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第65章

“噗嗤”一聲,是刀刃紮進肌肉裏貫常的聲響。這樣的聲響,梁澤聽過無數次,或者說,李威龍聽過無數次,在西伯利亞高原的那場大雪中,王肖財捅來的四刀裏,每一聲,都和今天聽到的聲音一模一樣。

他只覺腹下一澀,甚至連痛覺都沒有,“撲通”一下,跌在地上。耳邊是陳東實的吶喊,緊接着,是陳斌與其推搡拉扯的叫罵聲,這一切喧嚣,最終止于一團模糊的虛影裏。

梁澤試着動了動手臂,發現已毫無力氣。粘熱的液體淌過知覺尚未麻痹的掌心,攢成一簇石榴花般殷實的紅。

陳東實一臉錯愕地将人抱住,事已至此,他顧不得去追打倉皇逃竄的陳斌,只能先顧好受傷的眼前人。

“追.......去追.......”梁澤氣息恹恹,血透過指縫,淅淅瀝瀝如不息的泉。

陳東實哪還聽得進這些,吓得幾近狂嘔,他從未見過如此多的血。血......新鮮的血。只有在《人與自然》節目裏講到動物大屠殺時才會看見的血,此刻一遍遍沖涮過腦海,浮現出四年前他沒能趕得上的那場瀉湖邊的虐殺。

這樣的沖擊,對于一個出租車司機而言,無異于重現當年李威龍死前的慘狀。

陳東實哆嗦着掏出手機,捂住口鼻,一邊忍着嘔意一邊撥通了急救電話。逼仄的老巷口,雨後積水未幹,一盞破敗的走馬燈挂着,洇成兩人身間僅有的暖光。

“梁澤.......醒醒........”

陳東實不停地拍打着他的臉,有意識地察覺到,懷中人的氣息在一點點變弱。一絲類同的恐懼開始蔓延。

“有人嗎——!”陳東實費心大喊,在救援人員趕到之前,乞求得到一絲幫助,“有沒有人——?!”

可惜回應他的只有鬼打牆般的風聲。

“你別睡.......梁澤!別睡........”陳東實将人從地上拖起,将外套團成一團,摁在傷口處。

懷中人面容虛弱,呼吸一聲賽一聲輕微。陳東實能清晰地感受到內心某塊地方搖搖欲墜的下落感,就像被抛屍在湖底一樣,四周都是無處倚靠的虛空與廣袤。

陳東實抱得更加緊了,面頰緊貼着他眉目,一滴淚滑落面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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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個多小時後曹建德等人趕到醫院。

來路上他猜到了什麽,順了碗泡馍給陳東實。兩人查案查到半夜,又遇上梁澤出了這麽一檔子事,陳東實一定沒顧得上吃飯。

豈料他身邊早已堆滿了大碗小碗的夜宵,是徐麗送的,她比曹建德等人更早接到陳東實的電話,正在金蝶包廂陪酒的她二話不說就抄着手機趕了過來。

那些吃的就這麽堆在安全出口的樓梯間臺階上,陳東實壓着頭,一口沒動,走近後曹建德聽到一絲似有似無的啜泣聲。

“怎麽會這樣呢……”陳東實不停拷問着自己,“為什麽他捅的不是我?為什麽不是我替他挨這一刀?”

男人急紅了眼,看着走廊上來回奔走的醫生護士,反複其言,“你們說他真要出了什麽事怎麽辦?我已經沒有威龍了,難道還要........”

“你先別瞎想。”老曹撫了撫他肩,好生安慰:“我剛問過醫生了,刀插得不深,那小子估計也是第一次捅人,自己也吓到了,還好沒傷到什麽重要器官。”

“可也流了好多的血.......”陳東實不敢擡眼,“老曹,你說威龍死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樣,流了這樣多的血……”

“好了。”曹建德迅速打斷他的話,“說梁澤就說梁澤,幹嘛又扯到威龍。平白勾起些傷心往事,豈不是更傷心了?”

徐麗幫忙搭腔,“曹隊長說得沒錯,東哥,梁警官吉人自有天相,他福大命大,一定會沒事的。”

“對,一定會沒事的。”

話正說着,樓道溜進一抹光。護士小姐鑽出頭來,輕輕說道:“人醒了,你們要不要跟着去瞧瞧?”

陳東實立馬從地上站了起來,卻被曹建德擡手摁住,說:“我先去看看,你這個樣子,見了他只會更激動,還是先收收情緒吧。”

曹建德這話說得在理,自己的确不擅克扣感性。陳東實無力反駁。他甚至切實體察出肖楠在時,常罵自己“軟懦”、“無用”确有其事了。這些品質刻在了骨子裏,早已和自己融為一體,難分難舍。

“東哥,你一天沒吃飯了,就賞臉吃些吧。”

徐麗哄他坐下,拆開一碗馄饨,喂到陳東實嘴邊。

熱騰騰的紫菜蝦仁,浮着幾卷蔥花和榨菜,水汽熏得男人想掉眼淚。

“放那吧,我自己來.......”陳東實搓了搓眼睛,眼巴巴地看着老曹進了病房,脖子抻得老長。

徐麗倩笑:“再放久就涼了,涼了口感就不好了。”說着又遞到他嘴邊。

陳東實這才心不在焉地吃了一口。

“能吃就好。”徐麗滿心歡喜,拿出紙巾,又要給他擦嘴。

這下陳東實更不适應了,努嘴推诿道:“你這是幹什麽?你放着我自己來就行。”

徐麗悻悻放下紙巾,坐回到臺階上,語氣淡淡地說:“我只是覺得,自從嫁給老馬後,我與東哥你......”

