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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手術我們已經盡力了,但刀口還是切斷了神經。就算是全世界最頂尖的外科醫生來做,也很難讓病人恢複到以前的狀态。”
醫生摘下口罩,面色随熄滅的手術燈一道,一點一點陰沉下來。
“至于影響嘛,肯定會有的,最樂觀的狀态就是避免截肢,以及,以後恐怕都不能提攜重物了。”
寥寥幾句醫囑,卻冗長好似一生。李倩垂耳聽着,目光一落,恰好停留在剛被推出手術室的陳東實身上。
麻藥勁還沒過,男人尚處于昏迷狀态。右手臂上纏着數十圈繃帶,明明只進去了兩三個小時,李倩總覺得他肉眼可見地單薄了一圈。他的臉色早不複從前,臘白一層,像脫了漆的城牆皮,斑駁光禿的顴骨上,腮紅就像兩匹被打薄的柿子餅,渲出那僅有的慘淡的浮暈。
“看這情況,威龍那頭的事,還是先別跟他說了吧。”曹建德的話聽着不像詢問,更像叮囑。李倩壓根沒聽進去,她只清楚,馬德文這一鬧,陳梁二人兩敗俱傷。梁澤那頭也好不到哪裏去,現在都還在ICU裏躺着,持續不醒,連手術都沒法做。
她陪着曹建德将陳東實護送回病房,因病情特殊,陳東實被看管在獨立病房裏,不必與其他病人混居。每天李倩和另外一名輔警輪流陪護,臨到夜裏,陳東實才半夢半傻地醒過神來。
醒了也不吱聲,就這麽睜着眼,看着天花板發呆。李倩待在簾子後,知道他這是傷心,梁澤是李威龍的事,她也一早就知道,作為這個計劃中的一員,自然稱得上一句參與者,面對被蒙蔽的陳東實,不免有幾分愧怍,言語上,也不好多勸。
最後還是陳東實發的話。
和李倩設想的一樣,陳東實醒來的第一句就是詢問李威龍的下落。
李倩順其自然将一早準備好的答案說給他聽,“他很好,沒什麽大事,只是人還沒醒。”
人還沒醒,陳東實想,人還沒醒,那就算不得好。他不是傻子,盡管人人把他當傻子,他知道這是李倩在哄他放心。只是人是被自己打成這樣的,下手孰輕孰重他何嘗不知?可惜現在他自己也負傷在身,就算有心,也做不了什麽,而遭了這一通宣洩,想必對方現在就算醒了,也不願再見到自己這張面孔了吧。
陳東實恹恹地想,連喝水的力氣都沒有了。等拿杯子時才意識到,他那只右手,竟一點兒都擡不起來。
男人不甘心,使力去夠那水杯,可整根右手臂就像短路的電線板一樣,毫無反應。陳東實這才慌了心神,大叫着“醫生”“醫生”。夜班值守的人不多,沒人理會他,等李倩上完洗手間出來,杯子已經被砸爛在地上,水漬碎片漫了一地。
“別收拾了……放那兒吧……會有人來弄的……”
陳東實坐在床頭,一手掂着導尿管,另一只手撥弄着被子上打出的死結。
李倩不加理會,還是拿了掃把一一清理起地面,掃帚還沒揮幾下,就聽陳東實茅塞頓開地說:“你是不是也知道——?”
這一問,正中姑娘下懷。
李倩直言快語,點了點頭,“是,我知道。”手頭動作也不停。
陳東實像是聽到他想聽到的答案,哼哼一笑,炸出滿身雞皮。
“所以只有我不知道……”他有些氣餒,又覺得可笑,連憤怒都不配有,“合着就我一個人被蒙在鼓裏,就我一個人像猴子一樣被你們耍來耍去!”
