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第31章

“歡迎光臨,下次再見。”

“你好,歡迎光臨——”

“你好,歡迎光臨,裏面請.......”

“裏面坐先生,歡迎光臨.......”

……

男孩站在門頭前,不管有人沒人,重複地彎腰低頭,擡身問好。連續的夜班熬得他雙眼通紅,這已經是他跑前堂的第十五天,前十五天裏,他還只是個負責後廚灑掃的洗碗工。

陳東實瞅準時機,拎着一袋提子走上前去。男孩很快注意到了他,并無太多表示,而是一如之前那般重複鞠躬道:“你好,歡迎光臨。”

陳東實受得坦然,大大方方走進店裏,坐到了離他最近的一張桌子前。

陳斌拿來菜單沒好氣地問:“吃什麽?”

陳東實看他這副死樣,調侃道:“怎麽,上了幾個月班,不洗碗,改跑堂了?”

眼前人滿是不屑地嗤了一聲,将菜單直接甩到他面前,“快點,我還等着翻臺。”

“啥時候下班?”陳東實沒理他,将那袋提子放到桌子上,“給你買的,待會咱倆吃夜宵去,我請客。”

“不用,我有錢。”陳斌捏了捏臌脹的錢包,神采飛揚,“老叔叔,您還是省點花吧。”

陳東實一聽,不樂意了,梁澤叫自己大叔就罷了,連陳斌這小子也叫起了自己老叔叔。自己不過三十出頭,算上虛歲也才三十一,正是龍精虎猛、血氣方剛的年紀,當真有這麽老嗎?

他越想越氣,下班路上沒好臉色地說,“你知不知道說別人老真的很沒有禮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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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不老嗎?”陳斌白了他一眼,特意加重了“您”字,“您不說,我以為您四十了。”

陳東實背後一箭,摸了摸自己的臉,不禁自疑,“有這麽誇張?我只是糙,沒保養,不至于看上去四十多吧?”

陳斌笑嘻嘻地領他進了店,一家尋常不過的蒙古燒烤,主打重油重辣。是他這個年紀的最愛。

“想吃啥,随便點,我說了,今天我請客。”陳東實瞅了眼菜單,眼珠子一轉,心思在別處。

他今天來找陳斌,吃飯是其次,主要還是想看看陳斌這小子。畢竟他媽精力有限,管不了他,自己最近得閑,沒了黃彪的差事,得空就幫陳素茹關照關照。

陳斌掃着菜單,模樣仔細,他邊看邊說:“我媽又讓你突擊檢查來了?”

“這話說得,”陳東實在桌下踢了他一腳,“怎麽了,沒你媽批準,我就不能來看看你了?”

陳斌說:“今天不用你請客,我有錢。”

說罷從兜裏掏出錢夾,陳東實瞟了眼,厚厚一大沓現金,比他的存款還多。

“你哪兒來的這麽多錢?”男人預感不妙,忙将錢夾搶了過來,略微一估,足有一兩萬人民幣,塞得錢包滿滿當當,“你上班不到半年,一個月不過幾百,這些錢哪兒來的?!”

“把它還給我!”陳斌起身争搶,嘴上嘀嘀咕咕:“這是我自己掙的.......”

“你幹什麽掙的?”陳東實将錢夾扯遠,“今天你不說清楚,這東西我絕不會給你。”

“你這是耍無賴。”陳斌一臉懊惱地坐回到位置上,菜也不點了,憤憤然道:“這是我自己賺的錢。”

“我問你,這錢哪兒來的?”陳東實厲聲逼問,玩歸玩,鬧歸鬧,但在正事兒上他從不犯糊塗。

陳斌見狀緊了緊身上的外套,提起兜帽,用只有他們兩人才能聽到的音量說:“就.......就......賣點丸子呗.......”

“丸子?什麽丸子........”

陳東實吓得不輕。

“就.......就是那個啊........”陳斌伸出一只手,放到桌子下,點了點陳東實,示意他往下看。

“叔你瞅,我試過了,這玩意新潮多了,不僅能口服,還能碾成粉,和白.粉混到一起,兌上生理鹽水,注射進身體裏,不到半小時就能起效,那感覺,跟要升天了一樣!”

