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8
第78章
陳東實又做起了那個熟悉的夢。
他走在麥田裏,老母坐在田埂邊,母子二人中間是一頭小花牛。
女人的眼淚像是永遠流不完似的,源源不斷無止盡的泉。小小的陳東實撐着小板凳,板凳向前挪一下,他動一步——他到三四歲時,才勉強學會走路。
在此之前,他只能借助板凳行走。
老母雖然看不見,卻好像看見過許多。她會給陳東實講村莊以外的事。講一百多層的摩天大樓,講城裏時興的香水和面料,講那裏的人都用一種叫大哥大的東西,裏頭能發出聲響,無論你和對方相隔多遠,都能聽到他對你說話,這是貧瘠的故鄉裏,所無法想象的事。
陳東實覺得老母無所不能,哪怕連小學都沒念完,卻懂得許多、知道許多。她也會告訴陳東實許多他聽不懂的人生大道理,例如其中他到現在都沒搞明白的一條:有業力的人,終有一天會化作對方最心愛的小動物,重新回到他身邊。
如果是從前,陳東實會對她的話深信不疑。他堅信人世有輪回,比如,死去的老母會重新來找自己。
可當他親手把心愛的小花牛折價賣給農場主時,也救不回自己的老母。他在床頭,媽媽在墳頭,乘着小床,飛往宇宙盡頭。
成長的殘忍就在于,它将讓你切身揭破那些童年的謊言。長大後的陳東實明白,老母的很多話是騙自己的,就好像死了的人不會重新回到身邊,就好像,人世壓根就沒有輪回。
死了就是死了,死了就是沒了,他們都不會回來。老母,李威龍,肖楠,陳斌,香玉......死了,就都一片茫茫然了無痕跡。
因而他愈發恐懼失去,恐懼離別,和毫無征兆地消失。但事實就像那個夢的盡頭,田埂邊的老母終于還是要化作麥穗飛散,那只叫做“花兒”的小牛,也逐漸融化在風裏。每次醒來都注定着淚流滿臉,而每次醒來,也注定他更加想要握緊,手中為數不多的希冀。
陳東實還是沒有将日記本交給警察。
他已經同意對徐香玉進行屍檢,但并不妨礙他包藏另一番私心。當日在徐麗家,形勢緊迫,他沒機會好好問徐麗,他想給她一個機會,聽她親口解釋日記本裏提到的一切,他怕他又要失去,像失去肖楠他們一樣,無法挽留地失去,人可以說自己無能,卻不能次次無能,這一回,陳東實決定誓死捍衛。
然而再見到徐麗已經是半個多月以後的事了。
陳東實打死不會想到,她還會出現在烏蘭巴托。他一直以為徐麗随馬德文一同去了西貢,當她再次出現在金蝶,無疑是自投羅網,梁澤那夥人随時可能批捕她,陳東實時常覺得參不透他這個妹妹。
當然,今天參不透的,之後将越來越無法參透,徐麗就像一本溫故常新的書籍,每次翻開,都能見到不一樣的奇情怪談。
……
“馬德文已經跑了,那女的也挺着個大肚子,如今這金蝶,可不就是一副空有其表的花架子?”
外廳的酒桌前,衆人醉意闌珊,當中擁簇着一個男人,臂膀龍虎纏身,黃毛倒豎,模樣甚是兇狠。
“那騷、貨,除了會巴結馬德文還會幹嘛?你們不知道吧,她以前在杭巴,就是做雞的,你們還真別說,沒準你們身邊的什麽兄弟,有不少操過她呢哈哈哈.......”
一群男人嘎嘎大笑,伴随碗筷叮咚的聲響,仿佛一場活色生香的人.體盛宴。
“所以要我說,這金蝶百十來口弟兄,除了馬總和那女人,論誰資歷最深,那還不得是您嗎?”旁邊一位小弟熱情奉上,“王哥,我敬您。”
“哼。”王肖財眉角一斜,一口飲盡,将杯子“啪”一聲砸在桌上,起了興頭。
“我告訴你們,從前也就是馬德文在,有他罩着那女的。現在馬德文自身難保,哪還有心思顧得上她?我想這金蝶老總的位置,再怎麽輪也該輪到我了,我就問你們服不服?!”
“服服服!必須服!”
底下人紛紛附和,又是一通狂飲,直至衆人喝得七歪八倒,仍不肯散去。一小弟舉杯,越過衆人,依偎道:“王哥,以後您就是咱金蝶的老大,您說往東,咱絕不往西,您說上天,咱絕不下地,弟兄們以後唯你馬首是瞻!”