“您別這麽說……”李倩頓住掃把,側了側目,見陳東實的唇角隐約抽動着,傾斜向下,癟嘴模樣委屈至極。
那一刻,她承認,她有些悔了,後悔當初參與到這場欺騙裏,配合衆人表演。
“醫生說你現在要靜養,生氣對養傷無益。”一張嘴,李倩漸漸有些哽咽,“這事兒是我們對不住您,師父抹不開臉說對不起,我跟您道個歉。”
小姑娘畢恭畢敬地半鞠了一躬,擡起頭來,淚珠瑩瑩,一下勾起陳東實那滿腹柔腸。
他想說點什麽安慰的話,可話到嘴邊,一樣抹不開臉,等他鼓起勇氣想說句不好意思時,李倩已奪門而出,哭着跑了出去。
“大晚上的,哭哭啼啼的,這是要幹什麽?”
曹建德見面便沒好臉色。
李倩小嘴撇撇,“我只是有些懷疑,我們這一路走來,是不是都做錯了。”
“做錯什麽?”
“或許我們不該瞞着陳——”
“我們沒錯。”沒等李倩把話說完,曹建德忙截了話茬,“咋了,看見你師父在重症躺着,要抓的犯人也下落不明,這就開始自亂陣腳了?心理素質這麽差,還怎麽做警察?難道我們整個市公.安局是為他陳東實一個人開的?憑什麽他就要特殊些,當初這件事,以及一路走來的一切,哪個不是李威龍自己點頭願意的?他不願意,難不成我們還能強迫他?”
“可……”
“可什麽可?沒什麽可……”曹建德瞅了眼某人的病房,剛剛李倩就是從裏面出來的,一出來就向着陳東實說話,想來有必要同他聊聊,哪怕他心裏不情願極了——畢竟是陳東實把李威龍打成了那樣,曹建德到現在都沒太明白,為什麽陳東實和李威龍相認,陳東實的第一反應是如此地恨,而不是喜。
他一樣把問題帶到了當事人面前。
對于這個疑問,陳東實給出的答案,遠比曹建德想象得要溫和許多。
陳東實對他說,“我文化水平不高,講不出那種感覺。可我正是對威龍有太多情緒,一時之間不知道怎麽表達。就只能選擇最簡單粗暴的一種——憤怒。我恨透他為什麽在大義和小愛之間他選了大義,我恨他這麽多年為什麽不肯向我透露一點點苦衷,一點點,哪怕一點點,我都會理解他。我恨他明明有那麽多機會可以告訴我他的真實身份,為什麽他都不說,哪怕到最後,也是經別人的口,我才知道,原來他一直都在我身邊。”
“我想我真是太蠢了,這個世界上怎麽會有如此相像的兩個人?還不是雙胞胎。我現在回想,其實有很多破綻都說明他就是威龍,比如他每次去我家,都會穿威龍的拖鞋,他們連腳的碼數都一樣,他們也都愛吃雪糕,愛吃甜。如果說一個人的樣貌可以通過各種手段去僞裝,但是口味,卻是最誠實而直接的證明……”
陳東實披着外套,靠在枕邊,緩緩而敘,仿佛午夜茶談。
舊日時光的畫卷一筆一劃在他眼前鋪陳開來,他沒有力氣去大喊大鬧,又摔又砸,解釋更像陳列,也像播放,播放一部去歲的電影。
在這部電影裏,他和李威龍做着彼此的主角,而現在,故事落幕,結局近乎一死一傷,傷鶴敗犬,兔死狐悲,這是他最不願也不得不面對的結局。
曹建德坐着聽他說完了這些話,他似乎有些懂了,又沒完全地懂,但他捕捉到一些新的東西,一些有關陳東實的“恨”的,更深層的自責。
“其實也不盡然對他是吧。”話一出口,看陳東實那諱莫如深的眼神,曹建德心裏有了幾分把握,“相比你對威龍這個恨那個恨,其實你最恨的,是你自己對不對?”
男人低下頭去,噤聲良久,霍然一瞬,“撲哧”笑了。
“你恨自己怎麽會笨到這種地步,李威龍在你面前晃了這麽久你都認不出來,而你還自诩對他天下第一深情?這難道不可笑?你恨自己這四年來忙忙碌碌苦尋,更像是一場自嗨自演的獨角戲,只有你一個人被蒙在鼓裏。我知道,李倩知道,馬德文知道,甚至徐麗也知道。你恨自己這數年如一日的愛不過一紙空談,恨自己自滿到以為憑借一廂情願就可以改變故事的結局。相比恨李威龍,陳東實,你應該更恨你自己吧?我有沒有說錯?”