陳東實順着他的示意往桌底下探去,只見陳斌撩起半截袖管,露出一節白皙的小臂,上頭密密麻麻紮着十多個針孔,有些還隐隐發着紅,明顯是剛紮上去不久。

“你瘋啦?!”陳東實差點叫出聲,意識到身邊還有人,忙壓低了聲,“這可是犯法的......”

“你可別說這種沒意思的話,”陳斌大眼忽閃忽閃,嘿嘿笑說:“怎麽樣,有沒興趣一起試試?”

“你不怕上瘾?”陳東實摁住咚咚咚跳的心口,不知為何,口幹舌燥。

“有什麽怕的,只有自己試過了,才知道是不是好貨。”陳斌拉上袖子,将手放回到桌面兒上,店裏人聲嘈雜,沒人在意他們的交談。

陳東實暴汗不止,冷靜片刻後,說:“我看你是少管所沒蹲夠?還想再進去?你不怕你媽知道?”

“我媽不會知道!”陳斌咬緊牙,點了點桌面,“除非你出賣我。”

出賣,陳東實整個人都軟了,簡單兩個字,就把道德的重責推回到自己身上。好像這個時候告訴陳素茹,反是他的不是,就像他舉報鐘健翔一樣,到最後,自己反而成了最大的惡人。

“你聽着,斌兒,”陳東實仔細想了想,還是過不去良心那道坎,他好言相勸道,“別的什麽事我都可以替你保密,但這事兒不能,你可別一錯再錯!”

鐘健翔的事木已成舟,自己知道時他已泥足深陷。但陳斌沒有,他只是起了個苗頭,尚處在誤打誤撞的階段,陳東實看不得他如此自甘堕落。

“你說吧,你現在就說。”陳斌将自己的電話塞到他手上,“你說了,惹到的,可不止一個我,而是斷了千千萬萬人的財路。”

陳東實下腹一寒,想起第一次見王肖財時,他講起李威龍的死因時,也是這樣一句話——“財路”,他說李威龍斷了他的財路,于是他把李威龍殺了,殺掉之前,還有長達數十天的淩虐。

同樣的恐懼和話語重現在一個十六歲孩子身上,他仿佛看到了一個年輕版的王肖財,一只等待破殼而出的欲.望怪獸。

陳東實颔首飲茶,抿着微熱的茶水,神思錯亂,“那你告訴叔一句實話,給你貨的上家,是誰?”

他隐約覺得,這事兒跟金蝶脫不開關系。上回跟徐麗去金蝶,他在包廂裏見到的那個刀疤臉,他手上紋着一團蛇盤牡丹,今天一見到陳斌他就發現了,這小子的手上紋着一模一樣的圖案,像是某種組織的象征。

“你問這個幹什麽?”陳斌人小,但不傻。

陳東實随口糊弄道:“既能發財,當然是多打聽打聽點財路,你叔我最近缺錢。”

“這條路可沒那麽好走。”陳斌伸手抓出陳東實亂晃的肘,表情亦正亦邪,“買房得驗資,做我們這個,也得先驗個資。”

“什麽意思?”

“回頭跟我去見個人你就明白了。”陳斌抻直半邊身,湊到陳東實身邊,“既然這樣,我帶你入門,你替我保密,別告訴我媽吸毒的事。你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千萬不可以走漏了風聲。”

陳東實微點了點頭,且算默認。陳斌見狀拿起一串剛烤好的肥羊肉舉到他面前,嬉皮笑臉地說,“我覺得叔你做起壞人來,比做好人順眼多了。”

亂糟糟的一頓飯,吃得陳東實心不在焉。飯後他魂不守舍地回到了住處,一整夜,陳東實都在腦海裏重複回想着陳斌那截滿是針孔的手臂。

怎會如此?他感覺自己的生活一片混亂。好像從徐麗、梁澤、馬德文、陳斌等人陸續出現在自己生活裏時,自己就不自覺地被卷入危險之中。

在這之前,他不過只是個出租車司機,一個放進人堆裏從不會被多看兩眼的司機,平庸是陳東實刻進血脈裏的保護色。可如今,軌道分歧錯亂,前方迷霧重重,他身不由己,一次又一次面臨着相看兩難的抉擇。

他不知道哪一天自己會錯失了方向,弄丢了良知,他害怕自己變壞,卻又不可挽回地看着自己沒入漩渦,他到底該怎麽做?前面的路該怎麽走?自己的堅持又是否正确?有太多問題一個接一個等待他解決,對于向來穩健的陳東實而言,在刀尖起舞的每一刻都像是煎熬........