忠心的話還沒表完,迷醉中的衆人忽而聽見一聲巨響。厚重的法式木門轟隆大開,外頭烏泱泱湧進一大群西裝暴.徒。他們清一色手持刀棍,面比刃寒,領頭的王肖財還沒看清來者的臉,又聞一串清脆的高跟鞋踩踏聲盈盈上前,那聲音他再熟悉不過,似幽夢深處的迷蠱,一下将那微醺醉意掃得一幹二淨。
“王肖財,好久不見。”
女人摘下墨鏡,露出那張精美絕致的面龐。衆人目露懼色,不敢發出半點聲音,任那女人徑直上前,站定在王肖財跟前。
王肖財勾起一抹邪笑,迎面直上。
“呦,這不是馬德文的老相好嗎?怎麽,不好好安心養胎,來這烏煙瘴氣的地方,就不怕傷着孩子?”
徐麗付之一笑,打開煙匣,旁邊人立刻上前點火。王肖財這時才留意到,今日的她大有不同,先不說那烏黑近乎發紫的口紅,單說那一身一黑到底的裝束,就連鞋子也是黑的,壓抑得讓人自覺深不可測,仿佛是在參與一場喪禮,這流光溢彩的金蝶舞廳,就是她的靈堂。
不知怎麽的,王肖財從心底覺得一股陌生,明明是同一個人,卻比從前的徐麗更要冷冽、幽遠,仿佛一縷埋了許久的孤魂,光是站在那裏,就使人覺着不寒而栗。
“你不用在這兒跟我狐假虎威,”王肖財強撐笑意,“我承認,姓馬的在時,我奈何不了你,甚至連他逃走時,都把金蝶的公章交給了你。在法律層面上,你是金蝶的合法代理人。可現在他被警察通緝着,不知躲在了哪裏,自身都難保,你還想跟我作對,門兒——”
話沒說完,“啪”一聲脆響,迎頭甩過一記耳光。還沒等王肖財反應,下一秒,一柄槍管冷冷抵在他眉心。
徐麗一手舉槍,一手吮煙,不忘将沒抽完的香煙讓旁邊人拿着,空出來的手捏上王肖財的臉,就像在拿捏一只蟑螂。
“我.操.你.媽——!”男人破口大罵,正要擡手回擊,不想眉心“咔噠”一聲,是子彈上膛的聲音。
“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徐麗寒聲失笑,拍了拍王肖財的臉,“可惜你忘了,這裏還有一頭母狼。”
“你以為我會怕你?臭.婊.子.......”王肖財擡手握住槍支,面容發狠,“有本事你就開啊!開槍殺了我,我看你今天走不走得出這個門!”
“我為什麽要殺你?”徐麗唇角微抖,聲聲擲地,“我今天來,不過是要你的孝子賢孫們好好看看,誰才是這裏的老大。”
話音剛落,身後人齊刷刷上前,七手八腳鉗住了王肖財。受制于人的王肖財哪能忍受如此屈辱,可任憑他再是如何掙紮,在絕對的人數壓制面前,都無濟于事。而剛剛還在對自己表露忠心的弟兄們,也一個個面露膽怯,不敢上前。
王肖財不由辱罵連連,反是徐麗,氣定神閑,絲毫不受對方影響。
“你,”她指了指人堆裏的某個人,“對,就是你,你是剛剛給他敬酒的那個吧?”
被點到的人立刻滑跪在地,“領班......不對,徐總,我......”
“好了,這麽害怕幹什麽?”徐麗柔聲上前,将男孩從地上扶起,“你們跟了馬德文這麽多年,就跟他的孩子似的,自然也是我的孩子。你放心,我不會傷害你的。”
底下人噎住呼吸,大氣也不敢出。越是這樣的柔聲細語,越是讓人心驚,讓人摸不到底。
“別害怕了,我又不吃人。再說了,現在就怕了,那待會還怎麽幫我做事?”
“做......做事?”年輕人一臉呆愣,“什、什麽事?”
“不是什麽大事,”徐麗将刀輕輕遞到他手上,“聽話,替我過去,砍下他的一根手指頭吧。”
“你.......!”
王肖財瞬時驚駭,四肢亂蹬,口中辱罵聲更盛。
“我□□你媽徐麗,你個臭.婊.子,破.鞋,挨千刀的......你......老子不會放過你的!絕對不會!!!”
“你聽聽......”女人掏了掏耳朵,讪讪地搖了搖頭,“罵得多難聽啊。要不然,連舌頭也一起割了吧?我看他的嘴比廁所還臭,留着也只會招人嫌。”
一聽此話,王肖財立刻止住了聲,轉臉看向那人。如今情形,他逃是逃不了了,只是自己一介男子,怎能服氣被一個女人玩弄掌中?還是這樣一個不入流的女人。王肖財越想越恨,額頭青筋暴起,恨不得立刻沖上前去,将她撕成碎片。
“還待着不動幹什麽?”徐麗赫然出聲,音容俱厲,“難道連你也要跟我做對嗎?!”
