色的電光乍見男人抖亂的睫毛,将他的整張臉照得煞白。
“你從前總說我脾氣好,心也善,可兔子急了也會咬人。我容忍不了一個人一次又一次地傷害我.......所以這次我會以我自己的方式去解決問題……我要他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去品嘗我所經歷的所有痛苦……”
所有。
所有……
所有!!!
陳東實微躬下身,吸了吸鼻子,将手上那束花放在了墓碑前,對着碑鄭重地拜了三拜。
雨還在下,今冬濕氣漫長,只是身體再冷,終不及那一夜在病房裏所感到的那般徹骨心涼。
梁澤不會真的蠢到以為他在自己家看了部電影,兩人就會回到從前那般談笑風生的日子裏去了吧?血熱的人,只要被痛傷過一次,就會轉化成成倍的冷冽。先将你狠狠砸碎,再對你施舍一些自以為是的好意,就真以為能和好如初嗎?
真是可笑。
陳東實如幽靈般飄回到車上,待擦淨身上水漬後,将目光停留在半開着的夾板上。
裏頭堆放着成日用不到的雜物,有加油卡、風油精、創口貼、鑰匙串,還有馬德文給自己的.......那把槍。
陳東實面無表情地抽出那把手槍,配套的子彈匣,沉甸甸一盒。
他撫摸着上面的紋路,湊近鼻前,似美味般嗅吸着金屬的味道。那是一把全新的便攜式手槍,體量纖纖,小巧玲珑,對于陳東實這種從沒摸過真槍的人而言,握在手裏,有一種翻山倒海般的禁忌的痛爽。
“我想通了,”陳東實舉起手機,對着電話那頭的人說,“我答應你,監視梁澤。”
“這個時間有點久啊,”那頭的馬德文語氣堪堪,“兩個多月了,才想通,怎麽,終于認識到,他不是你心心念念的李威龍了?”
“那我能得到什麽?”陳東實咬了咬唇,見車前有人走過,下意識将槍放回到原處,“你是懂生意的,既是生意,就要有交換。我替你監視他,我能得到什麽?”
“你想要什麽?”馬德文語調輕快,“張個嘴的事。”
“我要錢,好多好多錢。”他的目光落在童童的照片上,“大概要多少,我也不知道,左不過能将一個孩子養大所需要的錢。”
“你不是貪財作惡的人,”對面頓了頓,說:“告訴我,真的至于如此?”
“我只幫你監視,告訴你他每天都在幹什麽、說了什麽。”陳東實咽了口氣,另一只閑着的手,扶在剎車杆上隐約顫栗,“別的傷天害理的事情,我不想參與,也別讓我參與........”
“可以,”馬德文一口應下,遠比想象中爽快,“那那把槍.......”
“留給我吧.......”陳東實複又抽出那把還沒裝上子彈的手槍,對着車前鏡裏自己的眼睛,摁下扳機,“就像你說的,必要時候,我可以替你殺掉梁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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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