遐想間,眼前電話鈴響起,陳東實打住思緒,從床上翻了個身。

“東實,我在你家樓下。”是梁澤打來的電話,少有的主動問候。

陳東實迅速跳下床來,光腳跑到陽臺,瞧了眼樓下。果不其然,門前荒草地上,站着位瘦瘦高高的男人,一手抱着肚子,一手打着招呼,在看到陳東實後,一瘸一瘸地走了上來。

陳東實為他開門,有些驚訝,“怎麽這麽晚來?”

梁澤這才掏出懷裏的寶貝,一大盒滿滿的CD光盤,最上面的,是那部《泰坦尼克號》。

“想起我那兒有好多閑置的錄像帶,沒DVD放,想拿來跟你一起看。”

梁澤抱着箱子,東西不多,但确實沉。梁澤怕刮花這些寶貝,全程用手托着,來不及擦滿腦袋的汗。

“放那兒吧,”陳東實指了指電視櫃,拿來紙巾,“自己擦,喝水還是喝茶?”

“我不喝。”梁澤站在門口,卻沒有進去的意思,他笑了笑,一臉滿足地說,“就上來看看,看看你,看你沒事,我就心安了。”

陳東實心尖微觸,露出那副老實人慣有的笑。老實人,這是陳東實聽到過的最多的評價。如今卻像是一根刺般,無時無刻不在提醒着自己的庸懦和無能。

“你剛回來?”梁澤往裏看了眼,眼裏劃過一道別意。

“啊.......?”陳東實一時沒反應過來,口不擇言道:“啊是啊.......剛回來,剛回來。”

“那你早點休息,”梁澤笑而不語,撫着瘸着的那條腿,往後退了兩步,“晚安。”

“要我扶你不?”陳東實伸出一只腳,越過門檻,突然又想起自己腳上穿着拖鞋,出門還得換鞋。

梁澤蠻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擺擺手,“不用啦,我自己下樓就好,你早點睡。”

“還是送送你吧。”陳東實想,該死,真該死,就如此這般,他居然還想要報複梁澤,自己怎能如此惡毒。

那條殘疾的腿,連跛腳的姿勢都和李威龍一樣,上下樓梯時,必須用一只手扶住膝蓋。否則小腿便會不受控制地走外八拐,一搖一晃,像極了游樂園裏逗人一笑的小醜玩偶。

梁澤沒有拒絕,搭着陳東實的肩膀,兩人一級一級往樓下走。

說是走,更像“蹭”。梁澤那條瘸腿是完全使不上力的,就像一枝頹敗的柳條,拖在水泥地上,牛仔褲摩挲出“嗤”“嗤”“嗤”的聲響。

陳東實托着他的手,永遠站在比他第一級的臺階。原本幾分鐘就能走完的樓梯,兩人愣是磨了大半個小時。對別人來說輕而易舉的上下樓,對梁澤來說,難如登天。一想到剛才梁澤就是這樣抱着一整箱光碟一個人走上七樓的,陳東實心中更加酸楚。

“你不用可憐我。”到了樓下,梁澤主動提起這茬。他将那條殘疾的腿搭在石凳上,撩開褲管,露出小腿處烏黑發紫的死肉。

因年歲太久,那一部分的神經早已壞死,從外看像是淤青一樣,任梁澤怎麽揉捏都沒有知覺。

“他也跟你一樣,腿壞了。”陳東實不忍相看,“從前冬天我總替他按摩,抹上藏紅花油,挺有效的,下次有機會給你按按。”

“是嗎?”梁澤低頭笑了笑,淺酒窩裏盛滿白梨花似的月光,連呼出來的氣都是白的,“你知不知道,我一直好羨慕他,那個叫李威龍的人。能被一個人這樣記挂着,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

“其實并不是我有多好,”陳東實露出堪堪的愁色,掙紮的回憶依次浮上心頭。他走到一邊,喘了喘氣,說出那句只有扶住牆才能宣之于口的話。

“我想我是愧欠他的,”陳東實說,“他那條腿,本就是因為我才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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