那人猛地一搐,回過神來,遲疑着擡起砍刀,緩緩走到王肖財跟前。
“別......不要.....不要啊.......”
就算是見慣血腥的王肖財,在如此震懾面前,依舊吓出了眼淚。他又哭又罵,卻不得不被抻直手臂,五指大開,掌心向下地摁在桌子上,半分也不得動彈。
“你不是一直都看不起我嗎?”徐麗坐到桌前,纖纖玉指拂過男人鬓邊,“也對。你什麽大風大浪沒見過,又怎麽甘心,被我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欺負呢?”
“沒有.......”王肖財痛哭流涕,“沒有欺負......是我自願的,徐總,是我老王自願的!”
“求你別砍我手啊,別砍......留着我,留着我的手,以後還能幫徐總辦事。只要您一聲吩咐......就算刀山火海,我王肖財也在所不辭!”
“哈哈......!”徐麗拍手大笑,“原來你求饒的樣子,這麽可愛?”
男人于慌亂中擦了擦眼淚,眼底一閃而過的隐忍,湧動着呼之欲出的憤懑。
他字字艱難,“求您高擡貴手,今天是我,是我不知好歹,以後我就是您身邊的一條狗!您要覺得我有用就留着我,覺得我無用,随便找個由頭把我踹開就是。總之以後我再也不敢同您争了,求徐總開恩!”
“開恩?”徐麗故作嬌嗔,噘嘴道,“可是我今天放過了你,還怎麽立威,怎麽讓大家夥服氣?”
王肖財淚眼茫然,不知所言。
“這樣吧,要你一只耳朵怎麽樣?”徐麗抽出匕首,亮出刃身,比在王肖財的耳根,“砍了手指,以後不方便拿槍。割了舌頭,以後也不能說話。但少一只耳朵,卻還有另外一只呀,你說好不好?”
王肖財微微一怔,短暫思索後,自知無力回頭。看徐麗這樣子,今天必得從自己身上剜下些什麽才能放過自己。只是這樣就結束了嗎?才沒有!今日之辱,他一定不會忘記,徐麗,我一定不會就這樣放過你。
一定不會!
男人飽含屈辱地将頭點了下去,感受刀尖一寸寸拉鋸在耳根的劇痛,他疼得呲牙瞪目,鮮血淌了滿臉。徐麗滿是沉醉地觀賞着這場割耳儀式,其餘人更是噤若寒蟬,不敢垂眼細看。
在王肖財一陣撕心裂肺的慘叫聲中,一半耳朵懸在右腦。女人趁機一把揪住,将剩下沒割完的地方生生扯下,黏連的筋肉被蠻力撕脫,右耳的血柱如煙花般綻了徐麗一臉。衆人只聽王肖財“啊”地一聲,痛暈倒地,滿頭滿臉盡是鮮紅。
“看見了嗎?這就是背叛金蝶的下場!”徐麗揉捏着那只人耳,繞着場地走了一圈,“我要讓你們一個個都親眼看着,只要我在一天,就沒人可以越過我,沒人可以染指金蝶!都聽清楚了嗎?!?!”
“聽清楚了——!”
其餘小弟一一下跪,頂禮膜拜,頭頂飄過女人極盡瘋狂的笑聲。那聲音回蕩在穹頂,如冤魂般驅之不盡,整座金蝶,化身修羅煉獄,斷肢殘指,生靈塗炭。
“沒有人可以欺負我了,東哥.......沒有人.......”
徐麗扶住座椅,失魂落魄地倚在桌邊,目眦欲裂。
所有擋在我們中間的人都該去死,都會去死!陳東實......沒有人可以再阻攔我們在一起了。
徐麗飄飄然扔下那只耳朵,推開大門,卻見門後閃過一道身影。她乍然一驚,忙向後趔趄一步,還沒來得及細看那人的臉,整個人就吓得立刻癱在了地上。
“東......東哥......?”
陳東實一臉驚悚地退回到門後,雙手猛擺,魂不附體。
“不關我的事......我什麽也不知道.......我什麽也沒聽到.......什麽也沒看到.......!”
“東哥........!”女人伏地上前,沾滿血漬的雙手牢牢扒住他褲腿,“東哥你聽我解釋.....你聽我解釋東哥......”
“你別碰我!”陳東實狠狠推開女人,指着不遠處倒在血泊之中的王肖財,極盡崩潰。
“你.......你什麽時候變得這麽心狠手辣了?!難道你以前在我面前都是裝的嗎?!”
“我沒有……東哥,你看到的都不是真的……我做得一切都是為了東哥......都是為了你啊.......”
徐麗固執地抱住男人的小腿,眼神虔誠而炙熱。
“東哥,再給我點時間,再給我點時間好不好?”徐麗以頭磕地,絲毫不顧頭破血流,“誰都可以不明白我,但是東哥.......你不能不明白我的苦心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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