一陣風吹過,蕩起陳東實臉上層層疊疊的褶子,他的眼底,飄過一絲不可言說的苦楚。像被參透玄機的禪道,心思命數全被旁人看透,又像是夏日檐角驅散的蛛網,吹彈可破,百孔千瘡。
“我以前不太懂,現在好像懂了。”曹建德的語氣像在自嘲。
“不太懂什麽?”
曹建德坐到床邊,目光懇切,“不太懂威龍為什麽會喜歡上你。”
他聳了聳肩,露出一抹難得淳厚的笑,“你知道的,我們所有人都曾覺得,他值得更好的人。而不是……”
“而不是一個窮司機,一個開破出租車的,一個做過搬運工、修車工,連初中文憑都湊不齊的文盲……”陳東實跟着笑了一下,“正常,我本就常常被人看不起。”
“你知道嗎?我以前問過他這個問題。”曹建德起身拉開窗戶,卷了管煙。他明知陳東實現在不宜抽煙,可氣氛到了,男人的對話裏,總要沾點煙酒。
陳東實颔下頭,由他打火,照亮身前一隅,身體也逐漸泛起一絲久違的暖意。
一口濃煙飄散出簾。
“我問威龍,你到底看上陳東實什麽?你猜那小子怎麽說?”
男人一臉願聞其詳。
“他說,陳東實這人,縱使千不好萬不好,卻有一個難得的好處。”曹建德抿了口煙卷,呸出一口殘留的煙草沫兒,“那就是心軟。”
話說到這裏,曹建德提高幾分音量,“先聲明啊,起先我也不大喜歡你。就像你自己說得那樣,沒文化,長得也不好看,老家還在農村,我沒有歧視農村人,你懂的,我這人護崽,只是覺得威龍能找個更好的,至少要跟他匹配得上的,要個青年才俊不過分吧。”
“可是他不樂意啊,他不樂意,旁人又有啥辦法?”曹建德自己把自己給說笑了,眼神卻突然悲傷起來,“他說,你最招他喜歡的是你身上的脆弱感。誠然作為一個男人,我很多時候也覺得你不夠爺們,總是哭哭啼啼、敏感多思,甚至有些做作,還總喜歡做爛好人。可這些在我看來是缺點的東西,在他眼裏卻無比吸引着他。威龍曾說,你哭泣時的樣子最迷人,因為只有在那時候,他才能觸碰到你最柔軟的一面。”
看陳東實聽得有些發懵,他打了個比喻,“就像那個小狗,面對信任的主人,總是會翻滾在地上,露出粉紅色的肚皮。那是它們全身最脆弱的部位,沒有皮毛保護。而你在威龍面前哭泣,就像露出肚皮的小狗,不對,應該是老狗,我想,這大概是他會喜歡你的原因吧。”
陳東實望向窗外,若有所思,過了許久,才怔怔然道:“可是,他還是騙了我......”
“回頭我給你看些東西,”曹建德掐滅煙蒂,連着把陳東實的也掐了,不讓他抽,“既已相認,總要疏散心結。難不成真要一輩子做冤家嗎?”
話音剛落,門外響起一陣歡快的腳步聲。李倩滿頭大汗地推開門來,見曹建德和陳東實在講話,忙咽住聲,不慌張了。
“怎麽了?”曹建德站了起來。
李倩別了眼床上的陳東實,掙紮幾秒,索性坦白,“那個.......師父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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搜索關鍵字:主角:麻生秋也,蘭堂(蘭波) ┃ 配角:魏爾倫,亂步,中也,太宰,森醫生,紅葉,夏目三花貓,澀澤美人,晶子 ┃ 其它:港口Mafia小職員
一句話簡介:兩個人的故事,三個人的名字。
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