“什麽?”

“沒什麽。”

徐麗絞着紙巾,抿了抿唇,終還是将話吞回到了肚子裏。

“東哥,”徐麗撫上肚子,眼神突然一轉,莫名暈出些溫柔,“有件事,我還沒告訴過別人,想先告訴你。”

陳東實放下馄饨,“什麽?”

“我懷孕了。”女人撲哧一笑,“他還不知道。”

“這麽快就有了?”陳東實不知是驚是喜,“那你可要小心着,以後就別大晚上陪人喝酒了,別跟你楠姐似的.......”

兜兜轉轉又聊到第三人身上,徐麗笑容淡了些許,“不會,我小心着呢。”

“其實麗,”陳東實抹了把臉,似下了多大決心一般,回過頭問:“自你楠姐走了之後,我心裏一直有個疑影兒,你認真告訴我,你楠姐出事那天,是不是你打電話告訴了她,童童被綁架了的事?”

沒等徐麗回答,他又說:“我知道,這事兒我問過你好幾回,你回回都說與你無關。可我這心裏卻一直在搖擺。理智告訴我,你不是那樣的人,可感性也在提醒我,我和你楠姐結婚三年,情分不淺,我不得不替她和死去的孩子要個答案。”

“我理解,”徐麗的表情像是要哭了,眼睛濕漉漉的,仿佛能淌出水,“東哥,不管你問我多少遍,我都還是那樣的答案。電話的确是我打的,我沒有什麽好狡辯的,可我只是和楠姐聊了些家常,那時我還并不知道童童被綁架的事,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楠姐好端端地會折道回烏蘭巴托,又莫名其妙出現在警察局門口,和你大鬧一場,致使肚子裏的孩子和自己命都沒了........東哥,我也有過孩子,我也曾差點成為一個母親。都是女人,我又怎麽可能要害她呢,我沒有理由要做這些傷天害理的事呀.......”

話沒說完,女人便已淚流滿臉,惹得窗外月光也偏憐愛她這副哀愁模樣。陳東實看得紮心,抽出紙來替她擦淚,心中不知作何滋味。

“你也別怪我多心,”陳東實莫名有些愧疚,“實不相瞞,梁澤不止一次提醒過我,要我提防着你,說你心術不正。可不管別人怎麽說,我都相信,你不是那樣的人,我一直都視你為親人。”

徐麗淚眼茫然,起身撲倒在男人肩頭,一通亂泣。

陳東實跟着有些觸動,柔情不能自已,情不自禁間,也跟着灑了些眼淚。兩人如一對失散多年的血親,依偎在空冷寂靜的樓道中,感觸着這前胸貼後背的溫暖情誼。

只是陳東實不知道的是,此時玻璃門上映出的,是徐麗那雙發狠湧動的眼。

“東哥,你先歇歇,讓我去打些熱水來吧。”徐麗松開男人,音色柔婉,“梁警官醒了,一定需要熱水擦身,我去房裏拿熱水瓶來。”

“好,好。”陳東實看着女人單薄的身形,不忍開口:“你心細,有你在,總能讓我放心。”

徐麗輕輕合上門,再擡頭,滿臉柔笑已化作鋒厲的凜意。

她裹緊風衣,快步走到病房前,“吱呀”一聲,推開門來,只看到梁澤生無可戀地躺在床前,曹建德不知去了何處。她方安心地走進病房,将門反鎖,一步一步,一步一步,面無表情地走到床前。

“你又想幹什麽?”梁澤閉目已覺花香刺鼻,這是徐麗身上獨有的味道,濃烈的脂粉氣。他指着天花板一腳的攝像頭,“你休想對我做什麽。”

徐麗莞爾坐下,替他掖被,“梁警官誤會了,我只是來拿熱水瓶,想替你打些水。”

“哼......”梁澤複又睜眼,正對上徐麗那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她眼底還殘留着淚,像是才哭過,如果自己沒猜錯的話,這女人應該是剛在陳東實那兒表了忠心,急着來自己面前耀武揚威呢。

梁澤沒好臉色地說:“肖楠死前的病房護士說,你之前曾私自拜訪過她。出來後沒多久,病人就情緒激動,引發了大出血。”

“那又怎麽樣呢?”徐麗伸出手,拿起床頭櫃上的蘋果和水果刀,邊削邊說,“就像那通電話一樣,知道了,你也沒法定我的罪。不然你早就派人來抓我了,我說得對不對?”

“我遲早會有一天揭開你的狼皮!”梁澤憤憤起身,不想幅度太大,一下扯到肚子上的傷口,他疼得不得不躺回到了枕頭上。

徐麗垂下手,笑意溶溶,“我進過病房,難道就能證明人是我殺的?哦,我忘了,楠姐的病房.......可不像今天這樣,還有監控呀。可是就算有又怎麽樣?我只是去例行探望,畢竟她......也曾對我多有關照,我又怎麽會害她?”

“你........!”梁澤捂住傷口,才包紮好不久,就因為自己的掙紮,滲出些許血跡。

他無力地捶打着床架,萬念俱灰,“你真是心如蛇蠍!徐麗,你會遭報應的.......!”

“心如蛇蠍?!”徐麗慘然一笑,停下削皮的動作,将刃尖對準男人心口,“我才不是心如蛇蠍.......”

我就是蛇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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